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医院】
汪拾月站在医院门口拍了张自拍照,立刻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文案写着:『又是新的一天啊,汪拾月』。
这一年一共有六十条仅自己可见,两条公开可见全是转发广告,好像自从生了病人也变得多疑且不自信。
她都要认不出了照片里眼神空洞的自己了。
照片里的人笑得又假又勉强,可偏偏每条朋友圈都笑得弧度一模一样。汪拾月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看的电影《joker》,笑得这么假,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滑稽又卑微地努力讨生活。
叹口气收起手机就熟练地进门向右转。
消毒药水混着吵嚷的喊声,哪怕是工作日医院也挤满了人。拐了两次径直走到那栋古老小楼里的尽头,与其他门诊不同,这里的走廊异常安静。三三两两站着满脸焦虑地挠着头发或是眼神空洞等待属于他们的“定制化”判书的病人。
身旁都是陪护的家人与病人在交谈,独自看病的汪拾月显得有些落寞。压低帽檐害怕与人对视,握着单子走到最不显眼的地方。确认没有熟人才叹口气,满脸平静地坐在叫号机旁玩着手机。
得了神经病这事,遇到熟人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坐在自己隔壁排座椅的年轻情侣依偎在一起,娇滴滴的女声说着自己害怕,一口一句你要更爱我才行。
汪拾月假装无意瞥了眼说话的人,圆圆的女孩脸看着年纪不大。男孩鼓励着女孩说着没事,如果有事我管你一辈子。
汪拾月微微偏头没忍住笑起来。
这样的年纪,守你一辈子的确是能在三秒说出的话语。既不知道锱铢计算与刻薄讥讽,更不知道越浓稠而美味的爱里越是混着最毒的麻痹药,困着四肢缓慢侵蚀神经走向麻木。甚至不知道婚姻靠的不是真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精神科门口见证真情,颇有些讽刺她这个因为感情才得病的“老阿姨”。
转头看向玻璃窗外的树影,恍惚间看到有位拇指姑娘在朝自己招手。
正想细看就听到机器响起喊声:『汪拾月,请到10号诊室;汪拾月,请到10号诊室。』
叫号机反复喊着她的名字,汪拾月连忙越过黏腻的男女赶到诊室门口敲敲门推开说:“吴医生。”
医生认出汪拾月,戴好眼镜笑眯眯问着:“最近好点没有?”
“还行,能睡着了。”
“单子都做完没得?”
“做完了,”将手上单子递给医生,汪拾月有些紧张的手指交叉,尽量保持声音平静地问:“医生,我最近会开始出现幻觉看到一个背着包的小人,是不是变严重了?”
“看到小人?”医生狐疑看着汪拾月:“你会觉得它跟你说话吗?”
“没有,闭眼再睁开就看不到了。”
“知道了。”医生扶了扶眼镜翻着检查单子:“你这个情况我们建议还是继续吃药辅助。得这种病就是多思多虑,你这个年纪的娃儿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要想楞个多,才几岁,二十几岁有啥子想不通的哟,该吃吃该睡睡。”
汪拾月看着医生,满肚子的话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无奈笑笑才用感慨的语气吐槽:“哪有时间出去哟,工作家里那么多事。”
“工作啷个多,干得不开心就换噻,事情发生了就解决嘛,有啥子睡不着的。”
挂号费都出了,汪拾月趁机多问两句:“吴医生,我听说是不是有种病叫婚前恐惧症?”
“爪子,你不想结婚?”
“也不是,我好像见到小人就是我男朋友催我结婚之后。”
医生看着汪拾月的病历:“才二十多岁年纪也不大嘛,咋这么急?”
“我不急。他急。”
“那你咋个想么,结婚这种事情肯定是你情我愿,你都因为这件事精神衰弱中度抑郁症,我作为医生没办法告诉你是不是那个症。但你可以跟你男朋友谈哈想法,不合适么,”医生松弛地向后一靠:“换嘛。”
听到医生的话,汪拾月扑哧一笑。点点头说:“嗯嗯,谢谢医生。”
“想不通就出去耍,散散心,一定保持好心情,心情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好的。”
“要不要配点中药调理下?”
“都行。”
“吴医生,药还是开国产哈,进口的那款不报销。”
“认得。”
汪拾月谢完医生拿着缴费单走到楼梯前手机就嘀嘀嘀响起,微信弹窗里显示着未读信息:『结婚的事,你到底咋个说!』
没回,对方又火急火燎地发:『我朋友对那里很感兴趣,你后天有没有空。』
汪拾月厌烦地撇撇嘴,祝帅命令的语气犹如那双厚唇此刻就在自己眼前张合,眯着那双小眼睛,盛气凌人吐着烟圈。
骂了句傻逼转头远远看着刚才窗外的位置,除了树枝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她的幻觉。
准备下楼却发现左耳边轻飘飘的,一摸耳环不见了。
走出来的时候依稀记得还在耳朵上,连忙往回走准备找找是不是掉在了座椅底下。
没想到还没走近就听到依偎的情侣已经开始争吵晚饭谁做的工作分工。
爱情可以管一辈子,管不了一顿晚饭。站在二人身后的汪拾月猛地咧嘴笑起来。跟刚发朋友圈里的照片对比,真诚得仿佛整了容。
她向来不信这些情情爱爱,爱这东西吃不饱穿不暖
她需要的是钱。
眼睛睁开唯一目标就是挣钱,存钱以及花钱。温饱思淫欲,她一直属于饥饿贫穷状态,这口精神食粮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所以她不爱男友祝帅,她只是需要他的帮忙。
她很清楚,反而更痛苦。
低头看了一圈都没找到那枚耳环,拿出手机点开镜子看着里面只戴着一只耳环的自己。汪拾月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又可笑又可怜,连最喜欢的耳环都凑不成一对。不自觉地又看向窗外的位置,退出镜子点开小红书就搜索神仙两个字,跳转出的词条是泉州。
耳边响起医生的叮嘱『你这个年纪的娃儿多出去走走看看。』
一个念头在心头响起。
走到走廊座椅处坐下,小红书里满是对那座神仙城市的向往与褒奖,汪拾月点开手机日历固执地翻找着一页又一页。
上一次出行旅游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她可能真的需要一场悠长假期缓解心中烦闷。
翻了两三篇帖子就见那对吵架的情侣拥抱在一起继续浓情蜜意,忽然在看到日历红点后四天的某个日子愣住。
她居然连那天都忘了。
踌躇地从兜里掏出枚硬币,那是早上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老太太给她找的零钱。汪拾月见她背着背篓来卖菜可怜就买下所有豌豆尖,可老奶奶没有支付宝,汪拾月付现金只能收下一堆的钢镚。
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好似老天都算得一分不差,工具都准备好了。
抛起硬币默念着选花,铛铛铛的金属碰撞声音。
忐忑地站起身走到滚动停下的硬币前握紧拳头弯腰,在看清硬币后大笑起来,捡起硬币就对着路过她身旁的那对情侣喊了声:“晚饭你们可以轮流做。”
雀跃地蹦着跑下楼梯,站在阳光下忽然很想哭。
拿出手机迅速订了机票和住宿,再给那条信息的主人发回去微信:『结你妈。』
关机。
回家推开卧室门就是一股霉味。成都的天总是阴湿而黏腻,今天是难得的大晴天。最近比较忙都没发现墙角都长起霉焉斑点,老房子跟人一样时间久了就没了劲儿。
从十岁搬进来,这套房子也快二十年了。
拿起消毒水喷了几下就快速收拾起物品,
正忙着叠裙子,拎着菜拧开门的母亲杨静看到她站在卧室里反而愣住。好奇她怎么会这个点回来,汪拾月撒谎说好友临时放假约她去旅游,她就没来得及跟杨静提前说。
本来杨静不信她的谎话,还是那句现在旅游淡季吃住便宜说动了杨静。汪拾月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像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叮嘱几句就起身帮她收拾行李,嘴里碎碎念着表姐家儿子逃课的事情,
汪拾月看着杨静收拾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想冲过去抱着杨静的后背撒娇又挪不开脚尖,好像从那次她变成顶梁柱,她就被老天剥夺跟杨静撒娇的能力了。
示弱的人能喊累喊放弃。
她没有资格做这件事。
“拾月,”杨静背对着汪拾月忽然喊了声她的名字:“今天跟你刘嬢聊天,说现在政策好了,老家那边有廉租房针对我这种年纪大没有收入的人,我……”
“妈,”汪拾月冷着脸扯过杨静手里的衣服,压着怒火以警告的语气说:“我十六岁那哈子就说了,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们过一辈子。”
“月月,你跟小祝有自己的生活,我老了活着也是拖累,又不是没手没脚,我……”
“妈,”汪拾月叫打断她的话:“我时间要来不及了,你帮我收这个,我去理其他的。”
杨静知道汪拾月叫她的名字真的是生气,也就不多说了。
汪拾月快步走出卧室,杨静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咬着唇收拾衣服却一滴泪砸在床单上。手上的衣服因为过于使劲被捏出皱褶,终是没忍住抬头看着床头那张三人家庭合照,骂了句:“还是你命好,早死没吃啥子苦,全让幺妹帮你吃了。”
合照上的年轻男人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杨静哭得更厉害了。
汪拾月站在客厅看着母亲,控制不住情绪手抖起来,握紧拳头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包旁悄悄翻出药生嚼咽下去。
杨静不可能离开她生活,汪拾月是屋里哭着的女人的女儿,更是她的丈夫。
她和她妈这么多年互相依靠生活早就已经长在一起,怎么可能分开。
汪拾月斜眼看着果盘里的葡萄干,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使劲嚼着靠齁甜的味道试图阻止眼泪留出。
屋里的人还在哭,汪拾月往包里装着牙刷牙膏假装听不到卧室的哭声,深吸口气憋回眼泪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骂了句:“汪拾月,哭个球。”
窗外又冒出那个拇指小人。
转头的汪拾月第一次看清楚它的脸——
是十五岁的汪拾月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