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瑞峰检查完最后一根捆货的麻绳,抬头抹了把汗,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人眼前发花。
他回头看见父亲正摸着院墙上的裂缝出神,那是他十岁那年爬墙摘枣子时磕出来的。
原身的记忆告诉他,当时的父亲抄起扫帚就往他屁股上招呼,打得他三天不敢坐凳子。
“爹,该走了。”
听到儿子喊他,宋老头收回手,从怀里掏出把生锈的铜锁,锁院门时,老旧的锁舌发出刺耳的“咔嗒”声,赵氏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老婆子…...”宋老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动作轻柔的拍了拍老妻佝偻的背。
他粗糙的手掌能摸到衣裳底下凸起的肩胛骨,像两片干枯的树皮。
几辆板车吱呀呀地碾过村道时,宋安沐回头看了看,薄雾中的村庄静悄悄的,不知谁家的院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声。
在队伍的最后,苏老头独自推着板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十来丈的距离,那模样像个被流放的犯人一样。
一行人四辆车,每个人都怀着或兴奋,或惆怅的心情离开了他们曾经的故乡。
到了午时日头渐渐升高,把土路晒得发烫,三个小屁孩在路边的草丛里蹿来蹿去。
元冬举着根树枝在前面开路,惊起一群蚂蚱跳出来。
“你们几个别乱跑了,快回来!”赵氏朝小猴子们喊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孙氏紧张地喊着:“听你们奶的别玩了,当心草里有蛇!”
“不怕!”元序挥舞着树枝,裤腿沾满苍耳子:“我们打了草才走的!”
落在最后的小白露“哎呀”了一声,时刻关注孩子们的宋安沐赶紧跑过去看,发现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戳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是牛粪。”宋安沐捏着鼻子把她拎起来:“新不新鲜的不知道,但肯定是很臭。”
宋金秋抹了把汗,粗布短衫后背湿透一大片:“大哥,歇会儿吧?大伙都走不动了。”
宋瑞峰眯眼看了看天色,歪脖子树投下的阴影里,几只蚂蚁正排着队搬运饭粒大的野果。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几下:“再走五里有个岔路口。”
“算路程呢?”苏明华走过去,往他手里塞了块粗面饼子,这饼子硬得像块砖头,得就着水才能咽下去。
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宋老头正在给自己的腿按摩,赵氏一个劲的喊着“腰不行,腿不行,这要累死个人喽”的话。
坐在一旁休息的孙氏赶紧递上竹筒,里头泡着的薄荷叶在打着旋儿:“娘,来喝口水吧。”
接过竹筒,赵氏小口啜着,还没喝几口突然想起来:“哎呀,忘了把观音像请下来了。”
宋老头按摩腿的动作不停:“别惦记着了,等咱们到南方安稳下来了,再请个新的。”
重新上路时,日头已经偏西,远处官道上扬起一溜烟尘,两个差役坐在凉棚下啃西瓜。
年长的那个差役见到有人来,随手把吃完饿瓜皮往地上一扔,溅起来的汁水差点喷到宋安沐的裙摆上。
“路引。”
宋瑞峰从怀里掏出文书,年轻差役草草扫了眼,突然咧嘴笑了:“哟,童生老爷也南迁啊?”
“是啊,这不是响应朝廷的号召吗。”宋瑞峰摸出十几个铜钱塞过去,铜钱沾着汗,在夕阳下泛着油光。
年长差役垫了垫铜钱,突然压低声音道:“再往南走三十里,有片芦苇荡,最近不太平。”
“从这边绕路黑石岭,虽然要多走两天,但胜在安全。”那人用刀鞘往西边的方向指了指。
队伍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宋青阳忍不住凑过来问道:“大哥,咱们要不要改道?”
“先到前面镇子再说。”宋瑞峰望了望远处起伏的山峦。有只老鹰正在天上盘旋,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暮色里。
青松镇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元序已经哭闹了半个时辰,吴氏被他吵得头疼,扬手就要打,被孙氏拦住了:“孩子饿的,你打他做什么?”
“我难道就不饿?”吴氏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走了这么一天的路了,虽然路上有干粮吃,但体力也消耗的多。
队伍缓缓驶入青松镇时,暮色已经染上了屋檐,宋瑞峰擦了把额头的汗,板车轮子在石板路上碾出沉闷的声响。
“先找家客栈住下。”宋瑞峰回头对众人说道,宋老头点点头,把旱烟杆从腰间抽出来,在鞋底磕了磕。
镇子不大,主街两侧挤满了低矮的瓦房,几个半大孩子蹲在路边玩石子,看见有车队经过,好奇地跟了一段路。
宋安沐朝他们笑了笑,一个小姑娘害羞地躲到了同伴身后。
“就这家吧。”宋瑞峰停在一家挂着福来客栈牌匾的店门前,门框上的红漆已经斑驳,但门口打扫得很干净。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有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
“要四间房。”宋瑞峰掏出钱袋:“再麻烦准备些吃食。”
掌柜的瞥了眼门外老老小小一群人,又补充道:“后院还能停板车,多加五文钱就成。”
安顿好行李,除了苏老头单独在房间里吃,其他人都在大堂围坐成两桌,店小二端上来几盆杂粮粥和炒青菜,还有一摞刚出锅的烙饼。
早就肚皮贴后背的元序伸手就要去抓,被吴氏给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埋不埋汰啊你,用筷子吃!”
宋安宇凑到父亲耳边:“爹,我刚才看见掌柜的柜台后面贴着官府的告示。”
听到儿子这话,宋瑞峰眉头微动,起身假装去添粥,告示上写着近日有土匪在芦苇荡一带出没,官府悬赏缉拿。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赵氏把烙饼撕成小块泡在粥里,她又开始在叹气:“这饼子比咱家灶台烙的差远了。”
“将就着吃吧。”宋老头往她碗里夹了块菜:“等到了南方,给你砌个新灶台。”
大家吃完饭跟小二要了热水洗澡,这一日走下来大家都累坏了,洗完澡就纷纷躺床上,几乎是沾床就睡。
宋瑞峰和苏明华却躺在地铺上睡不着,床上传来姐弟俩的轻微鼾声,木床时不时因为他们的翻身发出咯吱响。
翻了个身,宋瑞峰跟妻子小声说道:“明天得想办法绕开那片芦苇荡才行。”
苏明华带着不安的情绪望向窗外的月光:“这才刚开始走的第一天,希望不要再有幺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