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夏北打量起他来,男人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也读不懂他到底是认真问的还是开玩笑。
“你看我能做什么?”他张开双臂,好让夏北看个仔细。隔着衬衣能隐约看到他的肌肉量属于精悍的水平,考虑到此人从事的办公室工作,说明他确实严格遵循着自律的生活。
“让你洗菜你能把嫩叶都给洗没了,让你跑堂你腿脚也不利索,长这么高进后厨还得弯腰。关键是——”夏北又喝了一口汤,“你这种明显是想体验劳苦大众生活的上等人,我有什么义务满足你的受虐需求啊!”
戴维收回了手,笑了起来。“对,我就是想体验一下生活。和我现在生活完全不一样的。”
“不想要很多很多钱,只想要很多很多爱是吗?”夏北嗤之以鼻。
“那是扯淡的,这个社会没有钱什么都不好使。”戴维说,“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我看你神神叨叨的,但你不说我又不知道咯。”夏北把汤底的料都捞干净了。
戴维看着她的表情意味深长起来。“对了,你妈妈是不是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嗯。我现在算是那头跑出了围栏的牛。”夏北说。
“既然如此。”戴维露出了笑容,“那要是我告诉她你的现状,会怎样?”
“你就死定了。”夏北很干脆地说。
“你这样讲,我反而更想试试看了。”
“喂!”夏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冷静,冷静……”戴维坐在榻榻米上作势安抚,“我们这算是共犯了吧?”他的表情明快了起来,“不让我告密也很简单,劳烦谷神街的女王大人满足我的几个小小要求就好。”
“你想干嘛?”夏北还是站着,这个位置非常适合她举起铁壶给戴维一记当头棒喝,然后翻窗逃离。
“我刚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戴维不知道是完全没有察觉夏北的杀意,还是故作镇静。
“不去。”夏北说。
“我还没说是什么地方呢!”
“你放心,肯定不违法。”戴维看了一眼夏北已经提起来的铁壶,语气变得特别诚恳。
两人步出被称为料亭的庭院,沿路向前走了大约五百多米,幽静的小路就到了尽头,一个十字路口左边是个菜市场,大晚上还在营业,右边一路过去都是沿街的商铺,大喇叭叫唤着跳楼价通通十块。来的路在身后,前面的马路上有一栋略有陈旧的大楼。那大楼对着十字路口大街的那面墙体上堆砌着几十个灯箱广告,从名字上可以辨认出来的有DIY工作室棋牌室塔罗占卜猫咖服装店面馆烤肉麻辣烫……
戴维走进大楼,电梯按到其中一层。老旧的电梯合拢时发出令人担心的咣当声,两人共处一个狭小空间,夏北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就只能盯着那电梯的楼层按钮。戴维按的数字是“10”,这个数字现在亮着,而在它边上贴着一个巴掌见方的店家标识,大红色的底,黑色的书法字体,就写了两个字:热烈。
热烈。光是看这狂放的笔画,就感觉一股能量扑面而来。夏北还没猜出这究竟是干什么的店家,突然“10”这个数字暗了下去,电梯到了。随着令人担忧的咣当声,面前的门打开。
一瞬间嘈杂的电子乐真的扑面而至了。门后的空间充斥着跳跃的音效、开枪的声音、火焰风暴席卷的特效音和无数台词。几十台屏幕闪动着的街机排列在那儿,无数循环播放的游戏画面仿佛不同时空中的英雄冒险都汇聚在此处。
这是个街机厅。
“小时候玩过吗?”因为环境太过吵闹,戴维不得不大声询问。
“没有——”夏北也大声回答。
“我也没有——玩不玩——”戴维一路小跑,跑向兑币处。夏北环顾四周,她没想到这个城市里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小时候街机厅是很流行的,是班上男生的社交场所,他们会交换如何混进去玩,如何用一块币玩很久的心得。而夏北这样的女孩就算好奇也没法涉足,她仅有的几次路过那些传出电子音乐的街机厅门口,也只是偷偷地站在门口打量。变化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每周五放学她得去数学老师家里补课,补完课夏九天会来接她。她依稀记得那个数学老师的家外头一条马路上有一家街机厅。于是在某个周五的下午,夏九天带着她走了进去。父女两个玩了一个打枪的游戏,她记得屏幕上很多坏人冲过来,于是她端起枪哒哒哒扫射,那把枪很重,她个子也不够高,最后她迅速地死掉了。扭头看向老爹的时候,发现这个男人是如此地专注。就好像真的是一个在以一当千的英雄豪杰。“爸,我死掉了。”她咕哝。夏九天正好把一个外星生物给干掉,他又掏出一枚代币交给她,示意她迅速续关。她把代币塞进投币口,啪地按了一下按钮,端起枪来。结果很快又死掉了。
“爸,我又死掉了!”
于是整个下午就充斥着她大叫自己死掉了,夏九天摸口袋给她代币的过程。打到最后的BOSS了,老爹娴熟换子弹,一条命苟到BOSS变身换阶段。她又开场三十秒就死掉了。不经意之间她回过头,发现身后围拢了起码十几个人在看,看她老爸压枪,甩狙,一梭子子弹全部射到BOSS脸上。
这些东西原本应该早就消融殆尽,在时间的长河上一去不返。她怎么料到在这样一个夜晚,刚吃完霜降牛肉从一家颇为高级的料亭出来,跑进这个城市隐秘的角落,看到了一家仿佛在时间河流上搁浅的街机厅。
待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双手已经抬起了那把枪。这次她的身高终于足以看清游戏画面了。这个游戏叫做《星际VR战士》。戴维把装代币的塑料筐往她跟前一放:“我小时候就很想去一趟街机厅。后来高中出国去了,那个学校在特别乡下的地方,大学里也没有机会去。想不到在这栋楼里还藏着一家。”
游戏开始了。夏北冷笑:“那你可看好了。让你看看什么是谷神街第一星际战士。”
两分钟后,她死掉了。
戴维还在奋战,以他强大的钞能力不断续关,让敌人见识着啥叫人民战争是打不完的。
“一起打啊!”戴维少见地情绪激动,眼里闪着杀戮的光。由此可见,所谓“热烈”可真是好名字,到这里来的人大都会点燃一种叫做亢奋情绪。于是夏北从筐里抓了一把代币,像给子弹上膛一样一枚一枚塞进投币口。
一筐游戏代币在一男一女的尖叫声中迅速地少了下去,然后又接上一筐,接着再一筐。最终两人在七八个空筐的奋战之下,通关结算画面开始徐徐滚动。
戴维双手撑着街机台,喘着气。“好爽。”他半晌吐出了一个词,“要是二十年前玩到,一定更爽。”
“我就想这样玩一次,一次也行。”他说,“但一直,一直,一直没有机会。我父母给我制定的人生计划书里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内容。”
“人生计划书是什么鬼东西?”
“几岁要做什么事,用几年达成什么样的成就。我得承认他们确实很厉害,那些目标不会过高也不会很轻松就能完成。我就一直,一直,一直按照这条路线向前开。”戴维说,“像明年第三季度之前得把结婚的事情定下来,两年后跳槽去另一个4A级的设计公司。路已经铺好了,所有的。但你好像是个例外。就像那个什么……生命演化的基因关键突变。一颗星球从诞生到开始有生命的那个关键点。”
夏北看着他,戴维的脸被五光十色的光亮给映照得有点虚幻。“我现在也是一头跑出了围栏的牛了。”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不过,我早晚还是要回围栏里面去的。”
“腿长在你身上。”夏北说。
戴维一愣。
“路是自己闯出来的。”夏北又说,她看到戴维还想说什么。但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了。
夏北接了起来,一路小跑出了街机厅。
“喂?喂?夏北吗?”电话那头是老张的声音,“安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