第二章
Doc.小点点2025-09-18 16:448,778

“没什么,陛下。”

其实我不明白颜玖何必待我如待一件稀释易碎的珍品。

我出身烟花,早已算不得清白。

但他还是给足了我对妻子应有的尊重和温柔。

“陛下,真没什么。”

我被颜玖看得害羞,伸手胡乱抓起件衣衫就往身上蒙。

他本就看着我笑,此时笑得更是端朗。

“皇后,别怕。”

我微微一愣,便被他倾身按住手腕。

“你是我的妻子,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6.

年幼时爹常给我读唐珙的两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本名陆清河,是顾昀说,清河二字太过纯净,不适合一个杀手。

更何况他日后还将送我迎来送往,卖笑为生。

我爹曾是德高望重的尚书大人,先帝倚重陆家,我身为嫡女也很受宫中关照。

后来,陆家因结党受贿被抄,陆府一夜之间被大火烧成灰烬。

是夜残月猩红,沾染着陆氏一族的血。

顾昀从死人堆里把我捞出来,我受了惊吓,只抓着他不住流泪。

他俯下身轻抚着我的头发,低声唤我“媛媛”。

他说:“从今天起,你做我府中的人,叫卿何。”

为了活着我从此隐姓埋名。

顾昀为我找来武师傅,又让府中最好的艺伎教我跳舞。

他救我性命,我无以报还,只能听话地呆在外宅,按他的意指做事。

杀人、陪笑、被豢养、被赠与。

我花了很多年才习惯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从此不见天日。

原本也没什么,为了顾昀我都可以忍受。

直到我再见到宋清晏。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突然蹲下身来:“陆清河?”

“是你吗,清河?”

这些事我拣选着对颜玖娓娓道来,略掉了顾昀。

颜玖抱着我久久没有作声。

再后来我鼓起勇气看他,发觉他眼眶红了。

“对不起,清河。”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闷声道。

其实该说这话的是我。

数十年来再没有人提过这个名字,包括我自己。

哪怕只是想起曾经半分的光鲜,都会让我觉得后来的自己分外不堪。

遇到颜玖是我此生之幸。

因为他,我开始后悔流落舞坊以色侍人、为顾昀残害异己满手鲜血,后悔自己有那般不堪的过去。

哪怕他如此爱我护我,我都没有勇气对他道出身世真相。

我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忘记身为卿何的狼藉声名。

我想记起我是陆清河,记起生而为人的底气和自尊,然后陪着颜玖长生白头。

只是多可惜。

转眼三年,我还没等到这一日,就又见到了顾昀。

7.

封后不久,颜玖提出要带我去宫外散心。

没有仆从,只带了些许暗卫,我们在别苑过着寻常夫妻般的日子。

颜玖的琴弹得很好,胜过浮轩最好的琴师。

樱花正盛,我就和着他的琴声在樱树下起舞。

六幺一曲,他突然拨断了琴弦,握住我的双手。

“不喜欢,以后就别再跳舞了。”

人人道我一舞动京城,却无人知我一无天资、二无兴致。

一身舞艺靠得是痴心妄想和覆水难收。

只有颜玖在意我的意愿,而不是我尚且年轻的姿容。

“臣妾愿意跳给陛下看。”

我望着他,吸了吸鼻子。

可他说:“舞姿朕记在心里了。以后,朕想要皇后舒心。”

我强忍着眼泪跑到后院,方才小声啜泣起来。

颜玖待我仁至义尽,我怎能、怎能顺了顾昀的意加害于他。

有些事直到我被封后,阿秋才告诉我原委。

先帝病重时,顾昀把我连同府中其他细作,送往京中各处隐藏。

将我送去京中最好的歌舞坊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绝好的舞姿、清澈的脸庞,没人比我更合适卧底风月场。

那时我还不知,狼子野心如顾昀,早已不满足于铲除朝中异己。

趁着燕南内乱,顾昀派人伏击了游历在浮轩的燕南三殿下。

他让我遇见颜玖,让我被他带回燕南。

顾昀不是不要我了。

而是要我成为细作,背叛夫君,成为浮轩在燕南最隐秘的一双眼睛。

他想得多好,此情此景,一个女人比一支军队有用。

但顾昀想不到颜玖如此真心对我。

阿秋催促着我动手,而我只往浮轩传回不痛不痒的情报。

“阿秋,你为什么一心效忠顾昀?”

阿秋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您有您的不得已,阿秋也有。”

但我真的没想到顾昀会来燕南。

堂堂浮轩帝君冒险潜入邻国,只为见一个不听话的棋子。

8.

突然被人从后捂住嘴,我便认出了身后的顾昀。

我没有再挣扎,怕惊动了颜玖。

透过屋院的窗子我还能瞧见,他坐在樱树下,煮着我爱吃的莲子羹。

即便将我掳至无人处,顾昀还是暧昧地搂着我。

“媛媛。”他的气息喷在我耳后。

我猛地推开他:“燕南境内,你怎敢如此对我。”

顾昀反手就是一巴掌,把我打得立不住步子。

“在浮轩,也没见你好好听话。”

他的唇角甚至带着笑。

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曾经我对他要杀的人动恻隐之心,他也是这样看着我笑。

不过弱冠的年轻公子,因为我的迟疑,被顾昀当着我的面一剑刺死。

那时他也打了我一巴掌。

用我的裙摆拭净剑上的血,又将剑尖抵在我脸上。

“为什么不动手?舍不得?还是他对你没兴趣,你不开心?”

我总以为他对我有几分真情,哪怕有代价也没关系。

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只是烙印着归属的玩物。

他可以伤我负我,而我绝不能有丝毫不忠。

彼时皎月流觞,苍白澄澈。

如果说原来我还有几分洁净被妥善珍藏,那从顾昀将我压在地上的那刻起,我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风尘中人。

是颜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将我从泥泞中拖出来。

“顾昀,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没有去捂被打红的脸,径直对上顾昀的目光。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媛媛,你不舍得。”

“你舍不得我,舍不得为陆家平反的机会,更舍不得当年的真相。”

9.

我失魂落魄地跑回来,颜玖早已发觉,派出暗卫四处寻我。

远远瞧见他眉心紧蹙,我心虚得很,没等他开口,便行礼告罪。

“对不起陛下,我……”

颜玖吓了一跳,连忙把我扶起来。

“皇后没事就好,朕只是吓到了。”

我从怀里掏出新摘的无花果和山竹,见颜玖瞧向我的脸,连忙扯开话题。

“莲子羹好没好呀?我饿了。”

自始至终,他只是颇为疼惜地瞧着我。

颜玖什么都没有问。

但我隐约觉得,他其实知道什么。

回宫后,阿秋明里暗里都在催促我行动。

我想尽办法笼络她,想摸清她衷心顾昀的原因。

可阿秋只是跪在不远处,垂着眼睛道一声:娘娘恕罪。

恕罪恕罪,她也只是被捏住软肋的可怜人。

而我此时更怕的,是惊动颜玖。

他专宠我多年,朝中早有非议。

而他顶着压力,从没向我抱怨过半句。

连我一直没有身孕,他也从未因此失望过。

阿秋大概料定了我不会动手,再有什么想法也不同我说。

后来,她把毒药下进了我亲手端给颜玖的莲子羹里。

颜玖记着我爱喝莲子羹,照例把第一勺给了我。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血从我的唇角流到颜玖手上,他大惊失色,起身掀翻了桌案。

“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被他抱在怀里,宫人、太医乱作一团。

阿秋竟没有走。

她站在不远处,几番想伸手扶我,都因颜玖在侧而不得不作罢。

我明白,她并不想伤害我。

但此刻,她更不该回来。

10.

当我总算有力气起身,便叫人带阿秋前来见我。

她受了刑,气若游丝。

我于心不忍,给她弄来了干净衣服和水。

“阿秋,我待你不薄。”

可她就这般忠于顾昀,不肯听我从长计议。

“奴婢知道您真心待奴婢,您甚至求主子放过奴婢的亲人。是奴婢对不住娘娘。”

阿秋趴在地上,没有看我,只是在嘶哑回话中轻轻牵住了我的裙角。

“奴婢是将死之人,只是临死,有些事不想带进坟里。”

我忍着痛心接过她的手:“什么事?”

“是娘娘这些年来,最想知道的事。”

时节已是秋后。

我亲自下旨处死阿秋,颜玖也吩咐宫中不再追查。

我日日伤神,病情总在反复,夜里颜玖总算批完了折子想来凤鸣宫看看我,却撞见我从噩梦中惊醒,一声尖叫。

“皇后?怎么了?我在这里,别怕……”

颜玖坐在床边紧紧抱着我,我攥着他的衣襟泪如雨下。

“不要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梦中陆府的那场大火,娘亲将我藏在水缸里,含泪捂住我的嘴让我别出声。

缸盖遮住我的头,娘亲随仆人跑出两步,就在混乱中被一剑刺死。

而我的父亲、管家伯伯、从小照顾我的乳娘,一个个被人割破脖颈,又在火中挣扎至死。

“娘娘,您是个好人,您不该被主子那样利用。”

我原本已经很少做噩梦,但阿秋让我重又想起那个地狱般的夜晚。

“当年主子为了铲除异己设计陆家,自始至终,是主子欠您的。”

这就是……真相。

我曾告诫自己,顾昀救我性命,后来的很多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逼迫我杀人我不怪他,他命我以色诱人我不怪他,甚至他把我当作弃子送予他人我也可以不怪他。

可原来一切只是可悲的自以为是。

自从阿秋死后,我便知道,我与顾昀、是彻彻底底没有以后了。

11.

颜玖让我搬去了凤鸣宫。

那里修缮得华贵堂皇,离他的寝宫也更近。

晚膳后颜玖来陪我,我看他神色疲惫,想起身吩咐膳房做碗提神的汤羹,却被他一把揽住,圈在怀里。

暮春的夜微冷,我靠在他肩头,渐渐放松下来。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奏折看,姣好的面容上眉心紧蹙。

“陛下,怎么了?”

“别担心,皇后?”

颜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唤过我的名字,人前人后都是一声“皇后”。

我曾以为是他不习惯亲昵。

后来才明白,他是希望我心安理得地习惯这两个字。

习惯曾经被剥夺的尊容。

为这一句“皇后”,我甘愿付出一切。

哪怕以后他可能会有妃嫔三千,至少现在这个人用心待我。

只是多可惜……

承德四年,顾昀不顾两国盟约,派兵进犯燕南。

边境生灵涂炭,颜玖御驾亲征,甚至来不及同我告别。

我追着出征的队伍跑到城门口,却连他的背影都不曾瞧见。

刀剑浴血。九死一生。

燕南城破时晨曦初露,我登上宫中最高的阁楼,目力所及之处尸横遍野。

我闭上眼睛,只欲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可身后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怔神之间,我被杀至身后的敌国将领从城墙上拉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很久没有过这样刻骨的痛。

我几乎昏厥,隐约间却听到有人叫我:“清河!”

宋清晏的脸出现在涣散的视线内,我猛地攥住他的衣襟。

四面楚声,长烟旭日。

身遭还是血流满地的模样。

我却堪堪想起年少,碧野朱桥春衫薄。

12.

颜玖兵败,兵尽粮绝。

顾昀不欲与其僵持,遂派宋清晏暗中偷袭燕南国都,露月破城。

我与朝臣宫妃受俘,一道押往浮轩皇城。

途中我不甘受辱,几次想自尽都被宋清晏拦下。

有军官提出要断我一双手脚,被他冷冷斥退。

无人时,他俯下身对我说:“陛下说,要把你完好地带回去,你若死了,他便让整个燕南陪葬。”

他的声音温和,我却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不是因他,而是因他话中之人。

颜玖身受重伤,仅剩的军队被围。

浮轩把俘虏来的臣子、后宫女眷一个个从军中推出,最后一个是我。

宋清晏用剑抵着我的脖子,与颜玖遥遥相对。

后来他们在军前对我动刑。

被马鞭抽打,被滚烫的水泼在身上,只没有当众羞辱。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昏过去几次后,我听说颜玖投降了。

再见颜玖是在狱中。

我拖着满身伤挪到铁栏前,话到嘴边却只剩不成调的呜咽。

“陛下……”

他伸出手,轻轻抹过我的眼底,硬是笑了笑。

“皇后,别哭。”

明明是那么冷冰冰的人,却有如此温柔的笑容。

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么贪恋他的笑容。

宋清晏不在,士兵狱卒便肆意***凌辱燕南女眷。

哭声四起的牢狱里、日日有人不堪屈辱自尽或被折磨致死。

他们摸进我的囚室是个雷雨夜,电闪雷鸣,风雨正浓。

“燕南的皇后,咱们来看看是什么滋味哈哈哈……”

袍子本就被打得破破烂烂,再被用力撕开缠住手脚,丝毫挣脱不得。

我吓得不住地哭喊,在兽欲的目光下生不如死。

我就在那般绝望而屈辱的时刻,又一次见到顾昀。

13.

“你们这么放肆,是不想活了吧。”

顾昀这句话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

他瞥了我一眼便冷下神色,脱下自己的玄色斗篷将我裹起来。

哭着踢打他,他却难得地没生气,反而耐心地哄我。

“媛媛乖。”

想要轻薄我的差役被拖出去用刑,一个个折磨致死。

剩下的人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眼看着顾昀把我抱走,一路抱到长清宫。

太医替我诊脉,说我只是受了惊吓,加之外伤未愈,有些体虚。

我被掰开嘴灌下药,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天色已晚,顾昀坐在床前替我擦脸,见我醒来,他几乎是立刻抱住我。

“媛媛,朕总算把你带回来了。”

我挣不开他,只得冷笑:“帝君自重。即便被俘,本宫也是燕南皇后。”

“皇后?”

他似乎愣了愣,突然攥紧我的双肩,强迫我看向他。

“原以为你能被他收进后宫已是万幸,没想到啊,你那般出身,他竟让你做皇后……”

瞧瞧这个男人,不爱你便罢,还要把你一遍一遍踩进泥沼,践踏自尊,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一次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而是反手打了他一巴掌。

皇后符婉赶到长清宫时正看到这一幕。

高高在上的浮轩帝君被一个女囚打得偏过脸,却不曾动怒,连话都没说一句。

“卿何?”

符婉的声音带着颤抖。

顾昀还想说什么,我却先一步掀开被子,单衣赤着脚站在地上,让对面的符婉看清我的脸。

“是你!竟然是你……”

她震惊地用手捂着嘴,后退几步摔在一旁的软榻上,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看着她年轻貌美的容颜突然变得狰狞,我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三皇妃,别来无恙。”

14.

我曾是顾昀手中最好用的棋子。

符婉不喜我与他接触,视我为眼中钉。

但碍着顾昀她不敢杀我,只能不断从小处折磨,令我不得安生。

现在她成了皇后,而我是阶下囚顾。

昀却肯为我下旨,禁止符婉擅自前往长清宫探视。

我被顾昀***着,全然不知燕南君臣的情况。

思来想去,只能买通宫人给宋清晏传信。

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帮我。

可现下除了他,我也没别人可指望。

见到宋清晏已是白露时节。

他披着白色斗篷,满面风尘,我才知他刚刚处理完燕南余军,从军中回来。

“清晏哥哥。”

我坐在窗前,如年少时般唤他。

当年陆家遭难,他父亲为陆家求情遭到牵连,在流放途中病逝。

后来宋清晏考中状元,拜在顾昀门下,才算重新踏上仕途。

很多事他无可奈何,我明白。

我求他让我去见颜玖一面,哪怕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见一面。

宋清晏被我哭得心软,正待答应之际,顾昀却来了偏殿。

他连忙跪下行礼,惊出一身冷汗。

而顾昀只是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命他出去。

“媛媛。”

顾昀死死地盯着我,而我无路可退。

那种目光,就像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

嫉妒又怨怼、恨不得立刻占有得完完全全。

“来,吃点东西。”

我绝食已有数日,他亲自拿了水和吃食喂我,手指却卡在我的脖颈上,越来越紧。

“媛媛乖,吃一点吧。”

我艰难地看向顾昀,眼角终于渗出一行泪来。

他心平气和地哄着我,在亲昵中命我杀了我的夫君。

我在长清宫外跪了一天一夜,求他赦免颜玖,哪怕终生囚禁。

而他丝毫不为所动,撂下话来:

杀了颜玖,他封我为妃,一人之下,享万千宠爱。若我不肯,与颜玖做亡命鸳鸯事小,他必谨遵诺言,让整个燕南陪葬。

寒冷顺着膝盖往上爬,深入骨髓,扼住心脏。

他有些烦躁地挥手让我退下。

我艰难地撑着膝盖爬起来,一步一踉跄地走出长清宫。

“媛媛。”

走到廊前,他再度叫住我,我猛得愣住,一瞬间恍如隔世。

“别让我失望。”

殿外一声惊雷,霎时大雨滂沱。

我跌倒在雨中,连哭都哭不出。

15.

颜玖被囚在宫城一隅,面色憔悴、形容枯槁。

镣铐拖在地上哐当作响,我不知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才选择苟活。

望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陛下。”

宋清晏说,顾昀本没打算此时进攻燕南。

是我的反应让他气极疯癫,才出此下策。

我看着颜玖,愧疚得甚至不敢碰一碰他的指尖。

是他先一步替我拭了泪,又将我拥进怀里。

自始至终他都很平静,他很清楚顾昀为什么会让我来。

“浮轩的帝君很喜欢你,但是清河,我也很喜欢你。”

夫妻多年,我从未听他直白地报答过心迹。

而他扶我坐在榻旁,轻轻握住我的手。

“这些年来,我很想给你最好的一切,但最后还是不免对不起你的事。”

顾昀前往燕南见我,颜玖是知道的。

他甚至看到了顾昀打我,没有发作,只是碍于两国难得的安宁。

“我一直后悔,当初没能维护你。”

我没想到,他竟因此自责,而非怀疑我的忠诚。

还有我一直没能有孕的事。

是颜玖从太医处得知,我体虚不宜有孕,他才偷偷在每次同床后,喂我喝下掺有避孕药的莲子羹。

我们都曾以为时日还长,我能不动声色地瞒过顾昀,而他能补养好我的身子,再与我生下一位健健康康的皇子。

因为顾昀,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颜玖吻住我的额头:“我很喜欢你。我一直都想亲口对你说。”

我想起那年凤冠霞帔红烛帷帐,想起在别苑为他一舞六幺;

想起他出征前贴着我的额角,一寸一寸抚过我的眉眼面颊。

我记得同他在一起的年年岁岁,春夏秋冬、日月星辰。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释怀。

我残破不堪的生命连同对年少的最后一点念想,全部就此尘封。

“皇后,别哭。”

16.

宫人说,我是被人抬回的长清宫。

有小太监看到我从石梯上摔下来,昏倒在宫中小路上。

宫人回禀顾昀,想找太医来瞧,却被他拦下。

他因我为颜玖伤心而不快,故意不让人来诊治。

又怕我寻短见,于是早早处理掉了宫里一应危险物品。

没人来看我,我扭伤了脚也不便出去,偌大一座偏殿竟无一丝声响。

宫人见我终日怏怏,不思饮食,正害怕我猝然殒命,却不料我会主动去见顾昀。

八月十五夜,我在顾昀必经的路上跳了一支六幺。

月光皑皑,我赤脚踏在仲秋的青石地上,伤处尚未痊愈,每一步都宛如锥刺。

舞罢,我一拢衣袖跪在地上,温声唤:“陛下。”

一袭华装的符婉就立在顾昀身后,眼神恨不能将我千刀凌迟。

而顾昀看着俯首跪地的我,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晚顾昀把我带回了长清宫。

他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看我,越看越是入迷。

“媛媛的舞跳得还是那么好。”

我轻笑着对上他的目光。

装作读不懂那淡漠下的迷恋,迷恋里又掺着猜忌。

说罢他凑上来吻我,我奋力忍住想要躲的冲动,闭上眼睛暗自承受。

他撩起我的发,将我好好搁在榻上,才伸手拨开我的衣裙。

如料地见他愣住。

顾昀瞳孔一阵骤缩,手上动作缓下来,最后落在我的脸侧。

“这些、是怎么回事?”

本该光洁如雪的肌肤上,爬满了暗红的疤痕。

以前我骗颜玖,说这是在坊里跳舞时妈妈打的。

他十分心疼,给我寻来诸多祛疤的药膏,是我自己不肯用。

“臣妾这样,是不是很难看、很恶心?”

而颜玖无言地抱着我,许久才贴着我的耳侧道:“若能早些带你走就好了。”

不肯消去疤痕是不想忘却过往。

可现在我突然想把所有伤口撕裂来,给顾昀看一看。

看一看,他曾伤我多深。

“陛下信我的话么?卿何当年是您府中的人,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为您而受。”

17.

册封我为妃的旨意晓瑜阖宫,流言四起,朝野动荡。

皇后在长清宫苦谏三日,最后被顾昀命人丢出来,颜面尽失。

总管太监朝我谄媚一笑:“娘娘,陛下说您伤了腿,就不必跪下接旨了。”

我坐在床上,小禾替我涂药到一半,被我屏退。

“多谢陛下。”

脚伤着跳舞又有些复发,我揣着好藉口,看顾昀怎么把这件事压下去。

傍晚他来看我,疼惜地抚着我的脚踝:

“你看你,也太不小心,幸好还能跳舞。”

他伸手顺着我的腿向上摸,抚过我的腰、后背、长发、脸颊。

手触之处宛如火烧,我被这些陈年旧伤刺得生疼,一张脸皱成一团。

“卿何,先前他死了你难过,朕既往不咎,现在朕只当你想通了,别失了规矩。”

声音渐渐冷淡,我紧咬着口中软肉,直至一片血腥。

颜玖死在我的身边,用我日日佩戴的那柄金簪自尽。

一觉醒来,他就安静地拥着我,血流了半个床榻。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直到他的尸身在我怀中彻底冷却。

四方一座囚室,到头来我能抓住的,只剩半尺白宣。

“成王败寇,我对不起燕南的黎民百姓。事到如今,不想再对不起你。”

此时那金簪正在我发间。

两厢静默,我仰头朝顾昀柔和一笑。

“陛下言重了。臣妾是陛下的妃子,现在是,以后也是。”

顾昀当真给了我万千宠爱。

十日有八日宿在我宫里,我无心侍寝,他就陪着我喝茶看书。

年下宫中传出我有身孕的消息,顾昀高兴极了,晋我为贵妃。

皇后早年失宠,膝下无子。

若我来日诞下皇子,恐怕朝中局势都要大变。

我无亲族庇佑,还曾嫁与他人,如今却也凭顾昀一时兴致走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我拒绝了更多的恩赏,安心养胎,唯一求他把我的寝宫改作凤鸣宫。

凤鸣意寓夫妻和睦,他二话没说就准了。

18.

我在深秋产子,体弱加上早产,顾昀分外关照我们母子俩。

怀儿聪慧孝顺,很是哄得他父君欢心。

时日久了,连朝臣也对他另眼相待,频频暗示顾昀早立太子。

我从没想让怀儿做太子。

顾昀委婉来问我的意思,我也只说后宫不得干政。

他需要考虑,我便给他时间考虑,只是想不到,他那么快就病倒了。

我还什么都没做,他就病倒了……

皇后身子不好,侍疾之事便落到我身上。

宫嫔们大多怕他一命呜呼,成日哭哭啼啼,我也就索性让她们都回去。

我坐在床边,将凉好的药喂到顾昀嘴边。

他虚弱地望了我半晌,只是倦怠地闭上眼睛。

“怀儿呢?”

“在凤鸣宫好好着。”

“宋爱卿呢?”

“在长清宫外候着。”

他问什么我便尽心答,只不知他对答案是否还满意。

宋清晏与我有青梅竹马之谊,他怜悯我的身世,亦不满顾昀残忍。

在顾昀又一次夜宿凤鸣宫后,我顶着满身伤痕,撞见廊下的宋清晏。

“清河。”他唤我。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埋怨。

只是请他进殿,喝了一杯凉掉的茶水。

“清晏哥哥,你想过、为宋伯父报仇吗?”

从那天起,我在朝中有了自己的靠山。

清晏哥哥、宋大将军,他会帮我、帮我的怀儿拿到我想要的一切。

顾昀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我抬起头,只见红烛燃尽。

“媛媛。”他突然唤我。

曾经多少次他这样唤我的小字,哄我伤心不舍,陪我寂寂长夜。

只是今非昔比,故人长辞,我与他也再没有旧情可叙。

我俯身在床边,小心地避开他妄图伸向我的手:“陛下累了。”

“臣妾是燕南的皇后,是陛下的贵妃。臣妾,不认得什么媛媛。”

这一次他终于笑出了声,声声泣血,响彻大殿。

19.

承安十五年秋,顾昀传位第四子顾怀,自为太上皇。

他病入膏肓,于长清宫将养三年后不幸薨天。

后来宫中偶然查得,太上皇暴病实与皇后有关。

是皇后在送去长清宫的参汤里下毒,长期以往毒性淤积,以至于我后来再怎么寻医问药,也只让他多活了三年。

得知实情,我亲自去了符婉宫中。

年轻貌美的女子披散着头发,端坐镜前,不哭不闹。

“你早知顾昀生性如此,隐忍多年,还是忍不下去了。”

符婉回过头,竟如释重负地冲我一笑。

“这皇后我做了太多年,累了、倦了。”

我曾觉得符婉可憎,可到此时只觉得她可怜。

内侍在我身后躬身:“娘娘示下,要如何处置?”

“赐三尺白绫,命她自行了断。”

窗外正是黄昏景象,残阳与燕南国破那日如出一辙。

其实我从没想让怀儿做太子。

我要的是他名正言顺成为帝君。

如今怀儿登基,我贵为太后垂帘听政,朝中更有宋清晏等人坐镇,朝局稳固。

宋清晏曾问我恨顾昀么,如果恨他何不在三年前就杀了他。

传位诏书已经昭告天下,而他行将就木,我又何必挖空心思为他多讨来这些寿数。

“宋大人,其实惩罚一个人的方式很多,比杀人更残忍的方式也有。”

顾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死去。

而我端坐妆台前,在小禾惊惧的眼神中,仔仔细细将金簪插入发髻。

我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却已白发在鬓、细纹隐现。

但是没关系。

今夜,我将带着怀儿、带着颜玖、和燕南成千上万将士的亡魂。

体体面面地去送顾昀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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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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