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洪水尽退,一切落定,县民们也都陆续下山回家。
重新建立家园的事,终归还是要他们一手一脚亲力亲为。
胡师傅还是不愿相信薛青的话:“薛大夫,她们当真不回去了?”
那日在引蛊坪的人群中见到胡师傅时,薛青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亮明自己是薛凝碧的身份。
倒是胡师傅,见他为大家把脉施药,也不顾自己的身体,就要去帮他。
正是用人之际,有了胡师傅这样的老大夫帮忙,自然是好的。
是以今夜,胡师傅才随着最后一拨县民离开千引峰。
末了,薛青只告诉他,自己是薛凝碧的兄弟。
苏留白与薛凝碧,日后就不在杞县生活了,将葆艾堂交给了胡师傅打理。
胡师傅一开始还不信,薛青正犹豫,要不要悄悄化成薛凝碧,再跟胡师傅交待。
不想倒是铁芢红来解了围,道:“胡师傅,薛大夫他当真是女薛大夫的兄弟,既然他这么交待,你就应下吧。你医术高明,杞县人也信得过你。”
胡师傅见铁捕头发话,自然也就无疑了。
眼见人都走了,逍云向居离尘与刘子骥道:“我们该回去了。”
刘子骥点头应和道:“是该回去了,这回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居然还没能收集到劫灰,太冤了。”
逍云没想到他还能惦记着劫灰一事,刘子骥却突然悟到什么似的,道:“逍云,你要是经常下山做这种活计,怎么可能收集到劫灰嘛。除非,你现在就把薛青抓了,没准还能算。”
居离尘皱眉道:“好端端的你抓薛青做什么?”
刘子骥道:“开个玩笑,你还不乐意了。”
彼时薛青独在外头待着。
连日操劳,他还没有时间好好去想过玄参与醴泉的事。
两个挚友骤然离开,逍云他们都知道他心里不好过。
于是这夜,山中终于恢复平静,他们便默契地给他独处的时间,容他自己静一静。
刘子骥则三人宿在同一间弟子房内。
这时门敲响了。
原以为是薛青找他们,不想来人是一名橙衣弟子,进来向逍云道:“云师伯,掌门有请。”
逍云没有多问,便随她去了。
从月蚕心的房中回来时,她见薛青与居离尘二人在草地坐着。
刘子骥正在旁边抹泪。
逍云疑惑地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薛青抬眼见是她来,温和道:“适才他们问醴泉与玄参的事,我便与他们细说了说。”
居离尘问逍云道:“月掌门跟你说了什么?”
逍云道:“不是什么大事。”
片刻后,她又开口道:“薛青,你经的人世长久,你说生死命运,全是写定的吗?写定了,便认了,就一定是对的吗?”
薛青尚默默不言,似还在思考如何应答。
刘子骥却已开口道:“逍云,葳蕤堂受灾之事,你没有搭救,也不是你的错。”
这几日逍云不遗余力救助杞县百姓,他能看出他的心事。
她恨过《岁书》。
当年她娘的死被写在《岁书》之上,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走入蛊洞,最终以身饲蛊。
时日久了,却也惯了妥协,以一句“不合《岁书》则灾临人间”开导自己。
她能在霍白羽这样模糊的人事上松松手,大事上却从不去违逆。
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这样去做的。
有《岁书》的指示,冷眼旁观葳蕤堂覆灭时,她也自觉心内坦然。
但紧接着,杞县同样面对写定的灾祸时,她却觉出百姓无辜,又去救了人。
既然她肯救杞县百姓,正如居离尘当时所言,葳蕤堂内终究也有无辜之人。
那么,她是不是一直在用《岁书》作借口,惩治着她厌恶的,维护着她赞同的?
她头一回惊觉,若凭一己考量,就草率决定他人生死,与《岁书》又有何异。
刘子骥看出她难受,握住她的手道:“逍云,你从前能坦然面对,是因为《岁书》是你的律法,你如今心里难过,是因为你发现这律法有不通之处。只不过律法,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商榷改写的,你也无谓太苛责自己。”
薛青亦在旁点头道:“刘兄说得不错。《岁书》虽是因果命运之律,可是即便上面没有我们的名字,今日之事,若不是你们的插手,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与其纠结是否写定,不如高兴我们身在樊笼,却也能随自己心意救人,何尝不是改写了一些命定。”
刘子骥笑了笑,道:“对啊,就算我们是促成《岁书》记载之事的一步棋,但在被写定的棋局中救下了这么多人,可见《岁书》的一部分,也是由我们浮尘一样的小人物写就的,不是吗?”
逍云听他这样讲,是又想到刚来杞县时,三人谈过的命书谁定之事,她忽也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是啊,身在樊笼,却也有自己能做的事。
她的笑容忽而对上了刘子骥的眼神。
刘子骥没有躲闪,也望着她。
他前所未有地明了自己的心意。
薛青看看逍云,又看看刘子骥,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微微一笑。
独居离尘在一旁咬着草,似乎还在咀嚼三人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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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时,三人才回至房中休息。
居离尘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响起。
刘子骥却轻唤了逍云一声:“你睡了吗?”
逍云只是躺着闭目养神。
刚才四人又聊了许多,她心中虽舒坦不少,却还是思虑重重。
听刘子骥叫她,她便小声应道:“怎么了?”
刘子骥道:“你知道醴泉与玄参的来龙去脉吗?”
“知道,”逍云问,“又怎样?”
刘子骥沉默了一阵,再三深呼吸后,鼓足勇气开口,语气坚定地说道:“其实,我对你,也有这种感觉。”
“什么?”逍云没听明白。
刘子骥很庆幸房间里黑漆漆的,逍云看不见他滚热的脸。
不过,明知道逍云看不见他,他还是在地上翻了个身,背对了床上的逍云。
“薛青说,玄参每一世都会找到醴泉。我想说,我在柳益的魇境中,对你也感到很熟悉,但那并不是柳益与霍雪鸾的记忆带来的。”
逍云听罢,半晌没说话。
刘子骥鼓足勇气,道:“我好像就和玄参一样,遇见过你很多次,只是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你,我的感觉。”
逍云还是不答言。
刘子骥知道自己说得乱七八糟,也有点发急了:“我……哎,总而言之,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逍云又是沉默片刻,才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我没养过狗。”
刘子骥这辈子第一次跟女生表白。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表达是否正确,但他知道逍云的回应一定不正确。
看样子,这是失败了。
不该看那么多爽文的,爽文根本没好好教怎么表白!
偏偏他也不是那种,一出现就让女孩子动心的男主。
他只是刘子骥,他是他自己。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什么意思嘛你!”刘子骥气呼呼道。
逍云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他的背影道:“这回的事已经了了,你要是睡不着,是不是应该给我说点很重要的事?”
刘子骥一楞,竟然把这一茬忘了。
他还没能及时把情绪恢复过来,逍云已不断催促道:“桃源村是居离尘的来处,你既然这么了解她,不如你先替她说说。”
“不用不用。”居离尘突然坐了起来,把这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自己说。”她叫道。
刘子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居离尘脸上有点无语,道:“你说,‘你对逍云,就像玄参对醴泉一样’时,我就醒了。我还以为你喜欢逍云呢,结果你只是想当她的爱宠啊。”
刘子骥一听这话,整个人恼羞成怒起来,跳起身指着居离尘道:“你这人怎么醒了也不吱声啊,没道德。”
他又转过头去跟逍云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想做狗,我就是,我就是单纯的……”
逍云不想让他说出那句话似的,直接打断他,对居离尘道:“好,你自己说。”
现实居离尘将自己的身世、在桃源村的经历,以及后来遇上刘子骥的怪事,通通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随后刘子骥也将自己的世界,以及如何去到桃源村之事,详细跟逍云讲了。
到一切说清楚道明白,天已经大亮。
逍云翻身跃起,道:“那走吧。”
居离尘问:“去哪儿?”
逍云道:“当然是紫泽城,我倒要看看那大树,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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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月蚕心送四人来至引蛊坪。
铁芢红、月青崖、眉有用也特来送别他们。
待众人走后,居离尘看着薛青,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哪里呢?”
薛青洒脱地笑了笑:“自从主人走后,这些年来,我心中最大的寄托,就是醴泉与玄参。我总是去看看他们两个,想办法照拂他们,或者如这一世一般,与他们待在一起。如今世上再无醴泉玄参,我也是时候走了。”
逍云忽道:“你要去哪儿?”
薛青蹙着眉笑道:“我还没有头绪。”
“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们走。妖如今的处境,并不安全,哪怕鲲山,现下也变了许多。鲲山从前决不会任意处置上古妖兽,只要没有伤人,没有影响历史,我们都不能处置。可是你在【晦空】也见到混沌了,它被抓的事,我总觉得不对劲,加之此前我经历的一些事……我只怕会有人对你不利。”
听逍云这样讲,刘子骥也觉得很是,他也附和着:“就是啊,再说你能力那么强,以后我们下山带着你,那还不是如虎添翼?”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薛青吗?”居离尘诧异问刘子骥。
刘子骥瞬间脸红脖子粗:“大家都出生入死经历这么多事了,就不许我转变态度吗?”
薛青很感动一般,冲他和逍云笑笑,又道:“云姑娘,多谢你,只是,我还不怕人类对我不利。”
居离尘听他拒绝,忙道:“不行,既然逍云说不安全,那就一定是很要紧了。我知道你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再说,我也不想你走。”
听居离尘说不想他走,薛青因为失去醴泉玄参,而黯然多日的眼睛,忽而就亮了。
他惊讶地看向居离尘,道:“你当真不愿意我走。”
居离尘真诚点头如捣蒜:“当然了,之前你有自己的伙伴,我当然不能让你为难,可现在他们……那不如你就和我们在一起搭个伴,也不错啊!”
薛青试探着问道:“所以……你是舍不得我的,对吗?”
“对。”居离尘没有半点含糊。
“好,我跟你走。”薛青也回答得没有半点含糊。
刘子骥左右看看两人,满眼狐疑地一手推一个,将两人推开了些。
他指着薛青道:“她一留你,你就这么上赶着,有什么居心?”
居离尘道:“你留就行,我留就不行,这是什么道理?大叫驴,你别总这么嫉妒,这不好。”
刘子骥被戳心窝子,道:“胡说!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居离尘道:“你就是不乐意薛青抢你风头,我看你居心不太好。”
“我什么居心,我那不都是为了你,”刘子骥气得哇哇叫,“居离尘,你变了!你以前跟我多好啊……”
薛青笑看着居离尘与刘子骥,见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忙上前说和着。
没人察觉,一旁的逍云看着刘子骥,原本握着什么东西的拳头,突然捏紧了。
她微一用力,一些粉尘便自她指隙流沙般滑落。
她朝三人笑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眼中却无笑意。
他们离去后,赤衣弟子带着几名弟子前来洒扫。
赤衣弟子见引蛊坪上什么东西在晨光下反光,走进一看,疑惑道:“奇怪,这里怎么有墨玉镯的粉尘,这样上好的情蛊都毁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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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泽城外,仍是草木丰美,石路宽阔。
高耸入云的城门楼,巍峨依然。
“就是那棵树!”刘子骥指着小树林中一棵参天古树道。
居离尘已然跑了过去,转着圈用手掌“乓乓”拍着树干,只听得很实在的声响。
她失望道:“还是打不开。”
刘子骥道:“你快别拍了,等会儿拍断了就完辣。”
逍云走上前去,细观古树,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你们说,只有树的那一头有树洞可以进出,这头却是什么都没有,但能穿墙而入?”
居离尘生怕逍云不相信似的,猛猛点头:“真的!而且那个树洞特别深!我数了,走出来用了十二步。”
“十二步?”逍云皱起眉。
不论是居离尘描述的桃源村内里的情状,还是这十二步之数的通道,都让她已经明显感觉出,这地方与鲲山有关。
她看向薛青:“你活得久,可曾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来的路上,居离尘已经跟薛青讲过前情了。
他此刻用指节敲着树干,摇摇头:“按道理说,即便是看不见,但若是另有空间,总应该能感应到另一道气场。可是这里气场平和,完全不像是能与另一空间接壤。”
逍云思考良久,迟疑开口问薛青道:“其实你有没有发觉,近几年来……妖异怪事频发?”
刘子骥在旁边插嘴道:“为什么是近几年?东邺郡河伯那怪事儿,不是都十几二十年了吗?”
薛青摇头道:“不,卢申一开始寻到燕鳐时,应该只用了《水府告阴牒》,但‘影市’却是从约莫四年前开始的。”
逍云思忖着道:“你的意思是,他是直到四年前,才勘破了《水府告阴牒》之中藏有【离火】之谜?”
“或者说,直到那时候,【离火】碎片才出现。”薛青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我怎么跟不上了?”居离尘满脸疑惑,她还以为自己又没认真听课。
“【离火】又是什么?”刘子骥问道。
薛青有些吃惊地看着逍云:“他们不知道?”
逍云翻了个白眼,道:“他们两个【大渊献】,哪用知道这么多。”
刘子骥心中醋意顿生,指着逍云道:“好哇!薛青知道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们。”
居离尘委屈巴巴望着逍云:“逍云,难道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们?”
逍云向薛青道:“罢了,既然桃源村暂时进不去,我们还是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回鲲山前,有些事我得跟这两个家伙交代清楚。”
薛青笑了笑:“那不如,就去紫泽城里找间客栈吧。”
四人踏入街宽路长的紫泽城内,还未走出几步,突听一人叫起来:“鲲山镇厄人!”
刘子骥一看过去,乐得叫出声:“这不是荏艾堂的老伯吗!你怎么……”
还没等他走过去和那老伯打招呼,已经乌泱泱一群人围了上来。
“鲲山镇厄人!”
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可真是仙人下凡了。”
“从前也不知什么烂心肠的,还说这鲲山的镇厄人是最末流的。”
“我看啊,就是山下那些降妖门派为了赚钱,想出来的昏招,又看人家鲲山仙人行事低调,故意贬低抹黑才是。”
“是啊,要不是有四位仙人,杞县洪灾这样大的事哪里活得下来这么多人。”
四人这才明白,原来是杞县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