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陛下。”
其实我不明白颜玖何必待我如待一件稀释易碎的珍品。
我出身烟花,早已算不得清白。
但他还是给足了我对妻子应有的尊重和温柔。
“陛下,真没什么。”
我被颜玖看得害羞,伸手胡乱抓起件衣衫就往身上蒙。
他本就看着我笑,此时笑得更是端朗。
“皇后,别怕。”
我微微一愣,便被他倾身按住手腕。
“你是我的妻子,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6.
年幼时爹常给我读唐珙的两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本名陆清河,是顾昀说,清河二字太过纯净,不适合一个杀手。
更何况他日后还将送我迎来送往,卖笑为生。
我爹曾是德高望重的尚书大人,先帝倚重陆家,我身为嫡女也很受宫中关照。
后来,陆家因结党受贿被抄,陆府一夜之间被大火烧成灰烬。
是夜残月猩红,沾染着陆氏一族的血。
顾昀从死人堆里把我捞出来,我受了惊吓,只抓着他不住流泪。
他俯下身轻抚着我的头发,低声唤我“媛媛”。
他说:“从今天起,你做我府中的人,叫卿何。”
为了活着我从此隐姓埋名。
顾昀为我找来武师傅,又让府中最好的艺伎教我跳舞。
他救我性命,我无以报还,只能听话地呆在外宅,按他的意指做事。
杀人、陪笑、被豢养、被赠与。
我花了很多年才习惯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从此不见天日。
原本也没什么,为了顾昀我都可以忍受。
直到我再见到宋清晏。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突然蹲下身来:“陆清河?”
“是你吗,清河?”
这些事我拣选着对颜玖娓娓道来,略掉了顾昀。
颜玖抱着我久久没有作声。
再后来我鼓起勇气看他,发觉他眼眶红了。
“对不起,清河。”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闷声道。
其实该说这话的是我。
数十年来再没有人提过这个名字,包括我自己。
哪怕只是想起曾经半分的光鲜,都会让我觉得后来的自己分外不堪。
遇到颜玖是我此生之幸。
因为他,我开始后悔流落舞坊以色侍人、为顾昀残害异己满手鲜血,后悔自己有那般不堪的过去。
哪怕他如此爱我护我,我都没有勇气对他道出身世真相。
我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忘记身为卿何的狼藉声名。
我想记起我是陆清河,记起生而为人的底气和自尊,然后陪着颜玖长生白头。
只是多可惜。
转眼三年,我还没等到这一日,就又见到了顾昀。
7.
封后不久,颜玖提出要带我去宫外散心。
没有仆从,只带了些许暗卫,我们在别苑过着寻常夫妻般的日子。
颜玖的琴弹得很好,胜过浮轩最好的琴师。
樱花正盛,我就和着他的琴声在樱树下起舞。
六幺一曲,他突然拨断了琴弦,握住我的双手。
“不喜欢,以后就别再跳舞了。”
人人道我一舞动京城,却无人知我一无天资、二无兴致。
一身舞艺靠得是痴心妄想和覆水难收。
只有颜玖在意我的意愿,而不是我尚且年轻的姿容。
“臣妾愿意跳给陛下看。”
我望着他,吸了吸鼻子。
可他说:“舞姿朕记在心里了。以后,朕想要皇后舒心。”
我强忍着眼泪跑到后院,方才小声啜泣起来。
颜玖待我仁至义尽,我怎能、怎能顺了顾昀的意加害于他。
有些事直到我被封后,阿秋才告诉我原委。
先帝病重时,顾昀把我连同府中其他细作,送往京中各处隐藏。
将我送去京中最好的歌舞坊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绝好的舞姿、清澈的脸庞,没人比我更合适卧底风月场。
那时我还不知,狼子野心如顾昀,早已不满足于铲除朝中异己。
趁着燕南内乱,顾昀派人伏击了游历在浮轩的燕南三殿下。
他让我遇见颜玖,让我被他带回燕南。
顾昀不是不要我了。
而是要我成为细作,背叛夫君,成为浮轩在燕南最隐秘的一双眼睛。
他想得多好,此情此景,一个女人比一支军队有用。
但顾昀想不到颜玖如此真心对我。
阿秋催促着我动手,而我只往浮轩传回不痛不痒的情报。
“阿秋,你为什么一心效忠顾昀?”
阿秋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您有您的不得已,阿秋也有。”
但我真的没想到顾昀会来燕南。
堂堂浮轩帝君冒险潜入邻国,只为见一个不听话的棋子。
8.
突然被人从后捂住嘴,我便认出了身后的顾昀。
我没有再挣扎,怕惊动了颜玖。
透过屋院的窗子我还能瞧见,他坐在樱树下,煮着我爱吃的莲子羹。
即便将我掳至无人处,顾昀还是暧昧地搂着我。
“媛媛。”他的气息喷在我耳后。
我猛地推开他:“燕南境内,你怎敢如此对我。”
顾昀反手就是一巴掌,把我打得立不住步子。
“在浮轩,也没见你好好听话。”
他的唇角甚至带着笑。
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曾经我对他要杀的人动恻隐之心,他也是这样看着我笑。
不过弱冠的年轻公子,因为我的迟疑,被顾昀当着我的面一剑刺死。
那时他也打了我一巴掌。
用我的裙摆拭净剑上的血,又将剑尖抵在我脸上。
“为什么不动手?舍不得?还是他对你没兴趣,你不开心?”
我总以为他对我有几分真情,哪怕有代价也没关系。
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只是烙印着归属的玩物。
他可以伤我负我,而我绝不能有丝毫不忠。
彼时皎月流觞,苍白澄澈。
如果说原来我还有几分洁净被妥善珍藏,那从顾昀将我压在地上的那刻起,我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风尘中人。
是颜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将我从泥泞中拖出来。
“顾昀,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没有去捂被打红的脸,径直对上顾昀的目光。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媛媛,你不舍得。”
“你舍不得我,舍不得为陆家平反的机会,更舍不得当年的真相。”
9.
我失魂落魄地跑回来,颜玖早已发觉,派出暗卫四处寻我。
远远瞧见他眉心紧蹙,我心虚得很,没等他开口,便行礼告罪。
“对不起陛下,我……”
颜玖吓了一跳,连忙把我扶起来。
“皇后没事就好,朕只是吓到了。”
我从怀里掏出新摘的无花果和山竹,见颜玖瞧向我的脸,连忙扯开话题。
“莲子羹好没好呀?我饿了。”
自始至终,他只是颇为疼惜地瞧着我。
颜玖什么都没有问。
但我隐约觉得,他其实知道什么。
回宫后,阿秋明里暗里都在催促我行动。
我想尽办法笼络她,想摸清她衷心顾昀的原因。
可阿秋只是跪在不远处,垂着眼睛道一声:娘娘恕罪。
恕罪恕罪,她也只是被捏住软肋的可怜人。
而我此时更怕的,是惊动颜玖。
他专宠我多年,朝中早有非议。
而他顶着压力,从没向我抱怨过半句。
连我一直没有身孕,他也从未因此失望过。
阿秋大概料定了我不会动手,再有什么想法也不同我说。
后来,她把毒药下进了我亲手端给颜玖的莲子羹里。
颜玖记着我爱喝莲子羹,照例把第一勺给了我。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血从我的唇角流到颜玖手上,他大惊失色,起身掀翻了桌案。
“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被他抱在怀里,宫人、太医乱作一团。
阿秋竟没有走。
她站在不远处,几番想伸手扶我,都因颜玖在侧而不得不作罢。
我明白,她并不想伤害我。
但此刻,她更不该回来。
10.
当我总算有力气起身,便叫人带阿秋前来见我。
她受了刑,气若游丝。
我于心不忍,给她弄来了干净衣服和水。
“阿秋,我待你不薄。”
可她就这般忠于顾昀,不肯听我从长计议。
“奴婢知道您真心待奴婢,您甚至求主子放过奴婢的亲人。是奴婢对不住娘娘。”
阿秋趴在地上,没有看我,只是在嘶哑回话中轻轻牵住了我的裙角。
“奴婢是将死之人,只是临死,有些事不想带进坟里。”
我忍着痛心接过她的手:“什么事?”
“是娘娘这些年来,最想知道的事。”
时节已是秋后。
我亲自下旨处死阿秋,颜玖也吩咐宫中不再追查。
我日日伤神,病情总在反复,夜里颜玖总算批完了折子想来凤鸣宫看看我,却撞见我从噩梦中惊醒,一声尖叫。
“皇后?怎么了?我在这里,别怕……”
颜玖坐在床边紧紧抱着我,我攥着他的衣襟泪如雨下。
“不要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梦中陆府的那场大火,娘亲将我藏在水缸里,含泪捂住我的嘴让我别出声。
缸盖遮住我的头,娘亲随仆人跑出两步,就在混乱中被一剑刺死。
而我的父亲、管家伯伯、从小照顾我的乳娘,一个个被人割破脖颈,又在火中挣扎至死。
“娘娘,您是个好人,您不该被主子那样利用。”
我原本已经很少做噩梦,但阿秋让我重又想起那个地狱般的夜晚。
“当年主子为了铲除异己设计陆家,自始至终,是主子欠您的。”
这就是……真相。
我曾告诫自己,顾昀救我性命,后来的很多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逼迫我杀人我不怪他,他命我以色诱人我不怪他,甚至他把我当作弃子送予他人我也可以不怪他。
可原来一切只是可悲的自以为是。
自从阿秋死后,我便知道,我与顾昀、是彻彻底底没有以后了。
11.
颜玖让我搬去了凤鸣宫。
那里修缮得华贵堂皇,离他的寝宫也更近。
晚膳后颜玖来陪我,我看他神色疲惫,想起身吩咐膳房做碗提神的汤羹,却被他一把揽住,圈在怀里。
暮春的夜微冷,我靠在他肩头,渐渐放松下来。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奏折看,姣好的面容上眉心紧蹙。
“陛下,怎么了?”
“别担心,皇后?”
颜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唤过我的名字,人前人后都是一声“皇后”。
我曾以为是他不习惯亲昵。
后来才明白,他是希望我心安理得地习惯这两个字。
习惯曾经被剥夺的尊容。
为这一句“皇后”,我甘愿付出一切。
哪怕以后他可能会有妃嫔三千,至少现在这个人用心待我。
只是多可惜……
承德四年,顾昀不顾两国盟约,派兵进犯燕南。
边境生灵涂炭,颜玖御驾亲征,甚至来不及同我告别。
我追着出征的队伍跑到城门口,却连他的背影都不曾瞧见。
刀剑浴血。九死一生。
燕南城破时晨曦初露,我登上宫中最高的阁楼,目力所及之处尸横遍野。
我闭上眼睛,只欲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可身后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怔神之间,我被杀至身后的敌国将领从城墙上拉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很久没有过这样刻骨的痛。
我几乎昏厥,隐约间却听到有人叫我:“清河!”
宋清晏的脸出现在涣散的视线内,我猛地攥住他的衣襟。
四面楚声,长烟旭日。
身遭还是血流满地的模样。
我却堪堪想起年少,碧野朱桥春衫薄。
12.
颜玖兵败,兵尽粮绝。
顾昀不欲与其僵持,遂派宋清晏暗中偷袭燕南国都,露月破城。
我与朝臣宫妃受俘,一道押往浮轩皇城。
途中我不甘受辱,几次想自尽都被宋清晏拦下。
有军官提出要断我一双手脚,被他冷冷斥退。
无人时,他俯下身对我说:“陛下说,要把你完好地带回去,你若死了,他便让整个燕南陪葬。”
他的声音温和,我却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不是因他,而是因他话中之人。
颜玖身受重伤,仅剩的军队被围。
浮轩把俘虏来的臣子、后宫女眷一个个从军中推出,最后一个是我。
宋清晏用剑抵着我的脖子,与颜玖遥遥相对。
后来他们在军前对我动刑。
被马鞭抽打,被滚烫的水泼在身上,只没有当众羞辱。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昏过去几次后,我听说颜玖投降了。
再见颜玖是在狱中。
我拖着满身伤挪到铁栏前,话到嘴边却只剩不成调的呜咽。
“陛下……”
他伸出手,轻轻抹过我的眼底,硬是笑了笑。
“皇后,别哭。”
明明是那么冷冰冰的人,却有如此温柔的笑容。
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么贪恋他的笑容。
宋清晏不在,士兵狱卒便肆意***凌辱燕南女眷。
哭声四起的牢狱里、日日有人不堪屈辱自尽或被折磨致死。
他们摸进我的囚室是个雷雨夜,电闪雷鸣,风雨正浓。
“燕南的皇后,咱们来看看是什么滋味哈哈哈……”
袍子本就被打得破破烂烂,再被用力撕开缠住手脚,丝毫挣脱不得。
我吓得不住地哭喊,在兽欲的目光下生不如死。
我就在那般绝望而屈辱的时刻,又一次见到顾昀。
13.
“你们这么放肆,是不想活了吧。”
顾昀这句话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
他瞥了我一眼便冷下神色,脱下自己的玄色斗篷将我裹起来。
哭着踢打他,他却难得地没生气,反而耐心地哄我。
“媛媛乖。”
想要轻薄我的差役被拖出去用刑,一个个折磨致死。
剩下的人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眼看着顾昀把我抱走,一路抱到长清宫。
太医替我诊脉,说我只是受了惊吓,加之外伤未愈,有些体虚。
我被掰开嘴灌下药,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天色已晚,顾昀坐在床前替我擦脸,见我醒来,他几乎是立刻抱住我。
“媛媛,朕总算把你带回来了。”
我挣不开他,只得冷笑:“帝君自重。即便被俘,本宫也是燕南皇后。”
“皇后?”
他似乎愣了愣,突然攥紧我的双肩,强迫我看向他。
“原以为你能被他收进后宫已是万幸,没想到啊,你那般出身,他竟让你做皇后……”
瞧瞧这个男人,不爱你便罢,还要把你一遍一遍踩进泥沼,践踏自尊,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一次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而是反手打了他一巴掌。
皇后符婉赶到长清宫时正看到这一幕。
高高在上的浮轩帝君被一个女囚打得偏过脸,却不曾动怒,连话都没说一句。
“卿何?”
符婉的声音带着颤抖。
顾昀还想说什么,我却先一步掀开被子,单衣赤着脚站在地上,让对面的符婉看清我的脸。
“是你!竟然是你……”
她震惊地用手捂着嘴,后退几步摔在一旁的软榻上,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看着她年轻貌美的容颜突然变得狰狞,我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三皇妃,别来无恙。”
14.
我曾是顾昀手中最好用的棋子。
符婉不喜我与他接触,视我为眼中钉。
但碍着顾昀她不敢杀我,只能不断从小处折磨,令我不得安生。
现在她成了皇后,而我是阶下囚顾。
昀却肯为我下旨,禁止符婉擅自前往长清宫探视。
我被顾昀***着,全然不知燕南君臣的情况。
思来想去,只能买通宫人给宋清晏传信。
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帮我。
可现下除了他,我也没别人可指望。
见到宋清晏已是白露时节。
他披着白色斗篷,满面风尘,我才知他刚刚处理完燕南余军,从军中回来。
“清晏哥哥。”
我坐在窗前,如年少时般唤他。
当年陆家遭难,他父亲为陆家求情遭到牵连,在流放途中病逝。
后来宋清晏考中状元,拜在顾昀门下,才算重新踏上仕途。
很多事他无可奈何,我明白。
我求他让我去见颜玖一面,哪怕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见一面。
宋清晏被我哭得心软,正待答应之际,顾昀却来了偏殿。
他连忙跪下行礼,惊出一身冷汗。
而顾昀只是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命他出去。
“媛媛。”
顾昀死死地盯着我,而我无路可退。
那种目光,就像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
嫉妒又怨怼、恨不得立刻占有得完完全全。
“来,吃点东西。”
我绝食已有数日,他亲自拿了水和吃食喂我,手指却卡在我的脖颈上,越来越紧。
“媛媛乖,吃一点吧。”
我艰难地看向顾昀,眼角终于渗出一行泪来。
他心平气和地哄着我,在亲昵中命我杀了我的夫君。
我在长清宫外跪了一天一夜,求他赦免颜玖,哪怕终生囚禁。
而他丝毫不为所动,撂下话来:
杀了颜玖,他封我为妃,一人之下,享万千宠爱。若我不肯,与颜玖做亡命鸳鸯事小,他必谨遵诺言,让整个燕南陪葬。
寒冷顺着膝盖往上爬,深入骨髓,扼住心脏。
他有些烦躁地挥手让我退下。
我艰难地撑着膝盖爬起来,一步一踉跄地走出长清宫。
“媛媛。”
走到廊前,他再度叫住我,我猛得愣住,一瞬间恍如隔世。
“别让我失望。”
殿外一声惊雷,霎时大雨滂沱。
我跌倒在雨中,连哭都哭不出。
15.
颜玖被囚在宫城一隅,面色憔悴、形容枯槁。
镣铐拖在地上哐当作响,我不知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才选择苟活。
望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陛下。”
宋清晏说,顾昀本没打算此时进攻燕南。
是我的反应让他气极疯癫,才出此下策。
我看着颜玖,愧疚得甚至不敢碰一碰他的指尖。
是他先一步替我拭了泪,又将我拥进怀里。
自始至终他都很平静,他很清楚顾昀为什么会让我来。
“浮轩的帝君很喜欢你,但是清河,我也很喜欢你。”
夫妻多年,我从未听他直白地报答过心迹。
而他扶我坐在榻旁,轻轻握住我的手。
“这些年来,我很想给你最好的一切,但最后还是不免对不起你的事。”
顾昀前往燕南见我,颜玖是知道的。
他甚至看到了顾昀打我,没有发作,只是碍于两国难得的安宁。
“我一直后悔,当初没能维护你。”
我没想到,他竟因此自责,而非怀疑我的忠诚。
还有我一直没能有孕的事。
是颜玖从太医处得知,我体虚不宜有孕,他才偷偷在每次同床后,喂我喝下掺有避孕药的莲子羹。
我们都曾以为时日还长,我能不动声色地瞒过顾昀,而他能补养好我的身子,再与我生下一位健健康康的皇子。
因为顾昀,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颜玖吻住我的额头:“我很喜欢你。我一直都想亲口对你说。”
我想起那年凤冠霞帔红烛帷帐,想起在别苑为他一舞六幺;
想起他出征前贴着我的额角,一寸一寸抚过我的眉眼面颊。
我记得同他在一起的年年岁岁,春夏秋冬、日月星辰。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释怀。
我残破不堪的生命连同对年少的最后一点念想,全部就此尘封。
“皇后,别哭。”
16.
宫人说,我是被人抬回的长清宫。
有小太监看到我从石梯上摔下来,昏倒在宫中小路上。
宫人回禀顾昀,想找太医来瞧,却被他拦下。
他因我为颜玖伤心而不快,故意不让人来诊治。
又怕我寻短见,于是早早处理掉了宫里一应危险物品。
没人来看我,我扭伤了脚也不便出去,偌大一座偏殿竟无一丝声响。
宫人见我终日怏怏,不思饮食,正害怕我猝然殒命,却不料我会主动去见顾昀。
八月十五夜,我在顾昀必经的路上跳了一支六幺。
月光皑皑,我赤脚踏在仲秋的青石地上,伤处尚未痊愈,每一步都宛如锥刺。
舞罢,我一拢衣袖跪在地上,温声唤:“陛下。”
一袭华装的符婉就立在顾昀身后,眼神恨不能将我千刀凌迟。
而顾昀看着俯首跪地的我,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晚顾昀把我带回了长清宫。
他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看我,越看越是入迷。
“媛媛的舞跳得还是那么好。”
我轻笑着对上他的目光。
装作读不懂那淡漠下的迷恋,迷恋里又掺着猜忌。
说罢他凑上来吻我,我奋力忍住想要躲的冲动,闭上眼睛暗自承受。
他撩起我的发,将我好好搁在榻上,才伸手拨开我的衣裙。
如料地见他愣住。
顾昀瞳孔一阵骤缩,手上动作缓下来,最后落在我的脸侧。
“这些、是怎么回事?”
本该光洁如雪的肌肤上,爬满了暗红的疤痕。
以前我骗颜玖,说这是在坊里跳舞时妈妈打的。
他十分心疼,给我寻来诸多祛疤的药膏,是我自己不肯用。
“臣妾这样,是不是很难看、很恶心?”
而颜玖无言地抱着我,许久才贴着我的耳侧道:“若能早些带你走就好了。”
不肯消去疤痕是不想忘却过往。
可现在我突然想把所有伤口撕裂来,给顾昀看一看。
看一看,他曾伤我多深。
“陛下信我的话么?卿何当年是您府中的人,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为您而受。”
17.
册封我为妃的旨意晓瑜阖宫,流言四起,朝野动荡。
皇后在长清宫苦谏三日,最后被顾昀命人丢出来,颜面尽失。
总管太监朝我谄媚一笑:“娘娘,陛下说您伤了腿,就不必跪下接旨了。”
我坐在床上,小禾替我涂药到一半,被我屏退。
“多谢陛下。”
脚伤着跳舞又有些复发,我揣着好藉口,看顾昀怎么把这件事压下去。
傍晚他来看我,疼惜地抚着我的脚踝:
“你看你,也太不小心,幸好还能跳舞。”
他伸手顺着我的腿向上摸,抚过我的腰、后背、长发、脸颊。
手触之处宛如火烧,我被这些陈年旧伤刺得生疼,一张脸皱成一团。
“卿何,先前他死了你难过,朕既往不咎,现在朕只当你想通了,别失了规矩。”
声音渐渐冷淡,我紧咬着口中软肉,直至一片血腥。
颜玖死在我的身边,用我日日佩戴的那柄金簪自尽。
一觉醒来,他就安静地拥着我,血流了半个床榻。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直到他的尸身在我怀中彻底冷却。
四方一座囚室,到头来我能抓住的,只剩半尺白宣。
“成王败寇,我对不起燕南的黎民百姓。事到如今,不想再对不起你。”
此时那金簪正在我发间。
两厢静默,我仰头朝顾昀柔和一笑。
“陛下言重了。臣妾是陛下的妃子,现在是,以后也是。”
顾昀当真给了我万千宠爱。
十日有八日宿在我宫里,我无心侍寝,他就陪着我喝茶看书。
年下宫中传出我有身孕的消息,顾昀高兴极了,晋我为贵妃。
皇后早年失宠,膝下无子。
若我来日诞下皇子,恐怕朝中局势都要大变。
我无亲族庇佑,还曾嫁与他人,如今却也凭顾昀一时兴致走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我拒绝了更多的恩赏,安心养胎,唯一求他把我的寝宫改作凤鸣宫。
凤鸣意寓夫妻和睦,他二话没说就准了。
18.
我在深秋产子,体弱加上早产,顾昀分外关照我们母子俩。
怀儿聪慧孝顺,很是哄得他父君欢心。
时日久了,连朝臣也对他另眼相待,频频暗示顾昀早立太子。
我从没想让怀儿做太子。
顾昀委婉来问我的意思,我也只说后宫不得干政。
他需要考虑,我便给他时间考虑,只是想不到,他那么快就病倒了。
我还什么都没做,他就病倒了……
皇后身子不好,侍疾之事便落到我身上。
宫嫔们大多怕他一命呜呼,成日哭哭啼啼,我也就索性让她们都回去。
我坐在床边,将凉好的药喂到顾昀嘴边。
他虚弱地望了我半晌,只是倦怠地闭上眼睛。
“怀儿呢?”
“在凤鸣宫好好着。”
“宋爱卿呢?”
“在长清宫外候着。”
他问什么我便尽心答,只不知他对答案是否还满意。
宋清晏与我有青梅竹马之谊,他怜悯我的身世,亦不满顾昀残忍。
在顾昀又一次夜宿凤鸣宫后,我顶着满身伤痕,撞见廊下的宋清晏。
“清河。”他唤我。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埋怨。
只是请他进殿,喝了一杯凉掉的茶水。
“清晏哥哥,你想过、为宋伯父报仇吗?”
从那天起,我在朝中有了自己的靠山。
清晏哥哥、宋大将军,他会帮我、帮我的怀儿拿到我想要的一切。
顾昀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我抬起头,只见红烛燃尽。
“媛媛。”他突然唤我。
曾经多少次他这样唤我的小字,哄我伤心不舍,陪我寂寂长夜。
只是今非昔比,故人长辞,我与他也再没有旧情可叙。
我俯身在床边,小心地避开他妄图伸向我的手:“陛下累了。”
“臣妾是燕南的皇后,是陛下的贵妃。臣妾,不认得什么媛媛。”
这一次他终于笑出了声,声声泣血,响彻大殿。
19.
承安十五年秋,顾昀传位第四子顾怀,自为太上皇。
他病入膏肓,于长清宫将养三年后不幸薨天。
后来宫中偶然查得,太上皇暴病实与皇后有关。
是皇后在送去长清宫的参汤里下毒,长期以往毒性淤积,以至于我后来再怎么寻医问药,也只让他多活了三年。
得知实情,我亲自去了符婉宫中。
年轻貌美的女子披散着头发,端坐镜前,不哭不闹。
“你早知顾昀生性如此,隐忍多年,还是忍不下去了。”
符婉回过头,竟如释重负地冲我一笑。
“这皇后我做了太多年,累了、倦了。”
我曾觉得符婉可憎,可到此时只觉得她可怜。
内侍在我身后躬身:“娘娘示下,要如何处置?”
“赐三尺白绫,命她自行了断。”
窗外正是黄昏景象,残阳与燕南国破那日如出一辙。
其实我从没想让怀儿做太子。
我要的是他名正言顺成为帝君。
如今怀儿登基,我贵为太后垂帘听政,朝中更有宋清晏等人坐镇,朝局稳固。
宋清晏曾问我恨顾昀么,如果恨他何不在三年前就杀了他。
传位诏书已经昭告天下,而他行将就木,我又何必挖空心思为他多讨来这些寿数。
“宋大人,其实惩罚一个人的方式很多,比杀人更残忍的方式也有。”
顾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死去。
而我端坐妆台前,在小禾惊惧的眼神中,仔仔细细将金簪插入发髻。
我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却已白发在鬓、细纹隐现。
但是没关系。
今夜,我将带着怀儿、带着颜玖、和燕南成千上万将士的亡魂。
体体面面地去送顾昀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