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棋子上,滴下落儿的血。
宛若璀璨红珠,渐渐融入了青石祭台。
沧桑古老的纹路之中,血液缓缓舒展——
犹如一滴悲伤红泪,在条条皱纹间,默默流淌。此哀难诉,此情难绝。
倏地,那半座山岳般巍峨的青石台,竟发出沉闷悲鸣。
一条裂缝,初时细微如丝,继而悚然变大!
于那祭台之心,裂缝张牙舞爪,飞快延展其狰狞身姿。
“青石台裂了!”众人骇然失色,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裂缝如蛇,蜿蜒扩散。
青石台开始了剧烈的震颤!
每一块石头,似都在怒吼!
震动如此强烈,以至于整座山峰,都似乎即将崩裂。
尘土与石屑的味道,逐渐弥漫开来。
众人只觉得脚下不稳,一震、再震,似已站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轰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青石台终于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彻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整个地面都在这一刻塌陷,恐怖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人群中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众人脚步踉跄,相互碰撞着。
有几人躲避不及,失去平衡滚落在地,尘土飞扬中露出了惊恐的面容。
何师尊也未能幸免,强大震动将他震得翻滚在地。
“青石之怒!”
他惊呼道,声音中透出深深忌惮与忧虑。
“万年青石乃我天珩国之圣物,若以我天珩子民之血祭之,其生光泽无限、万年不灭。但若有异族之血混入,青石必开裂示警!”
漫天尘屑与碎石中,众人均神色复杂,目光聚集于落儿身上。
“这青石之怒,可是天珩的大凶之兆啊!”
那何师尊自地上挣起,快步来到落儿面前。
他紧紧盯着落儿,眼中闪烁着凌厉光芒。他厉声质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你的血竟能引青石之怒?”
落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
她茫然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眼中皆露出惊疑与敌意。
她心中一紧,而一旁的萧辰挺身而出,将落儿紧紧护在身后。
萧辰目光坚定地看着何师尊,斩钉截铁说道:
“落儿出身天珩民间,多年来证人无数,更救过不知多少天珩人的性命,绝非什么异族!”
素来温和的他,此刻声音铿锵有力,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他以他的坚定,试图为落儿筑起铁壁铜墙。
然而,周围议论声已如潮水决堤,止也止不住。
一位年长师尊沉痛开口,满脸皱纹挤不下深深忧虑:
“上一回现此凶兆,天珩大军一败涂地,沈老将军血洒疆场,六皇子也落得个身残的下场。最后,还是皇上派了安国公去议和,割让了西北五城才勉强平息了战火……”
老者话语打开众人记忆闸门,一时间,满地狼藉中添了凝重与哀伤。
“说得没错!”一位年轻弟子愤慨接口道,“那时候,安国公府上妻女,都被送往了夏阳国为质,安国公夫人更惨死在异国他乡。程师姐也是历经九死一生,才逃回了天珩……”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禁有些哽咽,双眼也泛起了波澜。
“住口!”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回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程芝衍身边一位同门。
他满脸怒容地瞪着那位年轻弟子,用眼神制止他继续揭开这伤疤。
而此时的程芝衍,已被青石裂动震倒在地。
她受了伤,殷红血迹从衣衫中渗出,触目惊心。
她脸色惨白,双唇紧抿,眉宇间抑不住痛苦与挣扎——
再没有了此前的端方持重。
“师姐!”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想要扶起她。
郑朴更是着急地上前,待要用手将程芝衍扶起。
他那姿态,如对着这世间最珍贵之物。
郑朴脸红耳赤,自肺腑中挤出一句:
“程……师姐,您没事吧?”
然而,程芝衍却似沉浸在痛苦中,对一切喧嚣与相助,均置若罔闻。
她眼中闪着泪光,仿佛那段惨痛回忆又一次在眼前上演。
“母亲……” 她喃喃开口,语意哀伤至极,显是最伤痛的回忆被揭开。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似勉强恢复了些许神智。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却不顾身上伤痛,只呆呆看着前方。
她似要透过那层层迷雾,看到过去的自己。
“恕……”她眼神空洞地开了口,声音微弱而颤抖,“……恕弟子失陪。”
说罢,她在身边人搀扶下转身离去。
纵脚步虚浮无力,仍不减其闺秀风姿。
众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涌起莫名感慨与怜惜。
郑朴一个如虎壮汉,此刻更是红了眼眶。
程芝衍身影才刚消失,她身边那位同门便厉声指向落儿:
“此女之血才滴入那万年青石中,便起青石之怒。
“如此示警,此女身份存疑,指不定是夏阳细作!”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目光如剑,纷纷射向落儿,几乎将她刺穿。
何师尊情绪激动,指着落儿大声喝道:
“今日拜师礼上,求天地护佑天珩,这青石之怒,便是上天对我等的示警!先将此女拿下,再作定论!”
萧辰心道不好,这何师尊的家人,当年便是被夏阳细作所害,对此深恶痛绝。
只怕此番难以善了!
而几名弟子得了何师尊号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落儿。
千钧一发之际,萧辰挺身而出,以扇为剑,将落儿紧紧护在身后。
他不怒自威:“谁敢动她!”
与落儿一同入选的几人,除陈三小姐于恐惧中隐有得色,另五人虽惊疑不定,此刻却也不由自主、将落儿护于身后。
温方一步跨出,昂首挺胸,义正辞严地说道:
“此事疑点重重,岂能如此草率定论!师尊,您贵为尊长,理应明察秋毫。”
“对啊!”田惜语也忍不住插嘴,她双颊微微发红,瞪了那何师尊一眼。
“这万年青石台年代久远,风吹日晒,开裂也是常理之中。谁能断定,这裂缝定与落儿有关呢!”
隋若蘅在旁默默点头,她眉宇间透着一股坚定,沉声说道:
“师尊们,今日之事或许只是巧合。我们怎可妄自对同门出手。”
何师尊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他大手一挥,怒吼道:
“一群孽障!竟敢如此狡辩!国之祸事岂容儿戏!拿下他们!”
冲突一触即发。
天珩国常年征战,贵族子弟于学棋之余,大都习武。
这一架打得真是热闹——
那郑朴身材高大魁梧,如一座小山,难以撼动。
他怒目圆瞪,挥舞双臂,面对三名弟子围攻,竟不落下风。
每一挥拳,必携烈烈风声,以一敌众,反将那几人打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郑朴如虎,司徒子瞻便如蛇。
他身形矫捷,总能巧妙躲过攻击,又不失时机地缠住对方。
被他缠上,对手每每无法脱身。
他动作轻盈迅捷,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一旁,温方与这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田惜语和隋若蘅则将落儿护于身后,时时抵抗。
尘土飞扬,人影绰绰。
各种呼喊声、打斗声交织在一起,落儿只见眼前乱作一团,看着同门为自己竟在相残,她不由痛心高喊着:
“别打了!我跟你们走!去把事情分辩清楚!”
“走什么走!你跟我回去!” 萧辰拉住了她,他冲破重重包围,高声喊着:
“青石之怒乃是国遭重祸!此刻我天珩国泰民安、一派和平之景,丝毫未见祸事……”
话音未落,棋院山门外突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萧辰一番高论。
“报山长!六皇子到!”
一名骑士飞身下马,神情慌张地冲进人群。
他衣衫已被汗水浸透,脸上满是尘土,显是一路疾驰而来。
他身后,一群甲胄之兵,簇拥轮椅上的谢戈。
威名远扬,亦令人敬畏的六皇子谢戈。
其气场如同烈日耀眼,即便此刻一片混乱,也难以使人忽视其光芒。
众人纷纷侧目,棋生们俱向之行礼。
惟山长贵为帝王师,此时向谢戈只略一作揖。
他瞥一眼谢戈身后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此时似笑非笑、云淡风轻道:
“天家棋院乃清净之地,刀兵不得入内。
“六皇子今日带兵前来,是为到此观礼?”
谢戈却并未直接回答。
他的目光,在这青石炸裂后的一地狼籍中游走,直到停驻于一抹青色身影。
那是落儿。
原来她穿青色的棋生服,是这般模样。
此时的她,尘灰满面,却掩不住那一身青翠之色。
恰如山间清风,不染尘俗。
而谢戈身后,是铁甲重兵、严阵以待。
他的表情,亦如这厚厚的盔甲,不得有一丝裂缝。
无人知晓,此时谢戈心中,不由重重叹了一声。
还是来迟了。
过了许久,众人疑问目光中,谢戈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昨夜太尉府中军机图被盗,经查,乃夏阳国细作所为!”
谢戈声如雷霆炸响,震撼了众人心神。
只是此言一出,于震撼之后,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众人惊愕不已,片刻后,议论纷纷而起。
他们目光都忍不住于落儿身上游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这不是应验了青石之怒的预言么?”
“国之灾殃,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有人窃窃私语,声音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原本围在落儿身边的人群开始骚动。
除了温言、田惜语等几名初段生外,其他人都下意识地远离了她几步。
此女不祥,定是诅咒!
何师尊的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谢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异状,他微微皱眉,目光在落儿和众人之间徘徊。
此时,已有下属匆匆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报信。
谢戈眼睛猛地一眯,沉吟道:“‘青石之怒’?”
谢戈深吸一口气,再次看了一眼落儿。
她站在那里,孤身一人,却依然保持着那份独有的坚韧。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情愫,正待开口时,一旁何师尊再也按捺不住,他大步走到谢戈面前,声音急促地问道:
“敢问六皇子,那细作现在到底藏在何处?”
他目光紧盯着谢戈眼睛,要从那双鹰眸中,读出呼之欲出的答案。
*
半个时辰前,蒿莱坊中,甘霖巷外。
落儿与萧辰的马车刚刚驶出视线,数名官兵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将甘霖巷外围得水泄不通。
铠甲闪寒光,聚居此地的逃荒之众,都不由一阵紧张。
平日里,此刻商贩们应忙碌地张罗着午市,正是烟火人情最盛时。
然而今日这份纷扰中,却只透出几分紧张与不祥。
这甘霖巷,由萧辰倾注了不少心血。
与往昔曾为苦雨巷时的泥泞破旧不同,每一处都重整得洁净而有序。
然而此刻,却被官兵铁骑无情践踏,街面上一片狼藉,满是骚动与不安。
谢戈到此地时,心头只萦绕着一片阴影。
“这军机图关乎我军生死存亡,昨夜竟被无耻细作潜入窃取!”
今晨才起,沈太尉便入宫来寻谢戈。
他的声音充满了焦急与愤怒,几乎要将这不安的清晨点燃。
“戈儿,此事务必小心处理,你必须亲自出马,找回军机图!”
此为军令,威严且不容置疑。
图自然是要找的,细作当然也是要抓的。
他能感受到太尉舅舅那份沉甸甸的焦虑,也深知这份军机图的重要性。
但一种军人的敏感,使他嗅出某种阴谋的味道。
为何是在此处?
谢戈紧锁着眉头,冷冷扫视着周围。
是这儿了,那个女人入京城后,就住在这里。
他曾使人暗中查访,知她就住在那西南一角。
午夜时分,他亦曾暗暗于角落中,远远遥望她身影。
而此刻,终于在白日来此,却是带领着官兵们,放出数只狼犬,在这小巷中来回穿梭,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风中似有淡淡余香,他恨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幻觉——
竟感觉此处上上下下,都有她的痕迹。
只是里里外外,都被他带人搜得凌乱而狼狈。
谢戈望向那地面,尘土飞扬、车辙交错,却不见一丝血迹的踪影。
但军人的直觉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
果然,当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若是一无所获,便先回撤。”
话音未落时,远处屋顶上便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找到了!”
一声呼喊,打破了周遭纷扰。
谢戈的心猛地一紧,阴谋在这一刻,亦揪住了他。
探子疾步跑来,气喘吁吁地报告:
“六皇子,那贼人留在地上的血迹,虽停在了巷口,但方才狼犬朝上方狂吠不断,我们派人上了房顶——
“果不其然!在那上头瓦片,我们发现了新的血迹!”
云梯缓缓升起,谢戈被带至屋顶。
一行暗红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宛如挖在心上的一道伤痕。
追踪者们小心翼翼,一路跟随着这行血迹,直到那血停在了一个方向。
这里,血迹终于消失。
而谢戈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
“细作血迹停于西南。”
谢戈斟酌着用字,但无论如何,说出的话依然残酷:
“乃棋生落儿的居所之上!”
此言既出,恰如那沸油中滴入的水,一时群声沸腾,连温方等人,亦不由变了神色。
“我没有!” 落儿大惊之下,急急分辩道,“我从未去过夏阳,更不知道太尉府在何处啊!”
无妄之灾!
萧辰亦拦在了落儿之前:“落儿是无辜的!有人要陷害她!”
谢戈看向此时错愕的落儿,心中不知何故,竟有一丝抽痛。
然而此刻众目睽睽,他仍是沈家之后,亦是天珩的六皇子,只得正色道:
“此事已涉军中机密,请棋生落儿,随我等走一趟大理寺。”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漠而平静,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他话中那一个“请”字,看似礼节,却意味着大理寺铁血权威在此。
国法邦规重如山,还有想向着落儿之人,此时也都现出为难之色。
惟萧辰仍不管不顾:“我慎王府要保之人,谁敢带走!”
田惜语急着眼中都带了泪光,隋若蘅等人俱不敢动作,却仍守在落儿身侧。
温方毕竟老成稳重,此时他趋步上前,向谢戈深施一礼道:
“棋生温方,见过六皇子殿下。此次细作一案,事发仓促,若殿下执意要将人带走,我等虽不敢徇情枉法,却也须容殿下秉公办理。“
这话说得倒显中立,但随后,温言话锋便一转:
“只是,依我天珩刑律第三百一十六条所载,若要将嫌疑之人带回大理寺受审,须持有确凿物证。”
“细作之事,或为书信往来,显露通敌之嫌;或为细作所用之器具,暗藏机巧与秘密。非得如此,方可佐证落儿姑娘与此事有所牵连。”
“若无此类铁证,只凭一行血迹,人人皆可伪造,就此将太子选定之人带走,恐难服众。”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暗藏机锋,一旁的棋生们,此时也都冷静下来。
谢戈不由多看了这温方一眼,冷冷道:
“不愧是刑部温尚书之后,对这刑律倒是熟稔。既是如此,可先将人于棋院中看管起来……”
“那就搜她的身!”
一时群情渐缓。
何师尊却如一团未曾止息的火,格格不入。
那青石台上的巨大鸿沟,使他胸口怒火随时喷薄而出。
他伸出手指,笔直指向落儿,怒骂声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军中机密若被泄,天珩便大祸临头!既需物证,便从她的行囊开始搜起!”
落儿感受到何师尊的锐利目光,心中一紧。
她的行囊就放在不远处,此刻她紧紧攥着掌心,嘴唇微颤着:
“不……” 她想要拒绝。
“搜!” 何师尊却冷冷看着她,“以为把军机图带入棋院,就能免去搜查?”
一片死寂。所有人目光都聚在落儿身上,等待这场风暴未知的余波。
暴雨、狂风、巨震——她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谢戈看了落儿半晌,在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戒备、不解、心痛、震惊……
他们之间的对视里,没有信任,更不会有半点温存。
春风竟刺骨,春雨竟寒心。
可是他对她呢?他能相信她吗?
那血迹明晰,刺着他的眼;与夏阳不清不楚的太子,对她的包庇如此明显,更烧着他的心。而军机大事,又岂容儿女情长……
他与她之间,又谈得上什么情?他又有何资格,说起这个字?
良久,谢戈终于闭上双眼,冷声道:
“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