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北抱着个保温桶又去敲门了。当然门缝下面还是一闪而过的影子，说明门后有人。“呃，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做了点皮蛋瘦肉粥……我放在门口了哦。保温桶都消过毒的，煮粥的锅子也是消毒过的。”她小心翼翼地解释，门后面依然没有回应。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姑娘这么上心，或许是因为每日围着灶台转，用热气腾腾的饭菜喂饱所有进门的人，让自己的心有了点变化。她开始怨恨起小刘来，看起来那么关照那个妹妹，这方面却没有想到过吗？亦或者……小刘早就想到过了？回去的路上她又一次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妹子没有出现。那些盆栽在微风里摇摇晃晃的，有一些叶瓣垂着头，呈现出枯黄色。夏北掏出手机，放大到最大的倍数，咔咔拍了两张。
回到饭馆，老张捂着一只手，炒菜的是安柯。安柯和大铁锅的关系没搞好，一炒两根芹菜就崩到了脸上，老张捂着手大叫：“火太大了！”话音刚落，那火苗就噌地窜了上来，夏北眼明手快把锅盖给盖上。
“切到手了，去老蒋那里拿点止血膏和纱布过来。”老张说。转头指挥安柯开火，轰地一声好像火箭发射似的，火又窜了半米高。
“行不行啊……”夏北咕哝着又出去了，心想回来指不定小饭馆被点了。
老张嘴里的老蒋是谷神街的牙医。说是牙医，但是这边街坊有点小毛小病的都找他拿药。诊所在一楼，门口挂着蚊帐，蚊帐后面是透明的门帘。门口有块小牌子，白底红色油漆写着：蒋氏牙科。一个空调外机耷拉着在门边上的墙上，声音很响，排水管滴得地面一片潮湿，甚至长了青苔。
老蒋穿着白大褂就窝在里面，在写字台边上啃鸡脚爪。边上一个牙科检查用的椅子，屋子里温度很低，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
“看什么？”老蒋问。
“拿点止血膏和纱布。”夏北说，“老张切着手了。”
“喔。”老蒋把鸡脚爪放回塑料袋里，垂着两只手去水池边上洗，上上下下洗了两分钟，期间和夏北搭话：“生意怎样？”
“还可以。”
“听说你再做一个月就走了？”
“没有的事。这里蛮好的。”
“是吗？”
“嗯。”
老蒋擦干净手，去一边的铁皮柜子里拿了纱布和止血膏出来放在桌子上。他想了想，突然说：“小刘说你现在在帮忙照看那个十六号的妹妹，等一下，她的药在这里，你顺便带过去。里面都消毒过了，让她外面消一下毒再打开。”
夏北接过药：“那个妹妹到底什么病？脸色白得吓人。”
“免疫缺陷嘛。身上破个口子就要命的。能活这么大也不容易。”老蒋说。
“没法治？”夏北问。老蒋摇摇头。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夏北：“人么，治不好才是常态，治好了才是稀罕事。比如你爹。”
夏北一愣：“我爹怎么了？”
看她发愣，老蒋倒是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啧，我还以为他会写信告诉你。”
“我爹怎么了啊？”听他这么说夏北有些急了，“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他被人害了，说他死的蹊跷。绕了大半圈后来看着也没有什么蹊跷的，难道我想错了？”
“是没啥蹊跷的。他那天就是摔的不巧。”老蒋说，“不过你爹要是没那个病，也不会摔。”老蒋说了一个名字很长的病，听起来好像和肌肉什么硬化有关。“你爹到这边来的时候，也是切到了手，到我这里来拿药。他问我这个药他能吃吗，我问他现在在吃什么药，于是问出来是这个病。诊断书我也看过了。”老蒋又去洗手了，“这个病也没法治，最后就是个死。你爹算运气，嗯，算运气。”
老蒋后面说的啥夏北已经听不见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在这个下午，在消毒水味道的包围中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夏九天会不告而别，为什么他和朱老板打乒乓说自己发挥差了，为什么他最后会因为摔跤死掉。那可能根本不是地滑，也当然没有什么阴谋。那只是纯粹一个看起来像意外，却是命中注定的意外。
“那我会不会也有？”夏北问。
“你家其他人有吗？”老蒋问。夏北思考了一会，摇摇头。
“那就不会。这个东西只有10%左右是遗传。剩下的就是摸奖。你爹中了，你不见得也中。”牙医说。
出了牙科诊所，外头的暑热扑面而来。夏北拿起手机，想了想决定拨通一个电话。“妈……”她对着接通的电话那头，“我有个事要和你说。”
“啥事啊？”夏北母亲的声音听着还算高兴，夏北想她应该今天刚找人抱怨过自己的命运凄惨。她妈就是这个样子，隔一阵子就要找人输出一顿，内容其实都差不多，然后她就会心情相对舒畅，直到下一次负能量积累满了，再去找人输出一顿。如果在这个过程里，有人不小心戳到了她，那这些负能量就会提前释放，喷这个不小心的人满头满脸。夏北已经学会了怎么辨认老妈的负能量槽是不是满了，后来她发现这个技能还挺好用的，以至于她总能比其他同事更早察觉上司今天是不是打算折腾人了。
“对了北北，你和那个男孩子怎么样了？”没等夏北说下一句，夏北妈先下手了。
“啊？”
“就是那个留学回来的，那个叫……叫什么，像个外国名字的。”
“戴维。”夏北平静地提醒。
“对，就叫这个。北北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下去可难找了，这个男的条件不错，挣得很多。你放下点架子啊，别整天一副清高的样子，听到没有？喂，喂？”
夏北把电话放下了。她寻思自己应该生气，告诉自己的老娘你是不是有病啊。但这会她又感到一阵眩晕，没有太多生气的力气。同时她脑子里有个念头在咕哝：好好笑。
是的，好好笑。她的人生早就狂野疾奔到了遥远的地方。而在这之前，她其实完全没有概念，老娘的这通电话反而成了一个对照，告诉夏北她已经离开所谓的“正常的生活”多遥远了，像奔向茫茫宇宙的探索者号最后的回眸。
她开始思考，如果父亲没有离开，而是在家中逐渐凋零会怎么样？这个病会持续很久，但结局都是一样。她所能想象的坏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被灌输着父亲不负责任抛弃了自己的概念，但其实自我抛弃的是夏九天本人。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究竟是现在这样的人生受到的伤害大，还是三个人一起度过漫长也短暂的岁月更痛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离家的父亲背走了所有的仇恨，让她和母亲有个可以憎恶责怪的具体对象，而不用疲于控诉缥缈的命运。
夏北在店堂的一张桌子前对着几张纸写写画画。一个螺丝落到地上，滚至她的脚边，很快安柯的脑袋也钻了过来，这个自称外星人的男人爬入桌底，追逐仿佛有了生命，怎么都不愿意落入他掌心的螺丝。最终夏北伸手一捞，螺丝落进掌心。她将螺丝拍在桌子上，继续写写画画。但安柯的脑袋没有远离，抓到螺丝之后他反而凑了过来。
夏北把稿纸挪到一边，安柯的脑袋也跟着转动；夏北又把稿纸挪回来，安柯紧随其后也挪了过来。最后夏北把稿纸一巴掌贴到了他脸上，安柯伸手揭了下来，通读了一遍上面的字：“姓名夏北，年龄……出生地，联系方式，毕业院校……”他抬头看向夏北，满眼的好奇。
“改简历啊！”夏北一把抢回了稿纸。
“简历？”
“九月是招聘季，我想去碰碰运气。哎呀！我要为将来做打算！”没等安柯说什么，她自己说了一大串。
“你要走？”安柯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至少也要等夏天过去。”夏北把稿纸收拾了一下。
“那、那这里要怎么办？”安柯问。
“这里，这里啊……戴维认识开餐馆的朋友，他说可以安排老张去上班。老张可以继续当他的厨子，我去找工作，至于你，你不是要回母星吗？关心这么多地球上的事情干什么？”事到如今夏北已经完全接受了安柯的设定。
“我是要回去的！但是，但是……”年轻男人开始结巴，翻来覆去也没有得出详细的结论。
“我想好了。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待一辈子。这里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夏北说。
“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安柯愣住了。
“就和你觉得地球不是你的家一样呗。”夏北对他笑了一下，“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先别咕哝了，来帮忙！”老张翘着右手食指从后厨探头出来，他切伤的手还没好。“来了个大单，五十份蛋炒饭。”
“五十份！”夏北尖叫，“这要炒到什么时候去！”
“怕什么，你们来打蛋，大锅菜而已！一锅十份，看我的！”老张说。于是敲蛋，打蛋，蒸饭。
“记住啊，要少油少盐。”老张说。
“你转性了？”夏北问。
“当然不是！客户要求的！”老张看起来不太爽。
“神经啊！这么养生吃什么蛋炒饭！”夏北抡起铁锅，只觉得千斤重。“放手，放手！要焦了！”老张大惊。
姑且不论小饭馆的明日会如何，至少今日一切照常在鸡飞狗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