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叫醒谢幽。
阑时坐下吃东西,路阔便对她说起今晚验尸的结果。
等他全讲完,谢幽正好醒来。
阑时怀疑他是故意的。
这回人齐了,路阔立刻叫邱延,“邱兄弟,你不是有话要等吴姑娘回来再说吗?现在人回来了,可以说了。”
有阑时在,邱延说话也利索了不少,“我查了程瑜的行踪,他当日白天并未外出,家中除了他哥哥程瑾,便只有一个送菜的老妇人去过,原本我以为程瑜死在晚上,便没留意白天的事,可若是按方才推算,这老妇去的时候碰巧就在程瑜被钢针所刺这段时间……”
路阔:“你怀疑一个送菜老妇?”
邱延:“时间正好对得上,就算老妇不是凶手,说不定她会见到某个我们没查到的可疑之人。”
路阔想了想,不再反驳,“有点儿道理。”
他们说话这功夫,阑时吃完了饭菜,手上又打开一包点心,口中问路阔,“路将军,御京司内部,应该也有您的人吧?”
路阔倒也不瞒着,“有是有,但是传出来的消息没什么新鲜的,言则审出来的线索跟咱们自己查出来的都差不多。”
“他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可眼下我们知道的,他并不知道。”阑时瞥了谢幽一眼,“言则还不清楚这二人真正的死因,怕是也不会注意一个白天去送菜的老人家,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找这位老婆婆问问看。”
阑时看看外面的天色,“天快亮了,菜贩大多都会趁着天亮前采收新鲜蔬菜,天亮后送往各家。这个时辰,他们应该正在从菜地回来的路上。”
路阔:“那正好,谁去堵人?”
阑时撑着桌子起身,“我去吧……”
一直没开口的谢幽说话了:“你等会儿要跟我去崔家。”
“哦对,我给忘了……”阑时重新坐下,眼睛看向路阔。
路小将军:“别看我啊,我一会儿该上朝了。”
阑时又看向路元驰。
元驰:“我得护送小将军到宫门口。”
片刻后,四个人八只眼睛齐齐把目光投向邱延。
邱延下意识的往后缩,但还是老实巴交的认下了,“好,我去。”
临出门前,他突然想起什么,对阑时道:“按姑娘吩咐,已经把春月楼的女子都查了一遍,的确没有和玉琵琶身形相似的,手上有茧的人倒是有几个,但不是干粗活的就是弹箜篌或琴的,并未发现有人擅琵琶。”
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阑时叹了口气,“不知道言则审问玉琵琶,会审出什么……”
言则已经审了一整夜。
软的硬的都用了,却毫无收获。玉琵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任何招数都毫无反应,那老鸨恰恰相反,刑具还没碰到身上就开始连哭带嚎,口中反复嚷着些“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身冤枉”之类的话,但一句有用的都没吐出来。
言则透过小窗看外面的天色,招来旁边的副使,“我该去上朝了,你来审。”
副使犹豫一下:“属下初来乍到,不太会审犯人……”
言则看了看副使胡子拉碴的脸,“本官听闻张副使从前是个江湖人,想必也有些御京司没见过的手段……”
张大寨主装出一副憨厚模样,“属下是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
“审出来有功,审不出来无过。”言则撂下这句话,抬步出了牢房。
张涯看看一边面无表情的女子,又走到另一边看看哭得嗓子都哑了的老鸨,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的手段对付个粗莽汉子倒是管用,可是对女子就不适用了,尤其那薄得像纸一样的玉琵琶,要是一不留神弄死了,又是桩麻烦。
再说,万一真审出什么有用的,阑时和谢幽那边可就输了……
张大寨主犯愁的琢磨着,突然发现周围安静了不少,转头看去,那嚎了一宿的老鸨子耷拉着脑袋不再吭声,不知是累得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张涯突然有了主意,顺手拎了桶凉水朝那妇人头上泼去,老鸨子一个激灵醒过来,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张涯回头对手下的差使道:“轮流看守这两个女人,只要她们犯困就泼一桶水,其余什么都不用,只要盯紧了别让她们睡觉就行。”
几天几夜不睡觉,意志便会大大削弱,到时候无论是想问话还是想驯服,都会简单很多。
两个差使笑了,“副使,您这是熬鹰的法子吧?”
“对人也一样。”
“副使……法子是好法子,可您这法子是要耗上几日的,言大人跟谢公子的赌约,只剩两天了。”
张涯要的就是这个,既不得罪言则,又能给阑时拖时间。
他微微板起脸,“除了这个,你们还能想到别的法子吗?”
俩差使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尴尬。
“既然没有,就去盯着吧,即便言大人没有赢过谢公子,对于御京司来说,真相远比输赢重要。”他说着,还假模假样的伸手拍拍那二人的肩膀。
一个胡子拉碴的糙汉子突然来这么一出,俩差使都有些不知所措,赶紧施礼,转身去干正事儿。
走远了,张涯能听到他们小声嘀咕:
“副使这招说不定真的管用。”
“就是,我看玉琵琶那小身板儿,或许用不了两天就扛不住了。”
“反正换了我,我是扛不住。”
“估计我也不行,这种法子连鹰都熬不住,何况是人呢……”
张涯听着他们的话,想起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在小隆山时,每年也会设些法子从手下挑些得力的人手,选拔的过程斗文斗武斗意志,其中就有熬人这招。一群人关在同一个屋子里不吃不喝不睡,扛不住了就主动离开,晕倒的也算输,谁能撑到最后便是赢家。
习武之人辟谷断食倒是寻常,但是不能睡觉着实难耐,很多看似威猛的汉子熬个两三天也就受不了了,通常五天内便能分出胜负。
可是夏阑时参加的那次,一直僵持了七天。跟她耗到最后的人是吴烬。
那时候吴烬十八岁,阑时只有十二岁。熬到第七天的时候,几乎整个山寨都来围观这两个孩子打坐。两人都双眼血红,像两只不服输的兔子。
当吴烬晕倒的那一刻,张涯看到夏阑时干涩发红的眼睛里透出光来,她起身对周围施了个礼,甚至对躺在地上的吴烬做了个鬼脸,不过没多一会儿,她也倒了下去。
她只比吴烬晚晕了不到半刻。因为这不到半刻的差距,一向在山寨小辈中称王称霸的吴烬主动和她结为兄妹,从此唯她马首是瞻。也是因为这件事,一直把她当小女孩的张涯开始将毕生所学传授与她。
张涯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样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孩子,让她去接近谢幽,不知是对是错。
不过是对是错对阑时来说并无区别,因为她已经误打误撞的和谢家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哪怕是为了保住自己,这个案子也必然是要查到底了。
此时,邱延已经出门,路阔和元驰也赶去上朝了,屋中就剩下谢幽和阑时两个人。
夏小寨主当年能熬七天,并不表示她此刻不会犯困,吃饱了倦意上头,趴在桌上瘪了气似的。
她眼睛还剩一条缝,瞧着桌上包点心的油纸,那上面印着一个“元”字红戳。她迷糊的脑袋勉强还能思考,“元记的点心……从御京司到这儿并不路过元记吧,路元驰竟然绕道去买这玩意儿……”
“我记得你喜欢元记,特意嘱咐他去买的。”
夏阑时的眼睛无声的睁大,不困了。
半晌,她坐直身体,语气略带试探,“你记得我喜欢元记?”
谢幽没回答,伸手拿了一块栗子糕放进嘴里,还是和当年一样,甜到发齁。
他一向不嗜甜,可当年在虚壹斋读书时,茶室里的点心永远都甜得他嗓子疼。后来路阔告诉他,那是因为夏夫子的小孙女每日也在虚壹斋内堂读书,那小孩就爱吃这口,夏夫子疼孩子,干脆把所有的点心都换成这家铺子的。谢幽也曾见过那小孩几次,恍惚记得个梳着总角的圆圆的脑袋,眼睛也是圆圆的,不太爱说话,非得给个齁甜的零嘴才会开口叫人。直到现在,回想起关于这个夏家姑娘的记忆,除了甜食还是甜食。
所以当他想试探她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甜食。
他笑了笑,“我记性还行。”
姓夏,十八九岁,知道昆仑觞,还有她梳丫鬟双髻时那个圆圆的脑袋……他对她的身份早已有了猜测,也懒得打哑谜,便顺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夏……晚儿?”他努力回忆着从前似乎听夫子叫过“晚儿”。
“夏阑时,”她接过他的话,“晚儿是我乳名,好多年没听人叫过了。”
她坦坦荡荡,毫不犹豫的做实了他的试探,
一来她的身份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夏家人皆死于乱城,并不像谢家那样是非缠身,她不想提起只是怕引来一些她早已记不得的“故人”,不想为那些迟到十年的悲伤或慨叹耽误功夫罢了。
二来,有时候,两人之间有了秘密,反而更容易拉近关系。
她想着,又补了一句:“你既已猜到,我也不瞒你,但我还不想让旁人知道,谢兄能帮我保密吗?”
果然,谢幽点头应了,神色极温和,温和得近乎慈祥。
他目光落在阑时满是厚茧的手上,“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人总得活着,”阑时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笑,“谢兄这十年想必也过得不易。”
她这样的回答,显然并不想谈起十年来的过往,谢幽自然是识趣的,他伸手朝屋子里间指了指,“你奔波了一夜,去歇一会儿吧。拜访崔家不用太早,到时候我会叫你。”
阑时没拒绝。烛影是个高手,跟这样的人打了两个时辰,谅是她再游刃有余,也是乏得够呛。
里间有一张小卧榻,她几乎是一沾上去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敲响。阑时瞬间醒来,看窗纸已透白,便起身开门。
外面的谢幽感觉自己刚碰了门一下,这姑娘就开门冒出来了。他微微一愣,“休息得如何?”
阑时眯了这一会儿就已精神抖擞,“好得很,再来十个烛影也打得过。”
这股精气神,谢幽自愧不如,不自觉被她感染,难得露出点带着少年气的笑容,“走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