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夏天。
我听书院里的书生说,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荣平郡主府里养了诸多面首,夜夜笙歌、荒淫无度,引起朝中众多士大夫弹劾。
“然后呢,然后呢?”姓张名璋的白净书生追问道。
“然后皇上只是遣散了郡主府的面首,罚她禁足府内半年。”
“…啊这,荣平郡主以前不是贤名在外,怎么才成婚一年多,就如此不堪了…”
“装的呗,我还听说,郡主府的面首,大半还是郡马送到床上去的。郡马本人则天天跟那混不吝的瑞王流连酒色,这夫妻俩是一个比一个荒谬。”
此时,书院里声望素著的宁镐师兄站在门口,负手而立,他严肃道:“妄议朝政,你们可知是何罪?”
书生们看见是宁镐,一个个头缩的如鹌鹑般,低头恭谨道:“师兄。”
“读书人不妄议是非,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就上表院长,看你们如何处置。”
“师兄,我们错了。”书生们齐齐认错,刚刚问的最欢的张书生,此刻却赤红着一张脸。
宁镐叹了一口气,错身露出身后的我,“夫人制了一些糕点,命素水给大家送过来。”
一个书生眼神亮了亮,兴冲冲的接过我手上的食盒,嘴上像抹了蜜般似的:“每次素水妹妹来,就有好事,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苦命书生,每天就指着你过日子呢。”
众人你一嘴我一舌,拿着糕点合不拢嘴。
宁镐师兄皱了皱眉,不忍看道:“这哪是书生,分明就是妇人堂。”
我收拾好空了的食盒,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刚刚书生们议论的话。
我的好阿姐,想必你在京中早就听说了这些传闻,不知此刻是作何感想,是感叹当初所托非人,还是庆幸这样的结局没有落到你身上。
但现下你的结局、我的结局,也轮不到那一句庆幸。
阿姐啊,当初肆意纵马的少爷郎,你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我唤了十二年的景哥哥,他从头到脚,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呢。
仲夏,酷暑难消。
大少爷自去年冬天就一直缠绵病榻,夫人找了许多些郎中来瞧也不见好。
后山蚊虫多,听南风院里的小厮说,大少爷常常在睡梦中那条坏腿就酸痒难耐,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
我问小厮大少爷那条腿是怎么坏的,他拧着不肯说。
我后来听小小姐说才知道,大少爷少时,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子,十三岁时一首《咏词》,令众大儒赞为千古绝篇,风光无两。
但他十五岁从冀北游学归来后,却誓要从军。
青莲书院世代教书育人,姜家祖训一不入仕为官,远离朝堂;二不从军为将,远离纷争。
因着这两条祖训,青莲书院孤绝世外,又名声赫赫,几百年来,鼎盛至今。
但大少爷破了祖训,他背弃了家族,决然一心去了冀北。
那场闻名天下的襄阳之战,永陵侯赵文隆将军一战成名,英勇杀敌、击退匈奴。从此,梁国与匈奴划分边界,签订了七十年互不侵犯的条约。
大少爷就是在那场战役中伤了腿,往后年年月月,独居深山,避不见客。
他就像千千万万个无名的末世英雄,在和平年月里,世人纵情声色,英雄独舐伤口。
05
我去山脚下采了些防蚊虫和助眠的草药,制成香包,想让少爷和小姐随身携带。
一天我采完草药上山,看见了那天的那个白面书生,他跟小小姐。
小小姐跟在他后面追着,书生在前面牵着风筝线,往山坡下跑。
少女娇俏的声音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迎风吹来:“张舒望,你行不行啊!”
日光斑驳间,我仿佛看见了当年在林深处,纵马扬鞭的女郎。
她笑容明媚,回过头来望向跟在身后同样恣意的少年,嘲笑道:“周暮景,你行不行啊!”
不久后,便是院长大人的六十大寿。
姜院长教书育人四十载,桃李满天下,不少学子都寄了拜帖要赶来祝贺。
夫人说院长不喜大操大办,就请些学生在自家院里摆上几桌,但我和众人还是忙的有些脚不离地。
到了寿辰那天,我负责迎接宾客。
院长大人换上了夫人新作的衣裳,嘴上嫌弃道:“讲究这些身外之物作甚。”
心里却美滋滋的。
私院里一片喜庆祥和之态,下人们虽忙,脸上也都是挂着笑的。
直到前院的小厮传道:“荣平郡马周暮景携七明芝一株,前来祝贺——”
言语失色,众人噤声。
院长大人的笑凝固在脸上,眼神定定的看着前方来人。
那人身着锦官袍千金裘,金缕带系汉白玉,身材修长,面若冠玉。
他行至院长身前三尺处,低头作揖道:“学生周暮景,恭祝老师福寿绵延,松鹤长荣——”
院长的脸又黑了几分,他僵持不语,气氛一时尴尬不已。
夫人察觉甚微,连忙招呼着周暮景入座,“你老师昨日知道你们要来祝贺,喜不自胜,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今日见了人,反倒显得有些呆了。”
周暮景也不以为意,陪笑道:“师娘费心了。”
随后便入了座。
我正在给一桌客人倒茶,他们在底下私语,“周暮景当年可是出了名的文武双星,怎么如今成这副样子了。”
“攀附权贵、流连酒色,可不就是男人本色么…”
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周暮景闻声移过目光,我小心翼翼地回头窥探,却不想目光交接——
我心脏瞬间漏了一拍,手上更是一抖,泼了人一身茶水。
那人惊呼一声,骂道:“不知所谓的笨丫头,你可知我这身沙罗多少银子?”
我立马放下茶盏跪下道歉:“大人恕罪,是奴婢手笨…”
周暮景闻声赶了过来,打断道:“郭宣义,区区一个小丫头,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再说现下是师父的寿宴,闹大了岂不难堪。”
郭子业议论他本来就有些心虚,再碍于他表面上的身份,连忙奉承道:“周郡马说的是,方才确实是小人小题大做了,影响郡马赏宴,在下更是罪该万死。”
“无妨,你这身衣裳多少钱,回头记我账上,莫再为难一个小丫头了。”
“不敢、不敢。”
周暮景回到了座位,我低声告退,直到退出宴席,也不敢抬起头来。
他定是认出我来了,他会揭穿我吗?可他刚刚为何要帮我?
我一天都心神不定,只敢躲在厨房里帮忙。
更深夜重,客人渐渐拜别。
我路过祠堂,弦月高悬。
周暮景跪在正中间,旁边坐着院长大人,仍是冷着一张脸,想来今天也没怎么笑过。
“…若不是暮景当年邀楚元去冀北,他定不会是如今这般,我此生都愧对师父师娘,不敢求得原谅。”
院长隐隐有些发怒,“你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
沉默半晌,他突然松了一口气,“罢了。”
他道:“楚元去冀北,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祸福怨不得他人。只是你——,你不该、既负了文心,又忘了初心!”
既负了文心,又忘了初心。
他周暮景的初心是什么呢?
我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朗月星稀的夜晚,青梅酒的清香悄然入梦。
阿姐欣喜的抱着我说,“姝儿,你景哥哥说,他以后要在边疆建功立业,当大将军,护佑一方百姓。他还说,我以后,要当将军夫人!”
韶光似箭,沧海桑田。
我阿姐没做成将军夫人,他却成了皇城郡马。
我心情沉重,不敢再听下去。
翌日清晨,我从床上醒来,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我抹着未干的泪迹,瞥见床头一角的草编兔子。
我在房中昏昏然找寻半晌,也不知在寻些什么。
那只兔子…
周暮景,他果然没忘啊。
06
又是一个秋天,一场大雨。
小小姐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昏迷数日。
我和夫人轮流照看,夫人哭昏了眼,小姐也没醒来。
倒是把二少爷召回来了,他仍是风尘仆仆,一身旧衣,身材却比去年健硕了不少。二少爷从江南带来了一位名医,姓陆,陆先生端详片刻,只说了两个字:“有救。”
夫人松了口气,一头栽倒在地上。
好在没什么大碍,陆先生说夫人是思虑过度。
他写了一张方子,说小姐的病还得去寻一处药引。
二少爷安排人去寻后,被一旁一直缄默不语的院长叫入了书房。
书房的灯长明了一夜。
第二日,我跪在祠堂,求神佛护佑,让小小姐平安顺遂,夫人长命百岁。
一袭熟悉的长袍闯入视线,他还穿着去年那身斗篷。他说:“神佛有用的话,要医士做什么。”
我抬头,少年清风霁月,眉目间坚毅不减。
我回:“医士治身,神佛护心。”
“我记得你,你是兄长院中的侍女。”
“奴婢是伺候小小姐的。”
“…原是如此。”
他转身要走,我连忙叫住他,问:“二少爷——,您这次回来,还走吗?”
他神色不解的看着我,像是意外我的莽撞。
我赶忙解释道:“小小姐她,很想你。夫人也很挂念你。”
他顿显迟疑,语气沉重:“我还有些事情未了。”
那就是还要走。
我有些失落,意外瞥见他磨损的裤脚,提醒道:“天气乍寒,二少爷带一套护膝再上路吧。”
我去房中取了护膝,递送到他面前。
他拿着护膝端详针脚,低头轻笑道:“我就说她这样手笨,怎么做的了针线活。”
随后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素水。”
话音刚落,有下人传唤道:“二少爷,药引找到了。”
我们回到小姐房中,看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书生,神情呆滞。
下人说,就是这人寻来的,他昨晚在普陀山上寻了一夜。
我定睛一看,认出是那位姓张的书生。
深秋的雨下了一夜,天空灰蒙蒙的,地上到处是泥泞和水洼。
二少爷就是在这样一个潮湿沉重的天气离开的,没来的及见他那年幼可怜的幼妹转醒。
我曾留过他,他只说:“醒了便难走了。”
果然,小小姐醒来后闹了一夜。
我有些羡慕他们的兄妹情谊,每到这时,我总是感念阿姐。
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好歹遇到了好的主人家,阿姐你呢?身子可还安好?怡红楼的人还有没有再打你,那么粗的木棍打在身上,得有多疼啊。
我的阿姐啊,你原本是府里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有慈悲怜爱的父母,有优秀出众的郎婿,有潇洒不羁的天性…
一切,皆随着那张莫须有的罪状,湮灭成沙。
三年前的那场血雨,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漫天的红色,像极了荣平郡主出嫁那天的红装。只不过一边奏的是喜乐,一边唱的是哭丧。
你见过一个又一个至亲血肉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模样,见过血把木兰染红,见过烧毁的家园,见过亲友姊妹被侮辱被发卖,而你只能藏在地窖,透过隔板的间隙,眼睁睁的望着这一切。
望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归于那场浩劫…
是贵妃,是太子!
07
二少爷赶在春节前回了家。
山高地阔,天光渐暗,他牵着马,身上裹着那件黑金大氅,因为太瘦,整个人显的有些过于修长。
下人们提着灯,院长大人和夫人就这样守在书院大门。
他就这样逆着天光,一深一浅的踩在雪里。在家人殷切的目光中,从雪色里走来。
与此同时,京城里也变了天。
太子的生母,沈贵妃下了狱。原因是——残害忠良!
三年前的那场劫难,波及的数千人,终于有了一个答案。
但也仅仅只是答案。
赵文隆将军的命,他那些忠心为主的部下的命,还有被无辜牵扯的家属。
就凭她沈采瑛以及背后那几人就能偿还的了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小厮接过二少爷手中的马僵,院长眼中眸火熙亮,他有一种老境颓唐,深谓道:“我不如你。”
这是内府里难得的团圆宴,在新春佳节。
书院到处挂满了红色的灯笼,贴上了二少爷亲手写的对联。小小姐最欢喜,她换上喜庆的新衣,梳着对髻,像个年画娃娃。
她满院子的跑,倒在雪地里,又被二少爷提起;缠着下人帮她往梅树上挂平安符,说要祝大哥哥身体康健,二哥哥得偿所愿;然后吵着院长和夫人要压岁钱,等着上元节去山下买糖…
等到明月高悬的时候,在府里待了很久的嬷嬷把我们这些下人都叫了过去,说二少爷给大家准备了红封。
我有些讶异,转过头去,小小姐在炮竹面前鼓着手掌,院子里已然没了他的身影。
热闹散去,只留下飘荡的灯笼和满院的风雪。
我热了几份点心,独自绕去了后山。
小院里掌了灯,在屋檐下,两个对立而席的少年握着棋,在拨乱诛暴的纷争里,偏安一隅,风轻云淡。
“以后作何打算?”坐在里侧有些病瘦的青年看着棋局问。
“读书写字,教书育人。”外侧风骨不凡的少年淡淡道。
“你拨乱了朝堂,如何全身而退。”
“父亲说,功高盖主就要收其锋芒。”
“?”
“赵将军的事,没有圣上的推手,不是贵妃凭空捏造的一纸罪状就能扳倒一个权倾朝野的国之重将的。”
“君要臣今日死,臣又怎能苟活到明日。我能做的,只不过是让一位为国为民的英雄走的更加体面罢了。”
“我的路走完了,自然还有路没走完的人。”
病弱青年落子有声,他抬头惊讶的看着对面那人:“你是说…”
衣带被深冬凛冽的冷风打到了门上,两人听到了动静,齐齐回过头来。
凝结的血液渐渐回暖,我提了提食盒,笑着走进庭院。“大少爷没去前院,春节哪能不吃饺子呢?”
他连忙示意一旁的小厮接过食盒,忧心道:“晚上山路不好走,明日再来又何妨。”
我仍是笑:“那明日一早您就吃不上了。”
“既如此,那楚彦今天就送素水姑娘一程吧。”二少爷起身,朝大少爷道,“天色不早,弟弟改日再来找兄长切磋棋艺。”
大少爷摆了摆手。
我有些惊诧,旋即应下:“有劳二少爷了。”
大少爷说的对,夜里山路不好走。
我跟二少爷一前一后走着,他在前面带路,裸石沙砾,月宿星野,我能闻见他身上好闻的松露清香。
然而——
“小心!”
一阵歪风吹来,我被沙石绊倒,身体直直往前倾,二少爷及时搀住我。
他手掌遒劲有力,霎时间拦住我的腰身。姿态亲昵,两人都有些尴尬。
“多谢二少爷!”我稳了稳身子,退开距离,脸上有些高热。
“这路不好走,视野又弱,一不小心就容易滑下山坡,你牵着我的衣摆走吧。”
我有些害臊,不敢抬头去看,“那就麻烦二少爷了。”
最后,我只好拉着他的衣摆,颤颤巍巍的跟在后头。
夜风很凉,身上却被吹的燥热。
直到慢慢习惯,我循着月色的一缕荧光,抬头看见了二少爷宽阔的背和发红的耳尖。
08
上元节,街上熙熙攘攘。
二少爷带着小小姐,小小姐带着我和那位叫张舒望的书生,来到了山脚下的小镇,采买货品。
一路上小小姐见事事新奇,这个要看那个要买,也就张舒望能紧盯着她,一步不离。
我认清这一事实后,开始放弃追着她身后跑。回到二少爷身边,认真看着出货清单。
直到路过一个卖灯笼的小贩在路边叫卖,我多看了几眼撞上了迎面赶路的妇人。
“抱歉。”我轻声道。
妇人拍了拍衣袖,一边不耽误赶路一边念叨:“这小姑娘走路怎么不看路。”
“没事吧。”二少爷关切道。
我摇了摇头。
他突然走向了那个卖灯笼的小贩,问:“这个兔子灯笼多少钱?”
“三文,大人。”
“我要了。”
直到我从小贩手中接过灯笼,我才堪堪反应过来:“二少爷,这是?”
他脸上难得露出温和的神情:“送你的。小姑娘提着灯好看。”
“二哥哥,二哥哥!”小小姐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欢欣鼓舞的跑到二少爷跟前,张舒望在后面追到满头大汗。
场面滑稽,我不免有些失笑。
“二哥哥,前面有卖面具的,我看好看,就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你戴上试试?”
红白相间的狐狸面具,遮住半张脸,少年瘦削的面容霎时间妖冶起来。眼眸明亮深邃,像一只摄人心魄的男狐狸。
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二哥哥真好看,比张舒望还好看。”
悄然间,白面少年沉了张脸,神态委屈。
二少爷摘了面具,淡淡道:“别闹了,我们要赶在天黑前回去。”
他话音刚落,一波穿着军装的士兵赶来清路,路人瞬间屏退两旁。
下面的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
直到好半晌,一辆绑着一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的板车施施然招摇过市,那中年男人脸色红润非常,一身酒气,神情迷离,显然还在梦中。
人群中这才有“智者”说道:“瑞王沉迷酒色,举止荒唐,竟然在宫宴上当着皇上的面调戏淑妃。皇上平时虽惯着这位幼弟,此时在众宫人面前颜面尽失,直接将瑞王废除了王位、赶出京城,且从今往后,无诏再不得入京。”
“荒唐啊荒唐…”
我站在二少爷身边,偷偷朝他望了一眼。此刻他却眉头紧皱,面色沉重。
09
三月。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这是我来山上的第三年,我在南风小院内翻晒着草药,小小姐不知从哪淘来的凤仙花汁,蹲在屋檐下的矮凳旁染着指甲,两位少爷仍是在那棵枫树下对弈,岁月恬静娴适,一切都刚刚好。
我听两位少爷闲谈。
二少爷说:“近来京中流民不断,饿殍孚尸,人心惶惶。”
“可是周围庄稼遭了难?”
“近年雨水充盈,周遭农户还算过的安生。流民,像是从别的地方,运送过来的。”
“莫不是…”大少爷抬头询问。
二少爷摇了摇头,“一切还不得而知。只是流民众多,为抢食而伤人者,不计其数。”
“京中难不成无有派人安抚?”
“只不过强行镇压,结果适得其反罢了。”二少爷落下一子,抬头说道:“我打算去山下施粥布善,权当补偿姜家罪孽。”
大少爷回望,定定的看着他,顷刻,一子落,他语气低落:“我输了。”
日头悄然间落下山脚,小小姐不知何时趴在矮凳上睡着了。
二少爷背着她,我跟在半步远的后头,走在了山间小路。
“兄长以前沉闷,避不见客,倒是喜欢你来。”二少爷沉稳的声音从山间流淌。
“性子再清冷的人,日子长了,也总有觉得孤独乏味的时候,大少爷其实喜欢你们来的,他只是…只是有些无法面对自己罢了。”
“何谓面对自己?”
“你和小小姐就像是一面镜子,印证着他的过去。大少爷闭关自守,不过是放不下过去的自己,又释怀不了如今的自己。”
他中肯的评价道:“素水,你很通透。”
我摇了摇头。
“三日后施粥布善,你同我一道去吧。”
“好!”
日暮下的西山,天高地阔,绿草成荫。小小姐在二少爷背上咿呀,像是进入了一个香甜的梦。
“素水,等天气回暖的时候,给我做个香囊吧。”二少爷突然开口,他语气艰涩,“像兄长和如意身上的那种。”
我有些不解,却还是应下。“好!”
三日后,二少爷开始在京城各处施粥搭铺。流民们一个个瘦骨嶙峋,一开始只一窝蜂的往上聚,二少爷废了好大劲,才将他们一一安抚,排成列队。
城中流民众多,我们时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城中半月,暴乱渐渐平息。
是日,日头渐盛,我一边添着粥,二少爷一边给我擦汗,他皱起眉头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有些肃穆:“歇会儿吧,换闰月来。”
我摇了摇头,“闰月昨晚寅时才睡,让她再睡会吧。”
二少爷沉吟片刻,接过我手中的粥勺将我推拒一旁,“我来。”
“二…”
我本欲再说点什么,看着他认真决然的神情又收回了嘴。
我锤着手回到青莲书院支起的毡帐里,忽而又觉得周围屋舍有些熟悉。
三年了,我第一次回到这里。
这一片商铺林立,人欢马叫,往来如织,我寻着记忆找到了怡红楼的位置。
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
穿着各色清凉绸缎的妖冶娘子倚在楼栏上,招呼着往来新客;一个个醉酒的男儿郎,脸色浮起两抹红晕揽着艳丽的舞娘把酒言欢;老鸨身材臃肿,化着与她并不相配的花锭妆容欢场做戏…
我的双脚定定的,身体有些虚浮,一种期待又绝望的情绪上下翻涌。
最终守门的小厮发现了我,把我往外赶,“你这丫头来这做什么,这可不是你能玩的地方,快走,快走…”
我迎上前去,我说我找林彧。
“这里哪有什么林彧,你怕是昏了头了。”
我听他这么说,顿时有些急了,“林彧,她是我阿姐,她就在这里。”
“这里没有林彧,只有妓女,你阿姐是妓女吗?”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
妓女…
心里有根弦霎时间断了,我不顾一切的冲进去大喊:“阿姐,阿姐…”
屋外的小厮拦不住我,楼内纵情声色,此刻都停下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阿姐…”
楼下的矮案旁一位妆容瑰丽,香肩坦露的少女勾着唇妖冶的坐在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身上,她看见我时,表情瞬间顿了顿,收敛笑意。
我双眼朦胧,仿佛间难以将她和当初那个纵马驰疆、跌宕不羁的少女重合起来。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阿姐…”
她背过身来,不自然的拢起薄纱,遮住香肩。
老鸨有些愠怒,神色不明的看着她,“这是你妹妹?”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后神情淡漠道:“不认识,赶出去吧。”
随后,我被几个小厮架着扔出了怡红楼,我躺在地上,半天不做反应。
好像三年前那顿木棍打在了我身上,混身疼的无法动弹。又好像溺在水里,底下有无数只手把我往下拉,我不停的沉、不停的沉…
“素水!”
一个稳健的声音把我拉回水面,我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二少爷…”
我丢弃了礼节,罔顾了身份,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二少爷,我,我…”
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怎能告诉他,我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
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10
施粥半月,皇城中的暴乱平息了不少。城中富商们皆开始效仿,开放粮仓,招纳工人,局势渐渐明朗…
不久后,青莲书院迎来了新客。
太子莅临拜访,说感念这次青莲书院助力平定暴乱,又听说青莲书院百年教书育人,英才辈出,带来了十几箱礼品,说要来山上学习半年。
院长诚惶诚恐,连夜安排人收拾出一间整洁的屋子出来。
太子来的那天,朗日高悬,他坐着高堂上与院长寒暄。
我去添茶,进门就看见一身明黄,服饰雍容的俊俏少年,他眉目清秀,浅笑着与院长谈诗论道。
我握着茶壶的手有些抖,心里似万江翻涌、欲止不息。
突然,他看着我明朗笑道:“书院中的侍女都像姑娘这样,长的如此俏丽吗?”
握茶壶的手一抖,茶水顺着桌面流到了他身上。
我赶忙下跪:“奴婢该死!”
太子拦住欲发作的院长,忙道:“无妨无妨,怪我言语轻佻,戏弄了姑娘。”
“哪里哪里,素水,你快带太子去偏房换身衣裳。”
“是,院长。”我低头答是。
“有劳姑娘了。”
他还挺礼貌。我心里不耻道。
领他去偏院换完一身衣裳出来,他叫住我:“听闻青莲书院人杰地灵,姑娘可愿带我到处逛逛?”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侍从,一时失言。
他立马屏退众人,缓声道:“就我们二人,你莫要拘束。”
我带他围着书院逛了逛,介绍陈设。莫名觉得乏力,我对他说:“太子可愿去汨林园中看看,那里空气清甜,还有许多参天古木。”
他眼眸瞬间亮了亮,高兴道:“那是自然。”
汨林园错根庞杂,第一次到这里的人都会迷路,或许从我提出带他来这里开始,就没安好心。
行至林深处,太子心情通畅,对着林中树木赞赞称奇。忽然,我停下脚步,一脸为难道:“太子,奴婢进林之前吃多了果子,如今腹下坠痛…”
太子捏着鼻子摆摆手道:“你快去吧~”
“好勒,太子,你且在这将等会。”
说完,我便眨眼见消失在他眼前。
但我没有出园,我躲在林中,静静地看着他。
他先是等了一会儿,然后在林中慢慢踱步,最后一步一步,走向我为他设下的陷阱…
太子掉落了深坑,他在林中叫唤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救他。
我就躲在一旁,静静地盯着无助的少年。
日头渐盛,少年白皙的皮肤泛起了水汽,整个人热的浑身发红。他坐立不安,焦躁难耐,嗓子早已失声。
无助、彷徨、无奈…
眼看到了时辰,我才施施然从林中走出,故作惊讶的对着他说:“哎呀,太子殿下,您怎么到这来了,奴婢都寻了您半天了。”
他擦了擦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焦躁,“辛苦姑娘了,还有劳姑娘拉我上去。”
我搀着太子走出林中时,书院上下都火急火燎的在寻着他,侍从们从我手上接过太子搀扶。
二少爷突然从人群中闯出,眼神急切的照看着我身遭:“素水,你可有事?”
院长的脸突然黑了一瞬。
太子殿下躲开侍卫的手,朝我谢道:“今天多亏了素水姑娘,不然本宫今日,走不出这片汨林。”
我敷衍作揖道,“奴婢本分之事。”
我没想到的是,经过上次的事,太子一连几天,都要我作陪。
说是想到书院各处都逛逛。
二少爷冷着一张脸,恭谨的对太子道:“素水一个丫鬟,书院内诸多事物都不太清楚,还是让草民为殿下分忧吧。”
“本宫一天都与书院内的众儒们谈书论道,深感乏力,不想再听些大道理了。”
随后,他便领着我从二少爷面前招摇阔步的离去。
直到行到后山别院,太子问我:“那是何处?”
我私心的不想让他知道南风小院,随即答道:“一处荒废的小院,后山尽是蛇虫百豸,太子殿下还是不要过多停留才好。”
太子淡淡的笑道:“无妨,你领我前去查探一番。”
二少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们身后,他声音沉稳又淡漠:“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后山别院曾是青莲书院关押离经叛道的徒孙所在之处,院内环境噪杂,怕是会冲撞太子殿下的凤体。”
太子笑诧道:“彦兄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回太子殿下,为了护佑您的安危,避免出现上次那样的祸乱,草民一直追随在此。”
他摇了摇头,颇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随后轻嗤道:“怕不是担心我的安危罢。”
“也罢,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就换别处再逛逛吧。”
11
是夜,熏香一盏,入了梦。
梦里,我看见了那天游街的中年男人,此刻他眼神清明,一身浩然之气,他说:“林殊,你可认得我?”
“你还在襁褓之时,我还抱过你,按照辈分,你应该唤我一声,小梁叔。”
“孩子,你受苦了,小梁叔来了,你和你阿姐,就都不会再苦了。”
“小梁叔知道,你们家人都去世了,你和你阿姐,皆只有彼此了。”
“你见过你阿姐了吧,她成了官伎,你忍心看她被千人骑万人跨,一辈子遭人唾弃吗?”
“只有你能救你阿姐了!”
“林殊,只有你能救你阿姐。”
日出东山,我从床上醒来,脑子里不停的回想那句。
“林殊,只有你能救你阿姐。”
可我要如何救她?
我偷偷下了山,带着这几年攒好的银子,雇了一个小厮。
他扮成去怡红楼的贵人,我扮作随从,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老鸨笑嘻嘻的接过一袋碎银,朝楼里喊道:“淑怜,接客了~”
直到房门落了锁,阿姐玉体斜陈,勾人的语调响起:“官人,来啊~”
我脱了帷帽,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阿姐,是我!”
阿姐的表情僵硬了一刻,随后拉我入座,焦切非常,“你怎么又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眼中蓄了泪,我说:“阿姐,我想你了。”
她怔了怔,拥我入怀。
“姝儿,你以后别再来了,阿姐过的很好,你也要过的很好。”
“不,阿姐,我会救你出去的。你给我时间,你等我!”
“我的傻姝儿。”
临走之前,阿姐给了我一块玉佩,她说,“这是爹娘留给我的,我现在把它给你,你一定要带着我们林家所有人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带着林家所有人的希望,我回到了青莲书院。
在决定做想要做的事情之前,我去了一趟南风小院。
我给大少爷晒好了夏天要用的熏药,拿出之前绣好给他准备的护膝,温了一碗青梅酒。
我对着在摇椅上午憩地少爷说:“少爷,以前你问我家乡来自哪里,我撒谎了。”
“我的家乡就是在京城,但是我确实去过冀北。”
“因为父亲和姐姐都在那,我想去看他们。”
“冀北的风景很美,跟青莲书院不太一样,那里天高地广,四野八荒。尤其到了晚上,星空很美,美的好像在梦中一样。”
“我和阿姐就曾在草丛上席地而眠。”
“我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跟那些庭院里的女人不太一样,她从小就潇洒自在,扮成男装跟着父亲在军营里磋磨。”
“她骑马比周少将还快,射箭比军中许多男人还要准,格斗曾以一敌十。”
“她曾经在战场上为了救回一个战友,被敌人抓获,救回来时却早已筋骨寸断。”
我平静的叙述着,没注意到一旁的青年眼角含泪,情不自抑。
“少爷,我不能再伺候你了,你要身体康健,福寿连绵…”
我正准备起身,手腕却被男人抓住,他噙着泪,一脸痛惜地望着我,声音艰涩:“你姐姐在哪?”
12
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后,我那天一定不会去南风小院!
我整日陪着太子看书看画看花,赏林赏木赏人。
他慢慢的开始离不开我。
太子殿下对我说:“素水,你可愿陪我回皇宫?”
我笑了笑,低声羞怯:“奴婢自然愿意。”
太子眼神迷离,他捂着我脸,痴迷道:“素水,不知为何,每次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心痒难耐,你一来,我就舒心了。”
我娇怯道:“那奴婢时时刻刻都陪在太子殿下您身边可好?”
他笑了笑,“甚好~”
说完,他的唇瞬间就要贴了上来,突然,“吱——”
“殿下,草民有要事相告。”
太子眯了眯眼,有些回神。
我被太子请了出去,路过屏风后的二少爷时,他猛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眼神埋怨,一点一滴地从他手中抽离。
我不知道的是,另一边,大少爷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阿姐的住处。
他开始变得疯魔,搬空了家底,日日守在怡红楼。
他拿出一箱又一箱的银子,跟怡红楼的老鸨说,他要赎我阿姐。
老鸨说,我阿姐是官伎,再多银子也赎不回的。
后来,他就每日拿着银子,说要点我阿姐。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楼下静静的喝着茶。
一开始,我阿姐并不待见他,赶他走,他也只是坐着,不置只言。
一波又一波的娘子看他长的俊俏,使劲混身解数勾引,他一概置之不理。
我阿姐气急,“你一个读书人,怎能如此流连欢场?”
他只说,“你别怕,我守着你。”
他一连守了我阿姐一个月。
以前迷恋我阿姐的男人不干了,他们竞相出价,大少爷眼睛眨都不眨,永远多出一倍。
怡红楼的淑怜娘子,霎时间名动京城。
那时我在山上,一心蛊惑太子,全然不知山下事。
只知道院长的脸越来越黑,甚至后来气出了血。
阖家上下瞒着,好像青莲书院出了什么大事。
小小姐也不知道,我不敢问其他。
二少爷却像失踪了一般,不着踪迹。
终于,大少爷的钱花完了。
他就像当初的我一样,被人像狗一样的架着扔了出来。
但他还是往怡红楼里面闯,不让那些男人沾染我阿姐分毫。
怡红楼的老鸨可不会惯着他,只教人往死里打。
最终阿姐看不过去,跟老鸨求情,他才绕过一命。
当初清隽高洁的少年,此刻肿着半边脸,浑身狼狈,他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紧紧抱着我阿姐的双脚,嘴里不知在咿唔什么。
阿姐命人将大少爷送回了房间。
门栓落锁。
女人薄纱轻启,露出好看的后背,慢慢的,褪下罗袜。
她勾着青年的脖子,手指在他受伤的脸上轻抚而过,她笑的妖冶,问:“你想要我吗?”
青年却像是顿时受了什么刺激般,呜呜的说不出话,夺门而过。
阿姐松了口气,颓然倒在了地上。
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大少爷又一瘸一拐的来了。
被人打了一顿后,阿姐无奈的对他说:“你究竟想要怎样?”
他一身的伤,身上脏乱的可怕,一只眼睛充了血已经看不见了,“我,守着…我守着你。”
“但你现在,妨碍我做生意了呀。”
青年摇了摇头,狼狈地抱着她的腿,精神失常。
阿姐心软,又把他叫到了房中,给他上药,为他养伤。
直到那天,他再也没有一瘸一拐的走进怡红楼。
他的尸体腐烂,被人打的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被扔在了怡红楼下。
周遭人声鼎沸,阿姐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定定的看着眼前了无声息又浑身是血的男人,像一块腐肉一样被人随意丢弃在了街上。
我的阿姐,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她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在茹毛饮血的凉薄岁月里踽踽独行,可是上天,为什么就不肯给她留一丝希望呢。
周围有人在笑,不,他们都在笑,他们嘲笑大少爷,是一个色欲熏心的小人,是一个色胆包天的跛子,是一个赊债不还的流氓,他死有余辜,他死不足惜…
阿姐小心翼翼地抱起大少爷脏乱又干净的身体,他瘦弱的可怕,捧在手里,好像就只剩下骨架了。
那天,朗朗晴空,燕过无痕。
阿姐抱着大少爷,默默爬上了楼顶。
她对着下面议论纷纷的行人喊道:“他不是小人,不是跛子,也不是流氓。他是姜楚元!是青莲书院现任院长的长子,十三岁一首《咏词》名动京城是他,十五岁从军冀北斩杀敌寇是他,那条腿,就是在襄阳之战中受伤的。”
阿姐失声泣血,“他是英雄啊,你们怎么能说他是小人呢?”
她突然似疯似梦的大笑起来,“世人昏聩,圣人不仁,天道不公,这盛世,到底是随了谁的愿?”
说完,她放下尸身,从怡红楼上,一跃而下。
那袭红衣,最终湮没在了世人潮水般的口舌之中。
她躺在地上,眼前景色朦胧,她仿佛看到六岁时,她站在树上,爹爹招着手对她说:“彧儿别怕,爹爹接着你。”
然后到了十六岁时,她骑着马驰骋在林中,骄傲的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少年,娇笑道:“周暮景,你到底行不行啊~”
后来,她十八岁,一排排兵官围了她满门,她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从她面前倒下。满院子的木兰花,都染上了血。
十九岁,她成了官伎。她不肯以色伺人,被老鸨命人打的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她的未婚郎婿,张灯结彩,迎娶新人。
一滴血泪,落在了眼角。
我的好阿姐,就这样结束了她,二十二岁的人生。
一匹快马,风驰电骋的驶入城内。
那人从马上下来,红着一双眼,全身战栗。
他抱起阿姐破碎的尸身,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13
得知阿姐死讯后,我平静的随太子殿下回了皇宫。
太子爱我宠我,离不开我,他不顾众人的阻拦,把我立为太子妃。
礼成的那日,瑞王和周暮景起兵,围了皇城。
他们苦心孤诣多年的棋局,终于走出了致命一棋。
他们劫持了皇上,命他写下退位诏书。
皇上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吐在了写了一半的圣旨上。
就在此时,姜楚彦携着一大波军队悄悄进了城。
他拿着当年赵文隆将军的兵符,迅速召集旧部,前来救驾。
书房的灯长明的那一夜,姜院长拿出了许久不见天日的赵家军兵符。
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愿以赵某一脉之运,换梁国百年国运亨通,万民安居乐业,人间正道永存。”
多可笑啊,连一个国之重臣都容不下的梁国,又怎么护佑万民呢?
多可笑啊,当初被赶尽杀绝的赵家及其众多部下,布下的最后一棋又救了梁氏皇朝。
兵败垂成之际,荣平郡主挡在了千军万马之前。
她剑指千军,为周暮景留得一线生机,“荣平郡主在此,尔等岂敢造次。”
“郡主…”
“别废话,快走!”
周暮景随军撤退之时,赵家军欲上前追敌,荣平郡主直接撞上了姜楚彦的剑,她神情痛苦,对着姜楚彦乞求道:“放了…放了他…”
一眼终身少年郎,新婚之夜散玉盘,我欲为君做羹汤,朝朝暮暮淡梳妆,也欲为君做贤娘,岁岁年年盼流光,公子不喜贤淑娘,半生清誉笑荒唐。
太子殿下登基了,我挺着肚子来到了他的养生殿。
他笑的一脸慈祥,跟我说:“素水,等我们的孩儿出生了,就把他立为太子。”
我嘟嘴埋怨:“要是女儿呢?”
“是女儿就立为公主。”
我难为情的推了推他,端起一旁的茶水,“皇上,喝茶?”
他迟疑一瞬,接过了茶盏。
没多久后,梁国的新太子便出生了。
皇上给他取名叫梁慎,他说,希望小太子以后不管作何决定,都要慎之要慎,切莫寒了民心,负了忠良。
他说这话时,已经形如枯槁了。
直到新皇驾崩,小太子登基时,他也不过才一岁有余。
监国的是姜太师。
我抱着小太子,将笑着问他:“姜家祖训一不入仕为官,远离朝堂;二不从军为将,远离纷争。倒是被你们兄弟俩,全然背弃了个遍。”
他说,“我心里有一人,她孑然一身,背负了太多,我来守着她。”
又是一个上元节,小太子已经六岁了。
最近他总吵着我,说要出宫看看,“去嘛去嘛母后,姜太师都同意了,朕同悦喜都约好了,可不能食言。”
悦喜是小小姐和那位姓张的书生的女儿,他们是在我进宫那年成了婚。
如今的小小姐啊,早就梳起了妇人的发髻,变成了贤良淑德的妻子。
上元夜。
我同小太子换了身常服,来到当年遇到瑞王的那条街。
夜色朦胧,一掌掌灯照红了脸。
我看见街尾的那个少年郎,他带着狐狸面具,一步一步走近我身前,他说,“姑娘,买灯笼吗?好看的兔子灯笼哦。”
番外:
是夜,我入了梦。
小梁叔说:“这是西域的迷香,只需每日放一点在茶水里,就能让那人对你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转瞬间,我又来到了养生殿,站在皇上当初坐着的位置身旁,看见一封平坦着的信。
撕开信封——
吾妻素水,见字如面。
第一次见到吾妻,朕就惊讶于世上还有如此俏丽的女郎。
可是朕发现,这么好看的姑娘,却对朕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其实那日在汨林园,朕是知道你躲在林深处的。
只不过,朕原以为你会看着朕热死渴死在林中。
但你还是心软了,你以为朕不知道,从林中掉落的果子,是你设法扔下去的。
你若是恨一个人,应当再决绝些。
如今想来,可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朕就属意你了吧…
我平静的看完那封绝笔信,烛火照在脸上,莫名觉得鼻酸。
时光逆转,我又站在了一处木屋外——
一对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红烛喜床,美酒佳宴。
新娘穿着大红喜服,安静的、了无声息的,躺在一处红棺内,那滴血泪还悬在眼角。
新郎坐在棺木内,为她涂上口脂。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蓄着泪。
他对新娘说:
“阿彧,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普天之下,最高贵的惩罚是沉默,最矜持的报复是无视。
阿彧,你做到了。”
最后,
他盖上棺木,拥尸而眠。
灵魂归位,我从梦中醒来。
一滴血泪,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