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留白脸上的表情未变,只是看向薛凝碧:“是么?你什么时候学了功夫,怎么没同我说过?”
居离尘不禁又夹了一大筷子菜,塞入口中加速思考。
虽然这个薛凝碧好像说谎了,可是到目前为止,她没有感受到半分敌意杀气。
刘子骥已经在传音大叫了:「别吃了!我说什么来着!这个薛凝碧!就是有问题!」
薛凝碧拉着她姐姐的胳膊,道:“姐姐你忘了,我从前流落街头,是有几手三脚猫功夫,不过……并没有居姑娘说的那么神。”
苏留白忙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
这笑容,哪怕是居离尘都看出来了,有些遮掩的味道在里面。
逍云立刻拦在居离尘和刘子骥前头作了答,应道:“原来如此。”
众人复又各自落座坐好了。
方才和和气气的酒酣耳热,现下已经散去了不少。
气氛虽不紧张,却有些古怪起来。
「怎么办?」刘子骥传声道。
逍云传声道:「这两姐妹太古怪了。」
居离尘传声道:「苏大夫也有问题吗?」
刘子骥连传音的声音都很欠揍:「天真!难道薛凝碧做这些事,苏留白能一点不知道?」
逍云却也肯定道:「我本就觉得,她们二人姊妹情深,若是薛凝碧做了什么,苏留白不会全然不知情。这样看来的确不错,只是不知道,苏留白涉事多深……」
刘子骥立刻大胆猜测起来:「有没有可能,主谋本来就是苏留白?我们如果接着走剧情,把苏留白抓了,纳闷铁芢红他们可能就会判她死刑。然后她就死了?成了那个不该死的人?」
居离尘道:「既然我们的任务,是纠正她的死亡,那她应该就是被冤枉的呀!」
三个人这样沉默地静音蛐蛐了半天,全然没有察觉,他们的安静有多诡异。
旁边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桌上半晌没一个人说话。
那穿灰紫色的丫鬟出言道:“姑娘,茶水要再添一壶吗?”
主人家尚未开口,逍云却已经开口道:“我想跟你们打听些事,不知能不能将无关人都先遣出去?”
苏留白神情中虽有些不解,但仍是照做了,让伺候在旁的丫鬟仆妇,都退了出去。
薛凝碧问逍云道:“敢问是何事?”
「直接问?」刘子骥很惊愕。
「没事,我们别打草惊蛇,见步行步,说话谨慎些。」逍云向二人道。
居离尘积极响应:「嗯!」
刘子骥看着逍云,知道她一向缜密,也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逍云沉吟片刻,终于向薛凝碧开口。
只听她张口便问:“你是不是给宋寡妇开过药?”
刘子骥差点从椅子上一个趔趄摔下去。
「这就是你的不要打草惊蛇?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别打草惊蛇啊?」
「铁芢红他们,不就是职务在身,需要听从命令不能直接盘问吗?咱们百无禁忌,怕什么。」逍云的表情很无所谓。
薛凝碧像是在仔细回忆:“宋寡妇?你是说三月上去世的那位寡妇?”
“是。”逍云听着她语气中真情实感的疑惑,嘴角浮起了冷笑。
苏留白对这个病人,也有印象:“我记得她,她为人比较挑剔,来店里总是要最好的大夫给她看诊,所以,基本都是凝碧招待她。她最后一次来看诊时,说那段时间开春,总是浑身浮肿,尤其下肢肿胀得厉害,所以凝碧给她开了些利水的方子。”
“你可知道,她喜食甘草?”逍云盯着薛凝碧的眼睛。
薛凝碧毫不退缩,摇了摇头,道:“这一点,我确实不知。”
逍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道:“是吗?可是,她甚至随身还装着些甘草?左邻右里,也都知道她平日最爱做蜜炙甘草吃,你真的不知道?”
苏留白在旁,却有些不安起来,道:“真有此事?那甘草与利水方里的甘遂,是十八反。凝碧,你当真不知道?”
她问薛凝碧的样子,看上去是真的不知道。
薛凝碧坚定摇头:“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十八反的歌诀,我倒过来都会背,若是知道她喜食甘草,我一定不会给她开这样的方子。”
苏留白听罢,点点头道:“是,这我信你。”
逍云却又已开口道:“那么高大戎呢?他去世之前,曾来找你检查身体,你该知道他肝阳暴亢,却还给他吃活血的药?”
薛凝碧蹙眉回忆着:“高大戎?他来时,酸痹涩塞的堵塞之症,已经相当明显,若是不及时给他开具丹参、川穹这一类活血化瘀的药物,他的症状只会更加严重。至于你说的肝阳暴亢,我那时却并未看出。”
苏留白在旁帮口道:“高大戎的状况,我也略知一二,与其说是肝阳暴亢,不如说痰瘀互结更为严重。他因为终日饮食肥腻,舌苔厚腻、舌下络脉迂曲,是可配些活血药的。”
“那若是药里额外加上了虻虫呢?”逍云干脆地接口道。
苏留白这下有点惊讶了,回头看向薛凝碧,道:“你在方子里加了虻虫?”
但她又旋即看向逍云,似乎终于明白了逍云他们的用意。
这是在怀疑薛凝碧。
她口中连珠炮似的道:“高大戎的事情闹得大,我记得那时有传言,说铁捕头他们验出,高大戎是死于血溢髓海。即便是加了虻虫,也不要紧,不过是短时间破血逐瘀的药,只要以瓦罐文火慢煲,不使药性过分析出,用药者又不剧烈行动,并不会导致出血症。”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为了帮薛凝碧说话,显然是有些动了气的样子。
「她好像,真的很紧张她这个妹妹……」刘子骥小声传音。
薛凝碧的神色仍然平静,但她看向苏留白的眼神中,已经有些心疼和不忍。
玄参看出他们来者不善,已经护在苏留白身前,开始冲他们“汪汪”大叫。
逍云置若罔闻,只接续说道:“卢秀才终日饮黄酒,家中焚混了石松粉的柏叶香,若是配合上薛大夫开的定喘麻黄,又会怎样?”
苏留白已经完全戒备起来,她将薛凝碧的手紧紧拉住,向逍云道:“他饮黄酒是他不爱惜身子,他家中焚什么香,我们更无从得知。不知三位今日是来吃饭的,还是来问案?若是问案,杞县自有衙门,还犯不着,让三位仙人烦心。”
三花舒肝茶冷透了,玄参被撂在旁边,一声都不敢吭。
苏留白站起身,雪白的脸上起了红晕,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红。
她向逍云道:“既然你们如此怀疑我妹妹,那么想来,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我们苏家世代行医救人,如今在三位眼中,竟然落了个以药理拿人性命的罪名。我看,这怀疑不光是你们的,更是那铁芢红铁捕头的。只是她不来找我,怕也是知道,整个杞县的岐黄庆,还要仰仗我苏家;更何况,所谓药理杀人莫须有,凝碧她又与那些人无仇无怨,但凡她铁芢红找得出一例铁证,怕也用不着劳动诸位。今日都累了,诸位还请回吧!”
说完抱起狗,自进了内室。
这一席话说得,与之前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全然不同。
事关重大,既涉及她最宝贝的妹妹,又关乎葆艾堂的声名,也难怪她如此激动。
刘子骥终于get到了这苏老板的威严。
要不是有这份担当,怎么担得起这样的家,和这样大一爿生意。
薛凝碧眼角眉梢的温润笑意,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她望着苏留白离去的方向,似在思索什么。
居离尘心中郁结,心里始终还是不愿相信薛凝碧是坏人。
刘子骥心里既有点怪逍云太过直接,就这样把桌子整个掀了,可能还会影响到铁芢红他们。
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一来,至少能看出来,苏留白于此事多半无碍。
其实苏留白和薛凝碧说得都没错,只要薛凝碧不承认,这事就没有证据。
与其如此,反正铁芢红他们也只是不想继续死人。
这样敲山震虎,未必没有作用?
逍云缓缓站起身,向薛凝碧道:“你姐姐真心待你,你若还有良心,这个初五就不要再让杞县死人了。否则,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薛凝碧忽有些神色不宁起来,她已经无心与她们再多话,只叫道:“紫烟!送客!”
穿灰紫色衣裳的紫烟忙进来,将三个人往外请。
薛凝碧头也不回,往内室快步走去。
三人离开了苏府,看着越发深沉的夜色,心里也不痛快。
刘子骥道:“马上子时了,你们说,这个初五,还会出事吗?”
居离尘道:“也不一定一到初五,立刻就出事吧?那个令秀才,不就是将近初六才死的?再说,既然这些案子,每一桩都是因为这个什么药理的原因,根本就不用薛凝碧亲自动手,人也会死。”
逍云并不说话,过了半天才开口:“苏留白说得对,铁芢红他们查来查去,连个薛凝碧一定杀人的原因都没有。还有,为什么一定是初五?她杀人又是为了做什么?”
逍云说到这里,抬头眼望夜空,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眼睛一亮,脚下也打了个转弯。
“逍云,这不是往杏花村的路。”居离尘叫道。
逍云头也不回道:“我们不去杏花村。”
“那要去哪里?”刘子骥问。
“衙门,找铁芢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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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县衙门东侧捕厅里,铁芢红正在检视明日岐黄庆的守卫排班。
“我想看看尸首。”逍云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一惊,回头看时,见逍云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房中。
“看尸首?”铁芢红忙站起身问,“谁的?”
“他们三个的。”逍云的语气透露着毋庸置疑。
铁芢红却问起另一事:“师伯,你们今天去葆艾堂看过了吗?”
“看过了,而且去苏家吃了饭。”刘子骥道。
铁芢红惊讶道:“竟然进展如此快?不愧是师伯。”
“别急着夸,你师伯把你卖了,直接去逼问了薛凝碧。”
刘子骥觉得这事儿还是要给铁芢红通个气。
万一苏留白明天真去给知县告了状,铁芢红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啊?”
“啊?”外间也有声音也响起。
原来月青崖与眉有用听见这边的声响,也都过来看。
逍云面上并没有愧色:“反正话是我说的,让他们知道你们在查这事也好。就算告到你们知县那儿去,你们一没耽误本职工作,二没耽误岐黄庆,他能说你们什么?”
眉有用道:“逍云师伯,那三具尸体,已经下葬多时,若要验尸,需得开棺,动静不小。”
居离尘道:“是啊逍云,咱们白天不还讨论过,现在开棺,已经没有意义了吗?”
逍云眉眼中尽是烦躁,道:“我有我的道理。”
她又对铁芢红道:“你只需要带我去坟地,我自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开棺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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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的残月隐入云中。
城北的山坟地,隐没于夜色。
初夏的暖风略过一个个枯黄土丘,裹挟腐草腥气。
六个人排成一列,铁芢红走在最前头。
居离尘走在队伍最末,跟在刘子骥后头。
她走在这片坟地里,由衷地深吸了一口气,长叹一声道:“好温暖好熟悉啊……”
刘子骥对坟地这个场景,还是有点膈应。
听了居离尘这话,更是眉头拧得就快挤出水来。
几人来到第一处坟前。
铁芢红道:“这是宋寡妇的坟地,还不知道师伯要怎么样……”
逍云道:“你们退开些。”
刘子骥远远退到居离尘身后。
逍云道:“你俩退后干嘛,给我过来。”
居离尘捉着刘子骥,把他也拖到了坟前。
逍云拿出一个法器,刘子骥这才知道,她要用什么法子,无声无息地开棺验尸。
【金阙禁】。
有了这个结界,她连【天道笔锋】都能悄无声息修复完成。
铁芢红三人退开,看着一圈结界在他们面前形成。
霎时间,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里头的情形了。
三人眼中皆是仰慕之色,也不敢出声言语,不确定会不会打扰到逍云他们验尸。
不多时,结界消失,逍云沉着脸出来,道:“去下一个坟头。”
铁芢红仍然在前面行走带路。
月青崖回过身子,用眼神询问居离尘。
他已经看出来,这身形高挑的姑娘,和他平时在队伍里的作用差不对。
他觉得这样的人,一定好相与。
居离尘却也是满脸忧色,又带着些疑惑,冲着他摇了摇头。
月青崖又看向刘子骥,但他也只是思索着什么,想得出了神。
月青崖见状,与眉有用对视一眼。
眉有用指指前方,示意他先跟上,且看接下来的情形。
如是查看了高大戎的尸首,又去看令秀才的。
就在这时候,子时已经过了,时间无声无息来到了初五。
铁芢红心急如焚,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凶案发生。
逍云三人还在结界内,并无声息。
他们正等得焦急,却听不远处传来草丛簌簌之声,似乎是有人正快速往这边跑来。
月青崖一个旱地拔葱跃起,跳到那人面前。
“小唐,你怎么来了?”
他一看,来人却是县衙里的一个小捕快。
月青崖方才出门前,特意给他说了一声他们的去处,告诉他有急事便来这里寻。
他们原本都惦记着,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是以叮嘱了一声。
那小捕快自然也不会将他们的去处,拿去给旁人胡说。
此时这小捕快一脸仓皇地赶来,月青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果然,小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月青崖这样一个壮汉,险些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月头儿,不好了!葆艾堂的苏大夫死了。”
“什么?!”月青崖大喝一声。
眉有用与铁芢红也已经跑了过来,听到这话,皆是惊愕不已。
铁芢红一只手搭在小唐肩上,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是谁来报的案?薛大夫吗?”
小唐摇着头:“不是,是苏府的玉莲管家来报的,而且……”
他咽了口唾沫,道:“……据她说,她家薛大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