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混乱,血腥脏污。
萧辰却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得义无反顾。
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位窈窕淑女。
那少女的出现,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瞬间点亮了此刻晦暗的弈云殿。
谢元隐于帘后的身影,不由微微一颤。
他的目光在瞥见那位淑女的瞬间,便被牢牢吸引。
几乎无人能认出,这便是城中已被通缉了十日的要犯——落儿。
因为今日的落儿,美得出尘。
她身着一袭藕粉色襦裙,这是萧辰从无数华贵服饰中精选而出,只为能让她在这弈云殿上绽放出别样光彩。
领口云纹尽为青色,针针线线,都要送她上这弈云殿中。
那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竟不是任何一种世间的花能比拟。
这一刻的她,是云,是雾,是空灵的出尘之人。
她的人皮面具早已摘去,此刻大殿的光下,更显得她肤如凝脂、眉目如画。
她眼中是一泓秋水,她唇边是一笑生春。
阳光从大殿外洒落她身,为她温柔镀上了一圈光晕,也将整个大殿都映照得明亮起来。
在这血腥与阴暗的修罗场,她就这样款款走来,仿似此前的阴暗尽随流水,自她出现,俱是前尘。
而她眸光流转,尽在谢元的心上,引起阵阵翻涌。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想要立刻从帘后走出,奔向她,再把她从这脏污的殿堂带走。
踏入殿中的落儿,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这长长的裙摆,让方才那三百六十一级台阶,显得格外地难跨。
原本在她的想象中,弈云殿应该是威严庄重、富丽堂皇的地方,充满了皇家的尊贵与气势。
然而,她之所见,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和混乱。
血腥味弥漫着,人们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安。
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
或许这才是天家,威严、肃穆,永远立于人们的流血与恐惧之上。
她更是不敢直视那帘后的东宫太子。
远处那高高在上的身影,显得如此华贵不凡,遥不可及,她甚至不敢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便只垂头看自己的裙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紧跟在萧辰的身后,准备迎来未知的风云变幻。
只听那帘后,先传出了六皇子谢戈的一声冷笑:
“世子萧辰,你把逃犯带上这弈云殿,是何居心?”声音中充满了讥讽与不屑,似已看穿了萧辰的盘算。
萧辰神色不变,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落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他踏前一步,朗声道:“六哥哥,你口口声声称她为逃犯,可曾有过真凭实据?仅凭一个耳坠就定罪,未免太过草率!”
“哦?草率?”谢戈嗤笑一声,甚至不愿再叫他一声“辰弟”。
“世子说话可要负责。她那耳坠,乃众目睽睽下被摘,也由主试官亲自验过,正是月慈之石所造。如今你带她来这弈云殿,真当皇家是任你撒野之地?”
一时间,附和之人甚众:“对啊!虽说世子受宠,也不可如此任性啊……”
萧辰却神色冷静,缓声道来:“我可为她作证!过去几日,她都与我在一起!”
话音才落,谢戈已狠狠握住了轮椅扶手。
“这月慈之石一事,便是她先向我提起,再与我一同查出的!
“而那一日的主试官与记棋谱之人,我也已带至了殿上!”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一旁的落儿,不由回忆起了十二个时辰前的惊心动魄……
*
一日前,萧府别业中暮色渐浓。
斑驳树影下,一个满面疤痕的女子静静凝视着落儿。
她双眸深邃,似蕴无穷智慧。
落儿迎上这双眼,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熟悉感:
“你……是小雅吗?”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小雅微微点头,却无法言语。她转身望向萧辰,手指轻舞,以手语述说着她的来意:“我受高人指点,特来相助。”
她的目光瞥向萧辰手中的名册,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萧辰紧皱眉头,凝视着小雅手势,心中疑惑重重:
“你为何要我抄录数份名册?”他问道。
小雅再次以手语回应:“这份名册一旦交出,便再难收回。我们若想掌握主动权,就必须让更多的人知道其中秘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揭开那些真正有罪之人的面具。”
她手指划过一道道优雅弧线,亦划出了一番睿智安排。
萧辰心中一动,明白了小雅用意——他立刻吩咐下去,让人连夜抄录名册。
月色掩护下,他亲自将一份份名册送到了涉案的几位重臣手中。
这几位都有共同的特点:位高权重、曾买月慈之石,但子女未入终试。因而情愿看别家倒霉。
当几位重臣在深夜的灯火下打开名册时,脸上露出了尴尬与震惊之色。
“这……这是……”
丑事被揭、威胁在旁,在萧辰的劝说下,他们终于决定弃卒保帅,放弃那两颗棋子,换自己阖府安宁。
而那主试官与记棋谱之人,还沉浸在洋洋得意之中,殊不知一场风暴已席卷而来。当那几位重臣联手施压,带着御林军破门而入,将他们从府中捉拿出来时,他们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已经暴露无遗。
*
此刻,大殿上紧张肃穆,那主试官与记谱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说吧,你们是如何收了贿赂、掉包耳坠、并冤枉落儿的?”
萧辰厉声问道。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这两人一切罪行都剖出来。
主试官与记棋谱之人连连磕头求饶:
“世子饶命!我们都是受了指使……才做出这等蠢事!求大人开恩啊!”
“指使?谁的指使?”安国公皱眉问道。
“来人的身份,我们也不甚清楚 ……”那主试官颤声回答道,“他们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让我们在定段试上动手脚,陷害落儿姑娘……我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等事情来啊!”
“那陈家是否也参与其中?”一旁有朝臣问道。
陷害落儿一事,陈三小姐背后的陈家为最大获益者。
而这个问题,关系到陈家声誉和朝中局势,须审慎以待。
“……这……我等不知!”那两人连忙否认道,“但陈府不曾有人与我等联络!”
萧辰不由皱眉:证据确凿,陈家竟也想切割么?
“可是那一日,她明明也指证了落儿!”
“小姐那日只说记忆模糊,并未真有指证。”
萧辰心头一沉:陈三小姐那日所说的是“我依稀想起来……”
——一句话模棱两可,能置落儿死地,却也能在关键时刻将自己择出。
陈家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千错万错,都是我等财迷心窍之错!求大人们明察啊!”
他们额上已渗出了细密汗珠,生怕自己晚说一步就会丢了性命。
听到这里,在场与此事无关的朝臣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尽是了悟与愤怒。
竟有人行此卑劣之事,来陷害一个无辜女子,视朝廷法度为无物!
“来人!将这两个狗奴才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安国公怒喝道,“三日后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威严与不容置疑。
而那主试官与记棋谱之人,闻言顿时吓得瘫软在地,哭喊着求饶之声此起彼伏。然而,这已是那几位重臣能许他们最好的结果:
欺君之罪,可诛九族。
他们以一条性命,换九族安宁。
至于他们自己,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他们的罪行。
等待他们的,是法度严惩,与世人无尽唾骂。
落儿克制着她的颤抖。
她单薄身躯如飘零落叶,但那双眼,却燃着坚定火焰。
被诬陷的冤屈,如沉沉枷锁,束捆着她的心。
直到此刻,这份清白终于得到了证明!
如一缕阳光洒入了她黑暗的世界,她紧紧地绞着自己的双手。
喉咙似被什么堵住,无法言语,但那泛红眼眸,却诉着她内心激动与感慨。
萧辰回望她,眼中是理解与温柔。
他轻轻拍了拍落儿手背,低声道:
“落儿,你受委屈了。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重新站起来。”
落儿眼眶湿了,她轻轻向萧辰行了一个礼,唇边也终露出如释重负的一个笑。
可她也在想,若是五哥在此该多好!
她要让五哥知道,朗朗乾坤、沉冤必雪!
远处那帘后,谢元亦笑了:
小雅是他安排的,名册是他准备的,证人是他提前敲打好的……
哪怕落儿不知这一切幕后有他,只要此时她露出那一个笑,他便于愿足矣。
而就在此时,谢戈冷笑一声:“即便如此,你们又能如何?定段终试早已结束,若要来考就等明年吧。”
他的语气中半是不屑、半是挑衅,掩盖着他真正的心事——
事实上,谢戈根本不想落儿再踏入这污七八糟的地方。
权谋场是虎狼穴,这女人,她为什么偏向虎山行?
然而落儿却不曾退缩,她眼底澄澈一片,尽是坦然。
萧辰转身,看向落儿沉声道:“落儿,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去证明自己吗?” 他的话里是对她的信任,胜负未分,他却仿佛已看到了胜利曙光。
落儿微微点头。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已经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好!” 萧辰大喝一声——
“天家定段,强者为先!
“若我能证明落儿是真正的强者,那她就该在天家棋院有一席之地!”
他的声音于大殿中回荡,一时人人皆惊疑不定。
谢戈微眯了眼:“你要如何证明?”他冷冷问道。
“主理定段的太子殿下在上,我要让落儿在这里,与天家定段获胜的六名棋手同时下棋!” 萧辰声音铿锵有力:“若她能以一敌六,赢得这场对弈,那便能证明她的清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以一敌六!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但萧辰目光却丝毫不惧,似已看到了终局。
而帘后,谢元微一挥手——
这是准了。
*
弈云殿内,肃杀之气弥漫。
六张巨大棋盘,如暗夜中六处战场,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六名棋手端坐在棋盘前,腰间佩戴的玉牌,在灯下闪着冷冽的光。
刚刚那场惊天之变留下的血腥味仍在萦绕着,所有人的心神都还未完全回归。
陈三小姐被人唤醒,她茫然环顾四周,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当她目光落在落儿身上时,突然发出一声尖锐惊叫,满是恐惧和不可置信。
她脸色苍白,如遇鬼魅,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然而,落儿却恍若未闻。
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那六方棋盘。
她神色平静,缓步走到棋盘前,双眼如深潭。
宁静、悠远,深不见底,却又透出底气。
她目光在六张棋盘上来回扫视,每一颗棋子,都似已在她掌控之中。
她手指轻捻棋子,动作看似随意,却自有从容和优雅。
她似一位女将军,在指点江山。
“开局吧。”
安国公一声令下,六场对弈同时开始。
*
棋局展开,这六名棋手也终于勉强定了心神。
原本,这六人便是天家定段的高手,实力之强本可见一斑。
他们中亦有人存了轻敌之心,想着此前一败,乃是对手作弊,如今以六敌一,还赢不了一个民间之女么?
他们知道,这场对弈关乎着他们的荣誉。
然而,当他们真正面对落儿的棋艺时,前所未有的压力,却铺天盖地而来。
落儿的每一步棋,都如妙手偶得,却足以让他们应接不暇。
黑白棋子于盘中交错飞舞,如战场上剑影刀光。
落儿的思维,如闪电般迅捷,照亮这片她的战场。
她时而沉思片刻,如深海之中不见其底,使人捉摸不透。
她时而果断落子,如雷霆万钧无可阻挡,使人招架不及。
她棋风犀利,却又不失稳健。六人中无论男女,都深感吃力——
男性棋手重刚强,她对阵时,便如统帅之将,千军万马中,大气磅礴、勇往直前;女性棋手重机变,她应对之际,又如智谋之士,机谋诡变中,细腻精妙、灵活多变。
六名棋手虽然实力不俗,但在落儿的精妙棋艺面前,却逐渐露出了败象。
他们额上汗珠滚滚而下,手中棋子也变得越发沉重。
六人拼尽全力挣扎,想要挽回败局,却如同蚍蜉撼树,无力回天。
而帘后,谢元目光灼灼,心中满是赞赏之情。
他凝视落儿,已看到了棋界一颗璀璨新星——
风雨之后,这颗星,终于不再蒙尘,自天际升起。
落儿,你可真是一局比一局让我意外啊!
很久以后,史官这样记载那惊天动地的一日。
“史官秉笔,记曰:
“昔于弈云殿,有女名落儿,姿婉神逸。是日,六棋手雄集,欲验其才。然落儿独步其中,挥洒自如,谈笑以对。
“于三刻间,连破六阵,得采声满堂。盖棋艺精绝,才思敏捷,举世罕见。众惊叹不已,谓有神才降世,天珩棋界自此启新篇。
“后世颂传,此为落儿名成之役,霎时声震,而百世流芳。”
那一日,整个天珩国的朝堂,都与太子谢元一起,在无比的激动和惊叹中,见证了她冤情洗刷、见证了她以一敌六、见证了她那世所罕见之天才。
朝堂之上,众人瞩目。
他们也见证了这个来自民间的孤女——
她步入那波澜诡谲朝堂漩涡中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