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骥在最后一道光幕中，只觉自己的肉体被彻底榨干。
仅剩一层枯皮包裹着腐朽骨架的躯壳，被年轻灵驹从马背上轻轻颠落。
“刘兄！”
“大叫驴！”
“刘子骥！”
三个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刘子骥被搀扶着起身。
穿过第十二道白金色光幕时，他听见老马发出一声高亢洪亮的嘶鸣。
它周身沐浴在耀眼金辉之中，皮毛流光溢彩，每一寸肌肉都充盈了生命力。
灵驹。
果然是传说中，自九天降临的灵驹。
灵驹已经在契约中，毫不留情地吸食尽了他的生命力。
他像一个空瘪的破旧麻袋，落在地上。
逍云托起他，愤怒地斥责道：“刘子骥，你在搞什么？！为什么不控制灵驹？”
刘子骥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不用费心救我了，我就是个工具人，送你们到这里，已经是我的荣幸，你们快走罢。”
逍云看向薛青：“他在说什么胡话？”
薛青道：“云姑娘，你且让一让。”
逍云忙为他让开了路，薛青蹲下身，在刘子骥身上仔细摸索检视了一遍。
“还好，他的命时还有一息。”
逍云咬牙切齿道：“刘子骥，你想死就死出去，这样算什么？”
刘子骥双目无神地看着逍云，道：“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我本来就是假的。”
逍云忿忿拉起他的衣领，目眦欲裂道：“什么假的，难道你对我也是假的？”
刘子骥原本已经涣散的神志，突然清醒了两分，他撑起身子，看着逍云道：“这一点，从来不是假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啊只是！”居离尘在旁急得直跺脚，“薛青，他还有救吗？”
薛青点点头，向逍云道：“逍云，你懂蛊术，这件事或许只有你能做。”
逍云点点头，道：“你说。”
薛青伸出右手，中指与拇指一拈，指尖出现一枚银锥。
“你会取心头血，对吗？”
逍云明白了，她将银锥夺过。
不等刘子骥反应，她已经银锥于膻中下一寸，以至纯心力刺入。
一缕氤氲热气的赤红，立时滴入银锥尾端的凹槽内。
薛青当机立断接过银锥，将精血点在了刘子骥额心、双目及二闭口。
接着于他身体上方，勾勒出对应的五脏六腑经脉灵纹。
他一笔一划地烙刻，神色专注。
待烙刻完毕，薛青猛然将银锥刺入刘子骥体内。
但见精血所化灵纹瞬间下沉。
刘子骥原本如老马一般枯萎的皮肉，重新恢复了神采。
他缓缓坐起身来，感觉浑身又有了力气。
方才即将被未知力量吞噬的虚弱感，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还要救我，没了我，你们会走得更顺更好。”刘子骥轻声道，“你们不需要我的存在。”
居离尘还有些困惑，薛青忙道：“灵驹的确会在吸食命时之时，让人的情绪也无限消极下去，令你更加无力抵抗它的索取。刘兄，你这些话，未必是你的真心话。前面这么多关卡，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你怎么会认为我们不需要你？”
居离尘道：“大叫驴你又来了！你刚到桃源村就这个德性，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改了。”
是啊，他一直都知道，他不该有那么多希望的。
对他来说，最熟悉也最应该做的，就是放弃。
“这就是我的命，我是你们当中最没用的人，我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工具人。现在我连一匹马都搞不定，彻底没用了，你们舍弃我就好。”
“啪！”
刘子骥惊愕地捂住了自己脸。
是逍云照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居离尘还未拦，已经被薛青拉住。
薛青冲她轻轻摇头，居离尘会意，二人退开了一些。
只见逍云浑身颤抖，双眼微红：“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刚才在【大荒落】的蛇腹里，见到了什么让你崩溃的事，但现在不是你自怨自艾的时候。”
居离尘也在旁道：“大叫驴，我是跟你一起离开桃源村的，我也是为了帮你才出来的，你不能这样不仗义。我和薛青需要你，逍云也需要你，你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
逍云恶狠狠道：“你再做这种自杀的事，我立刻杀了你！”
不论逍云此刻语气多么凶悍，刘子骥仍然看到，她眼中藏不住的恐惧。
“刘子骥，”逍云揪着他的衣领，贴着他的脸轻声道，“你不是说过，每个人，是每一个人，即便是再普通，都应该有改变世界的可能性。那你又为什么要认命呢？”
撕扯着刘子骥下坠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她记得。
她竟然记得他在激愤之下说出每个字。
刚才占据他身体的沉重念头逐渐消散。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三个人。
逍云眼中有泪，居离尘被薛青牢牢抓住，面上却是无比的关切，薛青微微蹙眉，暗含基于理解的慈悲。
他怎么会认为，眼前的这些人不重要，又怎么会以为，他自己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为什么偏偏要去执着于什么真假？
不是要改写《岁书》吗？
只要是这一刻他能感知的一切，就都是真的。
他站起身，擦了擦泪，道：“对不起大家，只是不知为何，我刚才一上马，突然就衰弱得无法使用术法。然后越是让那灵驹吸走我的命时，就如薛青所说，我整个人就越觉得，好像没有任何希望和奔头了……”
薛青诧异道：“一上马就虚弱？”
逍云与薛青对视一眼：“上马立定契约之后，无论如何，骑马人才是先手，怎么会立即虚弱？”
居离尘道：“难道说，因为大叫驴本身就是未来的人，所以……”
所以他原本来的世界，很可能已经受到灭世之灾的影响，甚至他所存在的时间……已经开始瓦解。
而刘子骥，也会随着他本来世界的消失，而不复存在。
“走，”逍云果断道，“咱们尽快通关，一切必有法可解。”
四人眼前已经开始雾霭缭绕。
鬼羊【协洽】关，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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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洽】幻境恰如修习【衍星】之术所在的【开元台】。
三巡星轨观察毕，居离尘、逍云、薛青，皆于观星台重新汇合。
居离尘见刘子骥还未出现，焦急道：“大叫驴怎么又没跟上！他不会是又想寻死了吧……”
“不会的，”逍云肯定道，“他不敢。”
但她一只手还是掐住了裙角，手指骨节也因使力而发了白。
薛青道：“方才我在观星之时，因为误触星图，也遇到了天雷点落，刘兄会不会……”
正说到这里，刘子骥已经大呼小叫着跑了过来。
“完了完了完了……！”
一见他恢复了这咋呼的模样，逍云整个人都心安了。
“什么完了？！好生说话！”
刘子骥双手连连摆动着：“不是我们完了！是亭午完了！”
“亭午完了？怎么说？”逍云忙问道。
“你们难道没有在三巡星图中，看到预示未来的鬼羊指示吗？！”
见三人怔怔地看着他，刘子骥又恢复了一些嘚瑟的模样。
“没事，你们没看到，我看到了！”
他突然转向了居离尘：“野人，实不相瞒。刚才在蛇腹中，我见到了。其实，我是你的后世，你是我的前世。我们俩，都是钥匙。”
“什么钥……”居离尘话未说完，刘子骥已经打断道，“你们先听我说完。”
他清清嗓子，娓娓道来：“亭午自以为参透《岁书》上卷，认为只要《岁书》下卷凝合，《岁书》通卷打开，【斯须】觉醒，他就可以借助【斯须】之力，帮助鲲山飞升，对吗？实则不然。”
他摆摆手，也制止了想要询问什么的逍云，道：“我在预示星盘上看得明白。即便找到《岁书》下卷的碎片，还需要钥匙。”
“对！钥匙的确分两块，”薛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块蟾蜍抱月，一块三足金乌，阴阳互根，合为两仪。如果说，你和离尘是《岁书》下卷的钥匙，你们两个与五片碎片同时存在，才可能打开《岁书》下卷。”
“没错！”刘子骥兴奋道，“我刚才看到居离尘是我的前世，还以为我是她应该被抹去的缺陷。原来不是的，我和她要一起才有用！”
说着他兴高采烈地一撞居离尘：“咱俩是双男主。”
“谁跟你是男主。”居离尘不满道。
逍云道：“即便亭午不知道如何打开《岁书》下卷，既然你和离尘都在此，他不就能一网打尽了吗？为什么你却说他完了？”
“因为待得《岁书》打开，【斯须】觉醒，是决计不会帮助他的，而是会毁灭他。”
“你怎么知道？”逍云话一出口，已然意识到什么。
既然居离尘和刘子骥都是岁书钥匙，而薛青是白泽一手带大的神兽，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刘子骥双手按住逍云的肩头，道：“你，才是斯须。”
居离尘道：“什么？！逍云是斯须？！”
逍云不敢置信道：“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要如何觉醒？”
刘子骥只是望着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我们向前走便是，到时候，你自会明白要怎么做。”
四人都安静了片刻。
薛青道：“刘兄，我竟不知，你的【衍星】之术如此精妙。”
逍云道：“他不是精通衍星，只是……他本就是未来的人，所以他站的位置，比我们看到的，要更多一些。”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紧接着，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短暂而令人不安的平静。
面前景象疏忽一转，四周弥漫着朦胧微光。
半晌，他们才看清，已然深处一处山洞之内。
忽然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居离尘肩头一探。
居离尘反手就想要去回击，却听见旁边的薛青一声惊呼：“小心，不能被它碰着。”
刘子骥与逍云看去，见居离尘的鬓边已然生出了白发，显然她已经承受了什么攻击。
但是随之而来，四人四周，立即环绕起一层若有似无的光晕。
这时又有一只尖爪伸了过来，却好像无法突入这层光晕。
刘子骥惊叫道：“怎么可能！野人，你上次不是还能反吸命时吗？”
逍云迅速丈量着空间内的能量，道：“不好，我们在这里，命时只能绝对被索取。”
“什么叫绝对……”
“这里不像灵驹，可以通过沟通、抗衡以及协作，在保证自己命时的同时，让灵驹有足够的力量跨过霞光门，但这里不一样……”
逍云说话间，因为居离尘受伤，而形成的结界光晕消失。
又有几只猴爪探入，立时，每个人的鬓边都生了华发，但结界也随之再次笼罩众人。
“这不就是岁殍吗？”刘子骥慌了，看着一个个躲在暗处，如同干枯人形的灵猴。
薛青点头道：“不错，我们的法术，在这里尽数失效了。一旦被被触碰，立时就会被灵猴窃岁。不过一旦被吸取了命时，也会争取到一点空间，换来一息安全。”
居离尘道：“那能怎么办啊？这不是被按着打吗？”
“等。”逍云道，“这一关，便是为了消耗我们而来。我们每个人，轮流被拿走一点命时，然后换取生存的空间。只不过，我想这空间结界，会随着时间推移，每一次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逍云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
猴子。
无穷无尽的猴子开始出现。
那些浑身焦枯的偷时灵猴。
从山洞的各个阴影中探出。
甚至有的直接凭空凝聚。
它们张牙舞爪，枯枝般冰冷的手，像他们袭来。
刘子骥浑身难以自持地发抖：“好不容易躲过了外面的岁殍，难道要在这里被猴子弄死吗？”
灵猴利爪不断抓挠。
正如逍云所说，被攻击后，让他们得以喘息的结界空间，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
即便是轮流被夺取命时，怕也很难熬过这一个时辰。
逍云的面色也发了白。
居离尘道：“不行！我们现在没法再进入桃源村了。”
看来她已经尝试过回到桃源村空间内。
然而这山洞，竟连这生路也堵死了。
四人竭力以法器相抗，但也只是稍微减缓灵猴攻势。
眼见不敌，薛青面上露出一点了然的笑容。
他的笑容如往常一般亲和温柔，甚至有些释然。
“其实方才，我见到了鬼羊星盘给我的预示。它说，我要目送你们离开，只是没有想到，预言中的事，这么快就要到来了。”
居离尘瞬间明白过来，牢牢抓住了薛青：“不行！你答应过我的！”
刘子骥也赶忙阻止他道：“总有其他办法！”
“没有了，这一关，势必要一个人的牺牲。既然我不是斯须，这里又只有我的命时最长，我想，这便是我和你们同来的意义。只有我，有足够的时间，给你们换取安全活下来的空间。”
薛青仍是温厚笑道。
逍云也伸手拉住了薛青，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
“逍云…” 薛青的声音异常平静，却穿透了灵猴在旁发出的嘶嘶声，“别让我失望。”
逍云的手怔怔垂下。
薛青身形一闪，居离尘的手中一空，见他已一步踏出了结界外。
“薛青！！不要！！！”居离尘的吼声撕心裂肺。
她下意识就要跟着冲出去，却被逍云死死拦住。
“薛青！”刘子骥也叫道，“你先回来，咱们再想想！万一还有办法呢？”
无数窃岁灵猴，随着薛青的暴露，尽数现身。
它们不再是试探性地在他身上抓挠，而是带着贪婪到极致的饥渴，径直攀上了薛青的身体。
结界内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薛青的身体被数以百计、乃至千计的灵猴攀扯上，轰然倒地。
「离尘，你说我原不必参与进你们的事。但我想，主人让我遇上你，便是命定。我总想着，跟着你们，一定有什么缘由，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这必须的缘由。」
薛青的传音，清晰地落在他们每个人耳中。
他们这头的结界，颜色从若有似无的光晕，逐渐变得越来越实在。
它变得牢不可破。
偶有注意到他们的灵猴，指尖只是触及结界边界，便龇牙咧嘴地收回被灼伤的手。
「今日我明白了，天予我如此漫长的时间，让我在这长河中一个人走了这么久。我遇见了醴泉、遇见了玄参，又送走了他们。如今也是时候，与你们告别，用我的命时，换你们走下去。」
薛青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是仰躺着，透过那层层叠叠蠕动的猴群，望向山洞的穹顶，直至完全被灵猴淹没。
「云姑娘，你能明白我，请你一定做到，咱们要做的。」
居离尘颓然瘫坐地上。
刘子骥在旁扶住她，早已是泣不成声。
逍云原没有说话，听薛青如此说，仍是红了眼眶。
但她最终还是硬起心肠，只是冲着薛青那已看不见的身影点点头：「好，我一定做到，我们想做到的。」
一个时辰漫长如百年过去。
他们在结界中活下去的每一刻，燃的都是薛青的命时。
居离尘木然望着薛青，面前的一切逐渐恍惚。
即将移景之前，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山洞中的景象。
灵猴退潮一般隐去。
一只雪白的穴狡蜷缩在地上。
它安安静静睡着，仿佛只是陷入一场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