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李代桃僵
分类:女频-古言-追妻火葬场
人物名:崔晚晴,崔朝露,谢亦乘
梗概:
谢亦乘崔晚晴替崔朝露顶罪,导致其流产,却在事后悔恨不已。
崔晚晴心灰意冷,决心为死去的孩子复仇,日日在谢亦乘饮食中下毒。
最后,崔晚晴复仇成功。
卡点标记:【截断截断截断截断】
姐姐当街冒犯了长公主,被罚杖责五十。
我的丈夫却以姐姐体弱为由要我以身相替。
直到被堵住嘴巴捆住手脚绑上刑台,我也没能来得及告诉他,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后来,谢亦乘双目赤红问我如何才能原谅他。
我却朝他微微一笑:
“只要你死。”
1
姐姐当街冒犯长公主的事传入尚书府时,大夫正与我把脉。
我急得大惊失色,即刻便要从病榻上坐起。
大夫连忙按住我,殷切嘱咐:
“夫人病体未愈,何况如今又怀了身孕,切记保重贵体啊!”
“什么?”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您说我……怀孕了?”
大夫抚须含笑点头:
“恭喜夫人,您腹中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这段时间定要好好调养,切忌心绪浮躁。”
我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的兰珠也替我高兴:
“这孩子来得真及时!老爷知道了定然欣喜,再不会和夫人置气了!”
听兰珠提到谢亦乘,我心中还是不免泛起苦涩。
自半个月前因为姐姐的事不欢而散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也不知他得知这个好消息会不会高兴。
我正垂眸愣怔,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光影下,正是谢亦乘快步走来。
他一来,大夫和兰珠就被赶了出去。
我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便对上谢亦乘冷若冰霜的目光:
“崔晚晴!朝露将被杖责,你身为她的妹妹竟还笑得出来!真是狼心狗肺!”
又是崔朝露!
半个月前,谢亦乘也是这样忽然闯进我的房中,告诉我崔朝露回来了,需要暂时借住在府中一段时间。
谁人不知谢亦乘对崔朝露的痴情种种,若不是当年他高中状元前来崔府求婚的前一日,崔朝露就已和一个书生私奔,他断然不会退而求其次娶了我。
即便如此,谢亦乘依然忘不了崔朝露。
满屋的画像皆是她,后院的朝露阁从不许任何人踏足,就连与我在一起,他也会在朦胧间脱口而出崔朝露的名字。
真可笑!
我甚至怀疑他当初娶我就是因为我这张与崔朝露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可恨我实在爱他,初见就生出的钟情竟然不肯动摇分毫,依旧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挽回自己丈夫的心。
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成功的时候,崔朝露又回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我是绝不可能让崔朝露堂而皇之地住进尚书府,名正言顺地与谢亦乘再续前缘的。
那一天,我和谢亦乘爆发了成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执。
谢亦乘没能让我让步,我也不愿令他如愿。
结局当然是不欢而散。
自那以后,谢亦乘再没有来见我一次。
府里人都在偷偷议论,老爷是和崔家大小姐一同住到外头去了。
我不听不信,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内心却煎熬无比,终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
今日是我高烧不退的第三日,却没想到在得知喜讯终于见到自己丈夫的时候,没有得到一句关心,反而是无端的指责。
2
谢亦乘仇视的目光几乎要叫我心碎。
原来这么多年,我陪他从一个小小知事一步步登上尚书之位,得来的却是一句狼心狗肺。
我的手无意识攥紧了绣着鸳鸯交颈的被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而不自知。
“姐姐当街议论长公主脸上的胎记,被长公主抓个正着,我有何办法?”
我又气又怒,却还是为了腹中孩儿尽量心平气和地与谢亦乘交谈。
谢亦乘眉心紧蹙:
“若是你当日同意朝露住进府中,哪里会生出这样的事?”
我听得好笑,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与他起争执。
崔朝露毕竟是我亲姐,杖责五十动辄便要丧命也绝非儿戏,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如何处理这桩棘手的麻烦。
我定下心神,镇定开口:
“长公主赐下杖责已不可逆,如今或许可以从行刑者身上入手。买通关系请京兆府尹大人手下留情,或许能保姐姐一命。”
谢亦乘听我出谋划策,怒气消了大半,眸光中却带上几分晦涩阴郁:
“此法治标不治本。”
当街议论皇族是何等大罪,难不成谢亦乘还指望崔朝露能全身而退?
我的心中隐隐涌起一股不安,只小心追问:
“你有何良方?”
谢亦乘目光灼灼望向我,像是在看自己的妻子,又像是在看一枚弃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我想让你李代桃僵,替朝露受下五十杖责。”
我惊得连呼吸都难以控制,整个脑子一片混沌。
谢亦乘依旧自顾自说着:
“你与朝露有八分相似,只要受刑前乔装打扮一番,无人可以察觉。”
我的上下唇无意识翻动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谢亦乘!你是疯了吗?我不去,我不会去的!”
谢亦乘上前一步钳住我的手腕,表情怜悯又决绝:
“晚晴,你听话一点。朝露她受不得那些杖责的。”
“她怀孕了。”
3
我目眦尽裂地看向谢亦乘,胸腔几乎要被捶破。
谢亦乘看出了我眼中的质问,不悦地拧眉,却还是耐心解释:
“自然不是我的。她这次回来时就已有孕,不肯说出孩子生父的身份,倘若岳父大人知晓,定然会重重责罚朝露,所以我才提出要收留她一阵。”
“朝露身怀有孕,断断受不得杖责,只能由你代她了。”
我尚未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理智告诉我,我必须得为腹中孩儿谋一条生路!
尽管眼前的谢亦乘口中字字句句都是别的女人,尽管我也不确定说了会不会有用,但这是我孩子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谢亦乘已经拿布条塞住了我的嘴。
那些话一个字没能说出口就都被消磨在了我痛苦无助的凄惶中。
谢亦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撇开眼不敢看我:
“晚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不能让你说话。”
门外应声跑进来两个仆从,一左一右牢牢制住了我。
我发着烧几乎是全无气力,卯足了力气却是半分都挣脱不得,只能浑身瘫软地被谢亦乘亲手换了一身外衣,又拿出一卷麻绳捆住手脚,扼住臂膀,无法动弹。
整个过程中,汗水与泪水交替沾湿了我的脸颊。
我用尽全力想要张嘴,吐出的却是嘤嘤呀呀的无用呜咽。
我想告诉谢亦乘,我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是他的孩子,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绑上刑台?我保证今后绝不干预他和崔朝露之间的任何事。他想接她进府就进府,甚至于我的主母之位也可以让出来,只要他能够高抬贵手,放过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热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滴在谢亦乘握着绳索的手上,换来的却也不过是片刻的停顿和一声“对不起”。
仓皇间,他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晚晴,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会不忍心。”
“我已经和府尹大人打好招呼,除了一点皮肉之苦,你不会有事的。”
“我答应你,只要你肯乖乖受罚,我会找来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绝不让你落下病根!”
“晚晴,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我发誓,仅此一次!”
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在我心口反复横切,将浑身经络杀得片甲不留。
4
被绑到京兆府衙的时候,我的眼泪都已经流干。
模糊中看到堂上的府尹大人将一块行刑牌恭敬地交到长公主的贴身侍婢手上。
那只手轻轻一松,第一棍就重重落在我身上。
剧烈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尤其是小腹处传来的酸胀叫我肝肠寸断。
我深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我的身体。
源源不断的泪水打湿了我口中的布条,咸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我拼命想要蜷缩起身体却被接二连三的棍棒打得筋骨尽裂。
腹中的酸涩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观刑众人的惊呼:
“这血也太多了吧!”
“看着像是小产呀……”
等五十杖打完的时候,我也终于被松绑。
口中布条被取下的瞬间,我像是一只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依然活着的实感却并不能缓解内心深处生出的恐惧与痛苦。
谢亦乘向我跑来的时候,眼中满是愧疚与震惊: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他慌忙地想要来抱我。
那一刻,我不知是哪里生出的气力,身体猛地往后一缩。
谢亦乘的手扑了一空,对上我猩红的眼,不设防的瞳孔猛地放大。
堂外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正是我的父母。
他们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愣在了原地,然后不可置信地望向谢亦乘:
“晚晴可是你的妻子啊……”
我颤颤巍巍地向母亲伸出手,彻底昏死了过去。
5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崔府。
母亲说我足足昏迷了七日,被接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喊着“孩子”、“救命”之类的话。
她还说谢亦乘得知我流产后,日日跪在崔府门前说要见我,都被父亲拒之门外。
想来他们已经知道谢亦乘为了怀有身孕的崔朝露推我去顶罪,最终害得我痛失腹中孩儿的事了。
母亲见我神情郁郁,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憔悴模样,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晚晴,谢亦乘此次所为着实令人心寒,你若想趁此机会和离,我与你父亲都是支持的。”
崔家不过是有钱一点的商户,哪里能向谢亦乘这个户部尚书讨要什么公道。更何况,我是为崔朝露受过。
崔朝露再任性妄为也是我的亲姐姐,父母的亲生骨肉。他们难不成能为了我去向长公主揭发此事吗?
万一惹得皇族震怒,恐怕会牵累整个崔家。
所以此刻劝我和离,是唯一能够安抚我又能表达崔家愤怒的做法了。
就像当初,他们明知道谢亦乘求娶的是崔朝露,却仍为了谢亦乘头顶上新科状元这个头衔,劝我嫁过去。
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权衡各种利弊,计较种种得失,才能确保不会遭遇最差的结果。
我深切地明白这一点,内心空荡荡的却坚定摇头:
“我不会和离的。”
若是和离了,我还有什么机会替我那未能出世的孩子报仇呢?
母亲愕然,却被我眼中的恨意震得说不出话来。
【截断截断截断截断】
6
几天后,我如愿见到了谢亦乘。
他依旧跪在门外,瘦得厉害,下颌都是青黑的胡茬。大概是跪得太久,起来的时候步履艰难,若不是身边有人搀扶只怕随时要栽下去。
听闻我愿意见他,累日来不曾展颜的俊脸生出无限欣喜。
“晚晴,这次是我混账!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是吗?”
我勾起唇角看过去,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谢亦乘重重点头,推开仆从跌跌撞撞跑上来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不知道你腹中……看到你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我便心如刀割。晚晴,我是真的后悔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怎能亲手让你受这样的痛苦……”
他言语混乱,却无处不在凸显自己的懊悔。
我却只觉得恶心。
他有什么资格后悔?这样的人应当去死才对!
“晚晴,求求你原谅我吧。”
我像那天一样将手覆在他的双眼上,以防他看到我眼中无法掩饰的深刻怨恨:
“亦乘,我这么爱你,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身后的仆从按着我的吩咐端上一杯热茶。
“外头风大,喝碗热茶吧。”
我将茶杯递过去。
氤氲热气中,谢亦乘的眼角似乎落下一滴清泪。
待我的身子将养好后便决定启程回尚书府。
谢亦乘扶我上马车的时候,温热的掌心紧紧贴着我的腰腹,生怕有一丝不慎我就会反悔。
然而在他贴上来的那一刻,我仍旧下意识地打开了他的手。
“啪”地一声,谢亦乘的手背便落下一道鲜艳的红痕。
他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只能委屈地看着我。
但那一刻,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只能自己掀开帘子步入车厢。
回到尚书府。不出意料,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崔朝露。
真是可笑,我的丈夫一边跪在我跟前说要我的原谅,一边把自己心仪的女子悄悄接进府中。
可真是深情呢。
谢亦乘看到崔朝露的瞬间,惊慌之色溢于言表。
想来他原本不想让我知道,但我这位好姐姐却偏要来我跟前炫耀呢!
崔朝露看起来和离家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小腹也因为月份不大不怎么显露,见到我便热情地朝我挥手招呼:
“晚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
我心中却止不住地冷笑,整件李代桃僵的事情里,她作为始作俑者,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如今却来我面前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
“再过一两个月就该显了,届时姐姐预备作何打算?”
崔朝露面色一僵,显得有些局促。
我笑着拉住她的手握在胸前,状态亲昵:
“不如我给姐姐出个主意。”
“就由谢亦乘娶你做平妻可好?”
7
“不行!”
谢亦乘高声拒绝。
崔朝露原本还因为我的提议显出喜悦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又难堪。
“我已有了晚晴,怎会再娶别人?”
谢亦乘阔步上前揽住我的肩,眉眼间尽是不悦,抱住我的动作却温柔又缠绵。
这是我一早就预料到的。
谢亦乘还处于愧疚之中,向我表忠心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另娶他人?
更何况崔朝露肚子里还怀着不知是谁的野种,他再喜欢崔朝露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赶着当便宜后爹。
如愿看到崔朝露明显灰败的脸色,我心底不由生出几分快意。
回房的路上,谢亦乘始终神色恹恹,直到我将一盏热茶递过去,他才终于开口:
“晚晴,我接她入府暂住不过是为尽旧交之谊,我从没想过要娶她进门。”
我冷冷看向他:
“那逼我替她受刑呢?也是为了故旧之情?”
谢亦乘忽然哑了口,半晌才低低叹出一口长气:
“我只是急于还她一份恩情。”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字眼。
正要追问,谢亦乘已经将热茶喝尽,落寞离开。
晚一点的时候,兰珠也被放回了我身边。
这个小姑娘一进门就哭着扑进我的怀里,仿佛受了比我还要大的委屈。
我摸着她的发顶,好一通安慰。
兰珠伏在我的膝盖上闷闷开口:
“夫人会原谅老爷吗?”
我摩挲着她发顶的手顿了一下。
兰珠是我的陪嫁丫头,她的一言一行想必也是受父亲母亲嘱托。
他们到底还是希望我和谢亦乘能够重归于好的。
“当然会。”
我不紧不慢地开口。
兰珠总算舒一口气:
“老爷将朝露阁拆了,又把崔大小姐安置得远远的,还说等大小姐生下孩子就让她离开。只要夫人能原谅老爷,你们必然还能像从前一样琴瑟和鸣。不!是比从前更加琴瑟和鸣!”
我蹙起眉:
“你说谢亦乘将朝露阁拆了?”
8
朝露阁向来是尚书府的禁地,除了谢亦乘自己,谁也不被允许踏足。
即便是我与他相处最为和谐的那段时间,他也从不许我进去。
这样一个被他视如珍宝的地方,如今却要被拆去,真是世事无常。
朝露阁外正升腾着滚滚浓焰,仆从们将墙上的画一幅一幅拆下来丢进火炉里。
那些画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却没有一幅是我。
我见过它们躺在谢亦乘书桌上的样子,也见过谢亦乘是如何珍重地描摹画中女子的一颦一笑。
我从一开始的不悦到后来的冷漠淡然。
我对谢亦乘的执念,重到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画着别的女子。
好在后来,谢亦乘便不画了,起码当着我的面,他没有再画过。
他将所有的画都束之高阁,还亲手为我作了一幅画。
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他终于被我打动,而我也有朝一日能够取代崔朝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可惜,泡影般的美梦终究随着崔朝露的回来被打得粉碎。
我缓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对着一堵白墙发了许久的呆。
正要离开,脚下却踩中一幅卷轴。
想必是仆从们搬运时粗心落在地上的。
左右不过是又一幅崔朝露的画卷。
我原想直接丢进火炉里,却到底没遏制住心头的不甘,将画打开。
然而这一次,画中却不是崔朝露,而是一个身穿藕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给蹲在矮墙下灰头土脸的小男孩递过去一块馒头。
画边添了一句注脚: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的手指一颤,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画。
我清楚地记得,这句话是我对一个人说的,那个馒头也是我亲手递给他的。
小时候我与姐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旁人只能从衣着打扮中将我们分辨出来。
那年冬日,大雪纷飞,我与姐姐互换了衣物,只为作弄动不动就罚我们在大雪中站规矩的夫子。
作弄完夫子,我急着跑出后门,却在冰天雪地里看见了一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趴在墙角偷听。
在那之前我早就听仆人说过,最近总能抓到一个毛头小子,家里穷得厉害,天天趴在墙外蹭夫子的课。偏偏怎么打也赶不走,偶尔还会进来偷几张被丢在纸篓里的废纸和写坏了的毛笔。
他死死盯着我手上的馒头,狠狠咽了一口口水,拔腿就想跑。
我急忙叫住他。
不知怎么,他居然真的停了下来,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带着羞赧与怯意。
我冲他和善地笑笑,然后将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然后给他说了一句夫子今天刚教的诗: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抵住诱惑,伸手接过了我的馒头猛地大快朵颐起来。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却又觉得可怜。
于是我告诉他:
“我每天这个时辰,都会在这里放一碗饭,你要记得来吃啊。”
小男孩看着我,眼中似乎闪着光,朝我行了大大一个礼:
“小姐大恩,永世不忘。”
9
很快,我就被找到。
仆人一边喊我“大小姐”,一边将我重新带回了学堂。
姐姐疑惑地凑过来问我:
“你在外头瞧见什么了?高兴成这样?”
我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正襟危坐:
“不告诉你!”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日日都在同一个位置,留下一碗饭,有时候还会多留一支笔或者一套衣服。
我和那个小男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往往对视一眼,我就又被仆人找了回去。
后来,崔家举家搬迁到了京城。临别那日,我本想和那个小男孩告别,可偏偏那一天,他没有来。
我带着遗憾离开,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可是今天,直到看到这幅画,我才猛然惊觉:
或许谢亦乘就是那个小男孩。
难怪我第一眼见到谢亦乘就觉得熟悉,却又说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我忍不住笑出声。
可怜他挂了满满一阁楼的画,却连画中的女子是谁都分辨不清。
我将手松开,这幅画便径直落进火炉中,很快化作了滚滚烟尘。
离开崔府前,母亲曾握着我的手嘱咐我有空劝一劝姐姐,切莫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断送自己的姻缘,早早拿掉对谁都好。
我不置可否。
今日,我正巧能寻这个由头好好探望探望姐姐,顺便问问她这么多年来顶着我送出去的恩惠,会不会觉得愧疚。
临到西暖阁,却听见里面传来谢亦乘的咳嗽声。
这几日,谢亦乘天天来我房中嘘寒问暖。而每次,我招待他喝完一杯热茶便不再理会,只等他知趣自行离开。
他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却又难以宣之于口,只能沉默地看着我。
当我再度以“夜深,我需要静养”的说辞请他离开时,他就会垂着眸子嗫嚅着乞求:
“能不能让我看着你睡着?我发誓!只要你睡着了,我便离开,绝不会多做什么。”
似乎是急于证明什么,他又为自己倒下一杯热茶,当着我的面喝了下去。
我觉得有些诡异,却也只能默认他的行径。
如今听来,他的咳嗽声愈发嘶哑了。
屋里隐约传来崔朝露的哭喊声:
“晚晴都已经同意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松口呢?”
“就因为我腹中的孩子吗?我可以为你打掉的!”
“谢郎,我是真的爱你。”
谢亦乘咳得更凶了,声音中带着怒气:
“你回来那日我便与你说过,我已经有了晚晴,不可能再与你有什么。”
“崔晚晴为了你失掉孩子,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了!你还守着她做什么!”
崔朝露的情绪愈发激烈。
谢亦乘像是被踩住痛脚,几乎要将心肝脾肺肾都给咳出来:
“咳咳咳……你住嘴!咳咳咳……我会求得晚晴的原谅!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崔朝露却像根本听不出谢亦乘的异样一般,只顾着痛哭不止:
“那我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他以后要如何自处?我又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我已经为你伤害了晚晴,还失去了一个孩子,当年的恩情,我已经还清。”
崔朝露却气得跳脚:
“是你说的,当年要不是我,你根本熬不过那个冬天!你欠我的!你怎么可能还得清!”
屋里传来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许久之后,我才听到谢亦乘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帮不了你。”
听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问了,于是赶在谢亦乘之前离开了现场。
10
晚间,谢亦乘照旧敲开我的房门。
今天他看起来格外疲惫,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眷恋和疑惑。
我坐在床头看书,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问:
“晚晴,你说人是不是会变?”
我没有抬眼,他似乎也知道我不会给出回答,却也没有在意,自顾自说着:
“从前,我遇见过一个很好的人。她救我、鼓励我,陪我度过最难熬的寒冬。我将她视为救赎,发誓日后一定会报答她的恩情。”
“可是当我再度遇见她,却发现她和我记忆中不一样了。她变得薄幸、自私又贪婪。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当年那个人。”
“难道,时间真能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屋内只有我的翻书声似乎在对他的喋喋不休感到厌倦。
可谢亦乘似乎是打定主意,非要从我身上得一个答案。
我将书倒扣在床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吧。不过,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谢亦乘低低应了一声好:
“等你睡着,我再……”
“不必。”这一次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亦乘眼中闪过无数沮丧与失望,捂着嘴巴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到最后只能扶着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整张脸血色全无,在浓重的夜色中形如鬼魅。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开口:
“也是,我在这里只能打扰你休息。”
在他起身欲走之际,我却叫住了他。
那一刻他脸上的喜悦之情几乎溢于言表,但下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惨淡得仿佛被我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指了指桌上的茶壶:
“更深露重,喝一盏热茶再走吧。”
谢亦乘又重重地咳了几声,返回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
最后,消失在无边黑暗之中。
人当然会变,而会变的,又何止是那一个人呢?
11
第二日便传来户部尚书在上朝路上晕死过去的消息。
皇帝震惊,原本遣了太医院的院首大人为其诊治,却被悠悠转醒的尚书大人婉拒。
尚书大人面色青白、踉踉跄跄,却坚持一路步履蹒跚赶回府中。
门口的守卫见了即刻去扶,只听见尚书大人错乱的喘息和微乎其微的痛苦呻吟:
“晚晴……晚晴……”
我听完兰珠的转述,心口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涩。
谢亦乘惯会如此。
从前,我因为朝露阁常与他起争执。
每当这时他便会拂袖而去,夜间却会被仆从搀扶着闯入我的房中,带着坨红的双颊泛着热气,水光一般潋滟的眼睛在见到我的瞬间唤出我的名字,缱绻旖旎,一遍又一遍:
“晚晴……晚晴……”
我总是会心软,然后将他从仆从手中接过,费尽力气替他擦去额间细汗,又为他换掉一身酒气衣衫,最终将他抬上床后,筋疲力尽地倒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睁开眼就会看到他温柔似水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晚晴我们和好好不好?晚晴……”
我闭上眼,决绝而果断地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意,抬步朝外头走去。
自我从崔府回来,谢亦乘便自觉搬去了书房。
此刻,书房外围了一大圈仆人正翘首往屋子里瞧。
我跨过门槛,见到大夫和正伏在谢亦乘床前痛哭不已的崔朝露。
不得不说,她哭得真切又可怜。
若是不知情的,恐怕以为床上躺着的是她的丈夫。
大夫看见我,忙向我行礼。
大概是这些动静惊醒了谢亦乘,迷茫中,他的目光却准确无误地瞄准我,无声喊着我的名字:
“晚晴……晚晴……”
一眼也没有分给跪在他床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崔朝露。
不少仆从明里暗里指着崔朝露笑话。
她面上挂不住,便冲我甩脸色:
“大人重病,你为人妻,怎的如此姗姗来迟?”
我瞧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想笑。正要开口,床上的谢亦乘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低声朝崔朝露说了一句:
“你滚出去!”
崔朝露的脸立即由红转白,捂着脸跑了出去。
谢亦乘幽幽看向我,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
“对不起晚晴,又叫你受委屈了。”
一瞬间,我没办法直视他的双眼,转头向大夫打听起了病情。
大夫长叹一口,只说自己行医多年从没有在这么年轻人身上把出过此等肝肠俱损的脉象,若非病人求生意志坚定,恐怕已经熬不过来了。这样复杂的病情,或许要宫里的御医才诊得出缘由。
听到最后一句,我不由得动作一滞。
下意识侧身望回书房内,正对上谢亦乘希冀的目光。
他似乎,很想叫我过去看一看。
可我又不是大夫。
我连自己的病都看不好,怎么看得好他?
12
我终于还是没有再走进去。
尚书病重,我的父母也闻讯赶来。
母亲泪眼婆娑直叫我要保重自身。
父亲则是和大夫又谈了一会儿,回来时面色铁青。
崔家的生意能在京城中做到如今这个地位,与这位户部尚书的女婿有莫大关系。
如若当初和离了,崔家还能因着尚书大人的愧疚,分得一些利益。
可尚书大人要真是去了,没了这层关系,崔家还如何保得住如今偌大的产业?只怕新任尚书即位,崔家会首当其冲。
我劝父亲早做打算,离开京城另谋生路,好过日后被打压得一点不剩。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父亲垂着脑袋似乎也默认了我的说法。
隔日下午,兰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夫人,书房里的小厮来报,说是尚书大人不肯喝药,这可怎么是好?”
我来到书房的时候,里头跪了一地的仆人。
我将他们遣出去,捧着一碗药走到谢亦乘床头。
“听说你不肯喝药?”
谢亦乘看见我,眸光亮了起来,想要扯出一个笑,却只给这张病气沉沉的脸徒增几丝荒凉。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我的药碗,乞求般询问:
“我可以不喝吗?我还想再多看看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我想补偿。”
我久久地望着他,一时竟想不起初见时,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模样。
要更英俊一些吧?
眉眼如刃,美好却又不近人情,却总能适当地给我几分甜头,几丝希望,引得我飞蛾扑火一般一次次撞进他的陷阱里,直至无法自拔、粉身碎骨。
我将药碗放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和姐姐互换衣服穿。某一年冬日,我遇见一个小男孩。他喜欢读书,日日躲在墙角偷听夫子给我们授课。虽然看上去凄惨无比,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我不知不觉就将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还告诉了他一句话。”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和他约好,每天都会给他送一碗饭。可惜临走的那天,我没能见到他。”
听到这里,谢亦乘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看向我的眼睛里的光碎了一地,每一颗都是不可置信的绝望:
“那个人……是你?”
说着说着他大口地咳嗽起来,咳得眉头拧作一团,忍不住苦涩地笑起来:
“是了,怎么会不是你呢?你明明还和以前一样善良美好,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明明应该认出来的!”
我望着他,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悲切,继续说着: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小男孩。他长大了,变得英俊又强大,却也自私且愚蠢。”
“他为了报恩,竟然让自己的妻子李代桃僵替人受罪,为此还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每每想到,都无比后悔当初救了他!”
谢亦乘面上血色褪尽,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唯独胸膛的剧烈起伏还在证明他活着。
他艰难地抵住后槽牙,用力到额头青筋爆起才勉强说得出话:
“晚晴,你恨我对吗?”
我朝他微微一笑:
“是啊,我恨不得你去死。”
谢亦乘像是被人扼住咽喉,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几乎要把床褥撕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手,声音自胸腔内发出:
“把药给我吧。”
我平静的将药碗递过去。
在接下的瞬间,他猛地抬起头,像是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看向我:
“晚晴,你还会原谅我吗?”
13
离开书房前,谢亦乘交给我一封密函:
“这上面清楚写着崔朝露的所有罪证,你若想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可以将此信交给长公主。”
我倒是有些意外。
毕竟,我已经成功支走了父亲与母亲,崔朝露对我来说,就像捏在手里的蚂蚱,随时可以处理。
但我还是带着好奇打开了这封密函。
里头的精彩程度确实超乎我的预期。
难怪崔朝露胆敢当街羞辱长公主,原来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这也确实像是我这个没有脑子又自私自利的姐姐能做得出来的事。
我迫不及待想看崔朝露的下场,当天下午就将她赶出尚书府,同时遣人将密函送到长公主府上。
听说长公主在收到密函的当下就派人全场搜捕崔朝露,最后在自己驸马的房间里找到了她。
找到时,房间里正充斥着淫声浪语,崔朝露不着寸缕地趴在驸马身上,两人正商量着如何将这个胎记覆满全脸的丑公主悄无声息地除掉,好让崔朝露腹中的孩子能有名有份地降世。
长公主震怒,当场就让这对狗男女下了天牢。
听闻驸马爷在入狱途中反复向长公主求情,一口咬定崔朝露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甚至趁人不备,夺去侍卫腰间的长刀直直就刺向崔朝露,直把她的肚子扎了个血窟窿。
最终,崔朝露因失血过多死在了天牢里。
而驸马也被判处极刑。
得知这些的时候,谢亦乘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他斜倚在床头,目光哀切地望向我:
“晚晴,你会原谅我吗?”
我伸手,捉住了他想要抚上我脸庞的手,轻轻回答:
“会的。”
然后看着他终于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将最后一碗药倒进花坛中。
自我在崔府门前同意见他的那天起,就日日为他奉上一碗掺着金刚石粉的热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为我腹中未能出世的孩子偿命。如今心愿已了,我起身推开房门,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温暖又充满希望。
我当然会原谅他,并且忘记他带给我的所有爱恨。
他不应该占据我余生的任何一个角落。
而我,也终会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