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桃花落进泥沼时,胭脂蜷缩成焦枯。
腐臭味深深灌进鼻腔。
居离尘的鹿皮靴正在下陷。
那些从山洞列队而出的死尸,此刻正踏着齐整步伐跳进沼泽,在沼面绽起涟漪。
她惊呼一声:“是岁殍!”
另一头,刘子骥见巨蟒惊起破沼,带起丈高泥浆,冲岁殍而去。
吃饱喝足,巨蟒舍弃半截残尸。
蟒身碾过沼面漂浮的桃瓣,缓缓向居离尘与刘子骥游来。
刘子骥绝望地看出,巨蟒正用盲眼处的肉缝“看”着他们。
“不是,谁家《桃花源记》是这画风啊!”
顿了顿,他更惨烈地叫道:“谁家主角穿书遭这种罪啊!”
1.棺材板按不住了
一开始,居离尘只是和往常一样去上坟。
作为桃源村迩山上唯一的守墓人,这是她每日的头等大事。
烈日晒在山头阳面。
居离尘一身短打,挑着扁担,脚下生风,行至坟场停下脚步。
坟场墓碑整齐排列,静默恭候。
她眼神凌厉,双手在额前快速地结了个印,大喊了声:“开饭啦!”
说话间,她人还站在原地,手已经从扁担框里飞速掏出糕饼,往不同的墓前精准扔去。
动作行云流水,投掷丝毫不差。
不多时,每处墓前都被摆上了祭品。
恰在此时,她身后一处草丛懂了一下,继而发出了极轻一声“簌——”
这动静很不容易察觉。
居离尘却已经反身扬手,双指一夹,截住了向她蹿来的一物。
“原来是五六六号。”居离尘看着手中的小蛇道,“你要我说多少次,不许偷祭品。”
她松手扔蛇,那小蛇落地后竟并未逃窜,而是乖顺地伏在地上,像在听她训话。
居离尘不耐烦地冲这条被她称为“五六六号”的蛇挥了挥手。
“去罢。”
五六六号 “咻咻”地快速逃离了现场。
派完祭品,居离尘正要离开。
忽听得不远处似有“叩——叩——”声隐约传来。
她直起身凝神一听,果听叩叩作响不断,如有人敲门。
可眼下周围都是坟地,别无二人,谁能敲门?
能敲的不就是…棺材板?
她想到这里,屏息循声走去,耳中只听得那叩棺之声越发清晰。
“叩叩叩——”
敲击声逐渐急促。
居离尘终于锁定了位置,却突然愣住,这传出声音的地方,竟是——她母亲的衣冠冢。
难道师父临终前说的事,今天终于要发生了?
居离尘再不及多想,从后腰抽出跟身的挖坟铲,抡起铁铲就是干。
随着棺材见天,她隐隐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传来。
“外卖!您的外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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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户催单通知弹窗时。
刘子涵正攥着奶茶袋子,站在黑黢黢的筒子楼里。
今天是他成为外卖员的第一天,也是至暗一天。
早上第一单的“订单超时,扣款12.5元”,就预示了今日份不顺遂。
晚高峰时,一辆库里南的车门,毫无预警地给了他迎面一击。
他本着法学生的自尊,想要据理力争,谁知绿灯一亮,豪车一脚油门就跑了。
挨个儿给客户打电话赔偿完毕,他坐在路边给受伤的膝盖上碘酒,琢磨着下班后要怎么报警追责。
脑海中设想着,要钱事小,讨说法事大。
到时候一定要指着车主鼻尖,断喝一声:“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
直到一声“团了么为您自动接单了”,打断了他幻想中的慷慨陈词。
小费显示的“200元”让他瞳孔地震。
后视镜里,碘酒瓶滚进夜色。
这是个老式的家属院小区,铁闸大门关着。
只开侧边小门供人通过。
保安室玻璃蒙灰,灯丝冷透——后来想想,这是第一个警告。
刘子涵谨慎地把小电驴停在了大闸外,步行进入了小区。
小区内悄无声息,路灯都没有一盏。
齐整排列着的楼栋,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如静默碑林——这大概是第二个警告,但他还是选择了忽略。
与此同时,身后似乎“簌——”一响。
他吓得一个回身:“谁?!”
眼前并没有人,不过地上多了一条小蛇。
他吓得往后一跳脚,赶紧快步往端头的目的地楼栋走去。
邪门,太邪门了。
楼道里没有灯光。
他把外卖挂在手腕上,一手打着手机电筒,摸索前行。
七楼的铁栅带着锈腥拦了去路——最后一次警告,他还是没听。
他看看手机确认地址,没错,是八楼,于是拉开了铁闸。
一上去就觉得不对,又闷、又热、又潮。
没有门,墙上两道血痂似的门联。
这贴法可不吉利,没门没户贴门联,人不住鬼住。
刘子涵手一抖,手机给跌在了地上,他忙弯腰去捡。
一躬身,脸贴得门近了,才看清这家的门,和旁边水泥墙壁的颜色,竟然刷得一模一样。
黑暗中乍一看,才会觉得整面都是墙。
他突然松了口气,忙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
正打算离开,就听见里头传来声音。
他敲得更急促了些:“外卖!您的外卖到了!”
大门猛开,黄沙混着尘气涌来。
一时间,刘子涵只觉脚下踩空了一般。
整个人一坠,天地倒悬,如入漩涡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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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灰黄的尘土扬起一团烟幕,居离尘被呛得咳了起来。
见里面真有一人躺着,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你终于来啦!”
什么终于来了?
刘子涵被突入起来的强光晃得一阵眩晕。
他本能地用胳膊捂着脸,勉强露出眼睛睁开条缝,发现自己已经由站着变成了躺着。
他仰面正对天空,身下硌得难受。
左右一看,四合着木板,木板外则是土壁。
自己好像……正身处一个放在露天土坑中的木盒里……那不就是……
棺材?!
刘子涵被自己的发现惊得惨叫出声。
居离尘本来兴高采烈地接人,接过被棺材里高昂的叫唤声,震得一激灵。
她断喝一声:“别叫唤了!”
刘子涵听见人声,立即抱住头,嘴里念叨:“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小的只是送外卖的,误入贵宝地,200块小费我不要了,让我走吧……”
居离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饶有兴味观其形态,眼见棺中之人身穿黄色衣服,头上带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
那帽子圆圆黄黄,顶上支着两条软茸茸的、兔子耳朵似的东西。
刘子涵不知道,自己新人上路领的限定版毛绒耳朵,落在居离尘眼中有了另一番解读。
居离尘心想:原来当日师父预言的山中来客,竟是只全须全尾的野兔精。
这兔精能在她母亲的墓里修炼成型,她自觉也算有缘。
于是她伸手捉住了刘子涵两只长耳,微一用力,将对方整个提溜了出来。
刘子涵忽地被一股神力凌空带起扔在地上,他本就吓得浑身瘫软,此时也不敢抬头,无助地趴在地上呜咽起来。
居离尘见他模样可怜,很是同情:“小兔儿爷,你别怕啊,我等你好久了,我会帮你的。”
“谁是兔儿爷啊。”
刘子涵听了这话,直男自尊瞬间压过了恐惧,回过神来,看向居离尘。
眼前这人头梳道髻,青衣短打,脚踏布鞋,棱角分明,黝黑脸膛,竟是个模样清爽的小道长。
不是鬼,反而是个能捉鬼的道长?
刘子涵再一张望,见四周围全是坟,刚站直的腿又软了。
他勉强定定神,忙问居离尘:“敢问道长……这……这是哪里?”
居离尘热情洋溢:“这里是桃源村的迩山,我是迩山上的守墓人。”
大晴天、大荒山、野坟地、守墓人——桃源村?
我该不会是?穿越了?
刘子涵回过神,往山下一看。
虽是大晴天,却见远方雾霭重重,如有结界。
再看另一头,不远处的山脚下,阡陌纵横,人烟袅袅,水田村舍相映成景。
刘子涵脸色忽地煞白,嘴里嘟嘟囔囔着:“桃源村,该不会是……《桃花源记》那个桃源吧?”
这也太土了吧!
别人穿越不是爽文就是名著,怎么到他就穿个中学课文?
刘子涵霎时间有点慌神。
但他立刻安慰着自己:没事,淡定。
凭他的经验,不论是穿越、穿游戏、穿书,还是刚刚送外卖的时候噶了重生了……总有线索找着办法回到现实。
指不定等会儿还会“叮”一声给他绑个系统,那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管他穿的什么类型,自己现在是某闲还是某龙。
重点是,他刘子涵,终于在今天,成为主角了。
顿时,所有男频爽文中的好事,都在他心目中预演了一个遍,他激动得胳膊上都起了鸡皮。
总之,不能在原地傻站着,连个地图都不探索,任务都触发不了。
居离尘苦等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见山外来客出现,原本很是高兴。
可是这兔精,看上去不太正常啊。
跟他说话完全不理人就算了,这会儿怎么还一边自言自语边笑起来了。
她着急地拉住他,道:“你好不容易在墓中修炼成形,倒是快告诉我,要我帮你做什么呀?”
刘子涵见她叉腰瞪视自己,心想跟这道长NPC的对话肯定是不能跳过的,否则没有任务指引。
想到面对的是NPC,他开始从容触发对话:“我现在该干什么?”
“怎么都行,依你,”居离尘期待地看着刘子涵,“来吧,想做什么,说出来。”
刘子涵迅速整理头绪,初来乍到,自己没钱没装备,要继续前进,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最近的村子里扫一圈。
他对居离尘道:“我要进村捡点装备,然后找路离开。”
一听说他要下山,居离尘立刻收敛了笑容,道:“不妥,你始终是妖,村民未必接纳你。”
刘子涵还以为这句话,是给他提示身份的台词。
原来我的身份卡是妖啊,还挺带感。
他暗爽。
“我坚持,总得给玩家自主选择权吧。”
“师父嘱咐我帮你,我不能让你乱闯。”
“你师父是谁?为什么要你帮我?他知道我要来?”
“师父就是师父,师父只说,我帮了你,必会得到他的法宝。有了他的法宝,我在这山里就能称霸了。”
居离尘没忍住,不小心把心底的大实话撩出来了。
刘子涵暂时没耐心洞察一个NPC的背景故事。
他耐着性子说:“得了我知道了,你师父就是师父,这是你的设定。”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好好回想一下,你师父只说让你帮我,没说让你怎么帮我是吧?”
这话似乎有理,居离尘也就不再啰嗦。
“好吧,你下山后先去找白村长,别让他怀疑你的身份。再求他给你指点,应当如何出去。再有嘛……你去我家换身衣服,你这稀奇古怪的模样,别人一看便知是妖。”
刘子涵自以为get了准确的任务指引,满口答应:“感谢感谢,还不知尊驾大名。”
“在下居离尘。”
好贴人设的名字,离尘索居。
刘子涵也入戏起来,顺手还做了个揖:“在下刘子涵。蒙居道长相助,不胜感激。”
居离尘从出生开始,便被村里人视为不祥。
村民恭敬叫师父“居道长”,却只叫她倒霉丫头,从来没人这样礼待过她。
如今她竟然也摊上“居道长”的名头了。
她心里一阵翻腾,一时豪气干云。
“这有什么,捎带手的事!”
随居离尘家去的路上,刘子涵眼见沿途齐整列队的坟包,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即便身处自己是主角的世界,他还是有点怕这种中式恐怖,一路上难免走得畏畏缩缩。
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好好观察一下地图,又壮着胆子,瞥了几眼沿途墓碑。
这么一瞥,倒让他发现了一个华点。
“这些人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好可惜。”
居离尘的步子越走越快,已经把他甩开一段距离。
她远远回头答他:“可惜什么?咱们这儿的人,可都是享尽了寿元的。”
“啊?”刘子涵停住脚步。
他环顾四周,确认左近墓碑,一连几块都写着“享年三十有五”。
“三十有五。”
“三十有五。”
他连忙前后左右都看了,统统是“三十有五”。
虽是朗日晴空,他身上猛然生出寒意。
再回神一看,居离尘竟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