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京司大堂,叶荷小小的身躯跪在堂下,得像个刚拱出土的萝卜头。
差役们正准备着升堂。
靠西侧的偏厅,言则和路阔分坐宾主,路阔听着前面的动静,冷笑道:“阵仗不小啊。”
言则没说话。有小差使要上茶,言则摆手让小厮退下。
路阔:“本将军陪言大人忙活了大半天,连口茶都不给喝吗?”
言则看看他,“路将军既然帮了忙,不知可否帮人帮到底?”
“你想干什么?”
“路将军今日带了假的小哑巴来,那么真的小哑巴必然也在将军手里,烦劳将军把人带来,本官也好一并查问。”
路阔没犹豫,“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本将军去南境戍边之后,你们言家不许找谢家的麻烦。”
言则显然没想到路阔提了个与案子毫不相干的条件,“我还以为你会为吴姑娘求情。”
“此案涉及乱党,谁敢求情?我是嫌路家人还不够少吗?”
路阔虽看上去毛毛躁躁,关键时候却从不落人话柄。这一点,从他这十年一直照拂那个是非缠身的谢衾温却没影响到自己的前程,便可见一斑。
言则也不是个死脑筋的人,正要答应,路阔却又补了一句:“我说的不找谢家麻烦,不是指你一个人,我知道你言大人心气高骨头硬,干不来下三滥的事。我说的是你们全家,你爹,你叔叔,你们言家的旁支,都不可以找谢家的麻烦。”
言大人一时分不清路阔是在夸他清正,还是在骂他父亲叔伯下三滥。到嘴边的“嗯”字又咽了回去,“本官日日忙于公事,鲜少归家,父亲和叔伯们要做什么,本官又如何知晓?”
“也对,既然言大人有难处,本将军也不勉强。至于真正的小哑巴,我也不知道人在哪儿,言大人自己找去吧。”
路阔正欲站起身往外走,门外有人匆匆而入,直接单膝跪地,“属下见过言大人。”
来人是烛影。
烛影是御京司金线掌使,平日无需对言则行跪礼,能让她如此,必然不是小事。言则眼皮一跳,“烛掌使起来说话。”
烛影还是低着头,“属下失职,请言大人责罚。”
“赵副使已经和本官说了,烛掌使追捕贼人一夜未归,已十分辛劳,何罪之有?”
“属下办事不力,被那贼人逃了。”
“烛掌使也是血肉之躯,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那人很有可能是杀害程周崔三人的真凶。”
言则的眉头立刻皱紧了,“真凶?何人?”
“绸缎铺掌柜,廖宁儿。”
言则的手默默攥成了拳头。
廖宁儿这个名字,他只在排查与崔家有交集的商铺时瞧见过一次,却完全没发现有何特别之处。如今烛影去抓吴家姑娘,却能跟着吴姑娘顺藤摸瓜查到廖宁儿身上……
他堂堂御京司主司,竟还不如一个开酒楼的姑娘?
言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烛掌使起来说话吧。”
烛影默默站起身,头还低着,“吴姑娘的兄长吴烬与绸缎铺廖宁儿有男女之情,但吴姑娘怀疑廖宁儿与那三人的命案有关,属下便与她同去。我们赶到廖家时,院中无人,却听到一口井下有动静,我们二人下井查看,正看到廖宁儿拖着晕倒的吴烬,打算把他放进一口棺材里,而井底还有几十口棺材,里面都是死去多时的人。”
沉稳冷静如言则,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
烛影继续道:“属下与廖掌柜交手,没想到她功夫竟在我之上,属下紧追了一夜,却被她打晕了,醒来时天光大亮,早已过了开城门的时辰,就算再封锁城门全城搜捕,也是为时已晚。”
她说到这儿,终于微微抬起头来,脸上是昨晚被夏阑时捏青的一块印子,不过眼下这印子俨然成了廖宁儿的杰作。
路阔默默把脸往旁边偏开一些,怕言则看到自己努力憋笑的模样。
言则眉头几乎打成了卷,看着自己满桌的案卷,又看了看外面还跪在正堂的叶荷,喃喃道:“怎么什么事都跟这个吴姑娘有关?”
路阔插话:“吴姑娘既然能查到廖宁儿有问题,说不定也查到了善堂有问题,所以善堂的人才反咬一口,诬陷吴姑娘是乱党。”
“此案尚未查清,路将军莫要随意下论断。”
路阔:“我说错了吗?刚才那小玩意儿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她说她几年前就见过吴姑娘,几年前吴姑娘才多大?十三?十四?这么小就去当乱党了?谁家乱党这么没溜儿啊?”
“乱党是重罪,本官只信证据!”
路阔翘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行,本将军今天就不走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找出什么证据。”
言则实在没心力跟他较劲,深深叹了口气,唤来岳壑,“你带几个人,封了廖家的院子,清点井下的尸体。”
岳壑有点懵,“清点?尸体很多吗?”
烛影赶紧接口:“还是属下去吧。”
“你一夜没睡了,让别人去吧。”
烛影:“大人,井下阴冷,尸体并未腐坏,若是都吊上来,恐怕不好安置……”
“那就先放在井里,不是有个新来的仵作吗?带他下井,等所有尸体都查验完再做打算。”
岳壑领命去了。
言则沉沉缓了口气,打起精神往外走,到门口还不忘低声嘱咐小差使:“一口水也别给他喝。”
路阔抱着手臂翻白眼,“我可听见了啊!”
言则没搭理他,抖抖袖子,往正堂走。
正堂中,叶荷的腿早就跪麻了,人也开始疲惫,脑袋耷拉着,整个人昏昏沉沉。
周围忽然“砰”一声响,是十八根水火棍一齐触地的声音,连带着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
叶荷一个激灵抬起头,发现正堂两侧已经有差使齐齐站定,而御京司主司言则正撩袍转身,在堂上坐定。
“啪!”
言则的惊堂木拍得并不算响,目光却锐利如刀,“叶荷,按我朝律法,乱党乃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若是诬告他人,杖责四十,你可明白?”
“民女明白。”
“你乃孩童之躯,二十杖都可能要了你的命,确定要告吗?”
“确定。”
“那就说说吧。”
“是。”叶荷毫不犹豫,像是准备了很久。
“三年前,有一伙贼人拐卖幼童,民女也在其中,正是张灵籁……也就是现在的吴姑娘救了我,民女虽外表像个孩童,却不是真的小孩子,此等大恩必要报偿,于是四处寻找恩人的线索,却发现张灵籁竟是平乘阁暗探,民女当时太过害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了,谁料辗转到了京城,她竟然送上门来。民女知道这次不能再让她跑了,所以才当众指认。”
“你怎么料到她会易容成小哑巴的模样呢?”
“民女并未料到,民女只知道小哑巴是被一个干瘦疯癫的老头带走的,那个老头就是吴姑娘送到善堂的,这件事里里外外都和吴姑娘有关,只要我逼他们交出小哑巴,吴姑娘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只要我把事情闹大,她当众出现,我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
偏厅门口,路阔把凳子搬到门口,伸长了脖子着看言则审案,烛影装作不经意的走到他旁边。
昨晚在廖家发生了什么,二人心照不宣。
路阔问:“为啥不让吴姑娘当堂对峙?”
烛影:“御京司审案的规矩,凡涉及抄家灭族的重罪,若被告会武功,则要与原告分开审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二人对簿公堂,以防被告当场杀害人证。”
“杀人罪只掉一颗脑袋,换全家人平安,的确是赚了,换我我也会搏一把……”路阔点点头,“这规矩倒是挺聪明,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
“以前没有,言大人上任之后,把审案量刑的规矩都修改了不少。”
路阔的口风立刻变了,“就他毛病多。”
烛影没说话。
路阔的声音却突然小了点,嘴唇不动,哼哼唧唧从牙缝里往外冒了一句:“你能见到吴姑娘吗?”
烛影没反应。
堂上,言则还在问话:“你有何证据证明吴姑娘就是你说的张灵籁?”
“我当初想去找她报恩,却正遇上一伙人找她寻仇,他们说她是平乘阁张灵籁。那场打斗,张灵籁左臂被砍伤,我躲在角落里看得清清楚楚,”叶荷在自己左臂偏上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约莫在这儿,大人可以找人验验那位吴姑娘的左臂是否也有这么一道疤。”
偏厅的路阔似笑非笑的低声念道:“这不就能见到了?”
果然,他刚说完这句话,言则便唤烛影了。
烛影走进正堂。
言则问她:“烛掌使,你之前搜吴姑娘的身时,可注意到她左手臂上有疤?”
路阔暗自泄了气,白高兴了,竟忘了烛影搜过吴姑娘的身。偏偏这烛掌使又是个过目不忘的缺德记性。
烛影道:“回大人,的确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看上去像刀剑一类兵器所伤。”
跪在地上的叶荷露出一点笑意。
言则示意烛影退到一边,继续对叶荷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