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恨斋？”
“有仇就报，绝不把怨恨藏在心里，所以叫无恨斋，”烛影说到这停了一下，看着阑时，“你倒很合适。”
阑时露出一点笑来，“我已经开始好奇了。”
“无恨斋中每一个人都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大多是女子，也会有少数几个苦命的男人和老人孩子。他们为了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只能相互扶持，帮助彼此脱离苦海。得解脱的人若是愿意，再继续帮别人，若不愿意，也不会强求。这股力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蔓延，人数也逐渐壮大。”
“可我为何从未听说过？”
“人不会知道蝼蚁每天都做些什么的，因为没人在乎……”烛影苦笑，“你从未听说过，说明你活得还有个人样，从未被逼到绝境，或者你很幸运，有能力自保，有本事反抗。”
阑时无法反驳，相比那些深陷泥淖的人，她的确够幸运，至少她还有机会用命给自己拼出一条路来。
“可是，无恨斋的人都像廖宁儿这样，每个人手上几十条人命，御京司怎么可能一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因为不是每个恶人都恶劣到必须死的程度，也不是每个苦命的人都有勇气独自讨生活，无恨斋中也有很多派系，有些人不想沾上人命，只是帮这些人逃出困境便好，还有一些更求稳妥的，会帮女子与家人重新修好，让她们能在家里站住脚，过上安生日子。宁儿这样的是极少数，她不介意手上沾血，所以她对付的都是那些死有余辜的人，她总说，既然总得有人去解决掉那些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烛影说到这儿，又笑了一下。
自从提到“无恨斋”，她的笑就愈发苦了，那苦涩像眼泪似的掉下来，把她清瘦坚毅的面孔浸出一种风蚀似的伤。
阑时感觉自己被她的苦笑刺了一下，于是目光稍稍往下放，落在桌面上，这才开口问道：“即便这样，她能把几十个人的死做得无声无息，也是高手了……”
“那些人大多本就是招人嫌恶的，大半是些赌徒酒鬼，只要伪装成意外就行，摔死的，掉进河里淹死的，甚至是饮酒过量致死的，根本不会有人起疑，街坊四邻都会暗自庆幸这人没了；还有一些性子古怪，平日里就不太见人，即使消失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剩下少数不好处理的，就会使些手段……你们最近查到的三星照顶，踏春秋和血须子，其实是无恨斋早就有的技法，以前也用过，只不过之前死者不是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可以偷偷把尸体处理一下，就算有家人存疑告到御京司，仵作也验不出什么。”
“那为何这次会让人死在大庭广众下？”
“因为这次不只有我们，还有另外一股力量也出了手。”
阑时愣了一下，“另外一股力量？”
烛影没有回应她的犹疑，自顾自说下去：“起初是程瑾找到了无恨斋，说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污辱了，但他不想声张，只想悄无声息的杀掉那三个畜生，宁儿应下了这件事，教程瑾学会了三星照顶的针法。程瑾和宁儿商议后，决定选一个他不当班的日子下手。程瑜有食困的毛病，每次吃完饭就要睡上一会儿，程瑾趁此机会施针易如反掌，下午施针，发作时必然已经是晚上，只要把他口鼻中的血擦洗干净，再往两人身上撒点酒，佯装是兄弟二人把酒谈心，所有人都会以为程瑜是喝酒过量而死的。”
“可是程瑜出现在了我家酒楼。”
“对，原本一切顺利，程瑾给程瑜扎了针，为了装作和往常一样，他又去善堂送吃食。等他从善堂回来，天正好擦黑，程瑜却不见了，程瑾怕他的针在外发作被人看出端倪，于是赶紧到他常去的戏院赌场去找，结果一无所获。等再听到程瑜的消息便是死讯，而且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叫走了程瑜？”
“不是怀疑，是几乎可以确定。程瑜虽然胡作非为，却很怕他哥哥，程瑾不当班的时候，程瑜也都是老老实实的在家，偏偏被下了针那天跑出去了，死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就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的死有问题，我们之前做的所有谋划都白费了。”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继续对周礼和崔琼动手？那不是更引人注意了吗？”
“因为宁儿不肯再拖了，她说，万一她死了，就没机会收拾那几个畜生了。”
“为什么？”阑时话问出口就后悔了，想想廖宁儿的情状，便能猜出那句“万一她死了”大概藏着什么意思。她想了想，改口道：“我是说……廖掌柜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危险，就是你说的，另外那股力量？”
烛影点头，“往常宁儿有麻烦总是会找我帮忙，可是这次她什么都没说。玉琵琶在春月楼闹出乱子那晚，我还暗中给她传信，让她把杀崔琼的事先放一放。因为玉琵琶当时一心求死，言则误以为凶手要杀的只有程瑜和周礼两个人。御京司的仵作连三星照顶都没发现，若是宁儿就此收手，案子可能在玉琵琶这儿就算结了。可是第二天，崔琼还是死了，甚至还换了新的杀人手法，用踏春秋和血须子。就好像……”
阑时接口：“就好像生怕别人查不到她似的。”
烛影再一次苦笑，“其实我那时候还抱着一丝侥幸，想试着保住宁儿。我知道你那晚潜入御京司是来偷尸体的，仵作验不出针，谢幽却可能验得出。所以崔琼死后，我偷偷在他头顶也下了三根针。三个死者的死法一样，线索就只会停留在最初，你们会即便查到程瑾，也很难查到宁儿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能发现尸体头上的针？”
“谢幽这人挺邪门儿的，目力差得很，十步以外人畜不分，可偏偏重要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像能把很多东西看穿似的……而且，就算你们没发现三星照顶，我也会想办法提醒仵作。只是没想到，你们连踏春秋和血须子都发现了，这么快就查到了宁儿身上。”
“可是廖掌柜究竟在害怕什么？为何宁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去杀周礼和崔琼？你说的那股力量究竟是谁？”
烛影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程瑾下针的日子是他和宁儿两个人商定的，没有其他人知道。可是那晚程瑜的的确确出了门，甚至周礼大清早就出现在赌坊，恐怕也不是他自己想去的。除了程瑾和宁儿，一定还有个人准确的知道下针的时间，知道程瑜和周礼的习惯癖好，能把他们引出去，让他们死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有没有可能是无恨斋内部的人？”
“无恨斋规矩很严，与自己无关的事不可以过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程瑾对程瑜下针的事，连玉琵琶这个受害者都不知道……”
阑时听着烛影的话，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从头到尾，廖宁儿和烛影好像都以为被侵犯的人是玉琵琶，程瑾从未提过小哑巴，玉琵琶也当众认下了这番屈辱，两个人都在默默保护那个可怜的孩子，而其他人也根本不会将这样淫虐之事与一个面目怪异的哑巴少年扯上关系。
可是，如果在这些人身边都找不到可疑之人，有没有可能，那所谓的“别的力量”就是来自这个可怜的小哑巴身边的某个人呢？
阑时这样想着，突然想起吴钊说的，小哑巴被善堂的老管事和小女孩绑在屋子里……
她心底一动，下意识坐直了些，手按着桌沿，却忘了自己还有伤，那两根被砸断的手指杵在桌子上，疼得她浑身一个激灵，龇牙咧嘴的问烛影：“你知道程瑾常去一个善堂吗？”
烛影想了想，“只有那日在崔家抓程瑾时听他说起过。”
阑时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我可能得去看看那个善堂了。”
她起身往外走，烛影的视线也随着她的身影往外挪，突然猛的一惊，直接跳起来两步挡在阑时面前。
阑时吓一跳，“干嘛啊一惊一乍的？”
烛影伸手指着外面，神情竟有点慌张，“天亮了。”
阑时莫名其妙，“亮就亮呗。”
“你说天亮之前我若说出来，你会保她们！现在天已经亮了，已经来不及了，路阔那边……”
“哦，你说这个啊……”阑时打断她，露出惯有的混账模样，“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