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闺女可文静了,哪跟你一样,猴似的!”姓朱的连连摆手。
“你说谁猴呢!”夏北拎了一双粉色带炫彩飘带的旱冰鞋,拿捏的姿势跟手持凶器一样。吓得一旁的营业员赶紧过来抢,抢归抢,脸上还是要保持笑容。“要不我先给你们收——收起来?”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哇!”夏北手一松,营业员终于成功地拿下了旱冰鞋。
此时他们在一座商场顶楼的玩具区。早些时候朱老板在饭馆诸人的拷问之下终于说出了他面临的问题:
闺女生日,不知道送啥好。
在求助夏北回忆童年无果之后,此人强行将夏北拉去了谷神街外头,说要她给参谋参谋闺女的礼物。
“来来来,我请你吃饭!”朱老板说,扯着夏北就上了他的三轮车。就在三轮车启动的瞬间,安柯也跳了上来。只剩下老张在饭馆门口大喊:“又摸鱼!你们是要忙死我!”
朱老板不管,小三轮风驰电测就这么拐过了小巷子,从老鲍被查封的棋牌室前面经过,直接上了大路。
从谷神街回到文明世界,见那宽阔的马路边行道树成荫,街上人人穿着得体,夏北摸了摸身上的油腻围裙,又看了看自己的塑料拖鞋,再摸了摸刚情急之间塞进裤兜的刨子,感觉恍若隔世。
相较之下朱老板显得毫无外形上的负担,他把小三轮停在一座商场前面的空地上,紧挨着一辆保时捷的屁股,耀武扬威地走了进去。门口保安对他行注目礼,夏北从那年轻保安的眼神里读出了犹豫,犹豫该不该告诉他货梯在商场后门,直通顶楼大时代后厨。三人上了自动扶梯,安柯仰头看向中庭从上至下挂着的装饰,火树银花,华丽异常。
然后就到了玩具柜台,然后就开始了意见分歧。
“这个咋样?”朱老板指着一套娃娃屋。
“建议年龄四岁以上。”夏北面无表情地读了一遍纸盒上的说明。
“那这个?”朱老板不死心,转头抓来一只丑萌的熊。
夏北看着龇牙咧嘴的布偶,说你闺女的审美和你差不多的话,可以。
安柯没有参与他们的争执,全神贯注地在研究一个星空灯,结果触发了它的加湿器功能,水雾喷了他一脸。
最终营业员在夏北他们的语言艺术中提炼出了需求。“十几岁的小姑娘对吧?现在卖最好的是这个。”她从背后抽出了一个东西。
一根亮晶晶、镶嵌着蝴蝶结装饰的华丽手杖。
按下按钮,桃心的杖头开始旋转,发出炫彩光芒的同时有一个甜美的女声开始唱道:“宇宙力量——华丽变身——为了拯救太阳系!天琴星座的魔法少女前来拜访!”
夏北和朱老板瞪着这根变身手杖。
“就它了。”朱老板说。
吃饭的时候,朱老板要了两瓶酒。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大好,也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杀气腾腾。
“你要是个男的,早生几年跟我混,那也能成个人物。”朱老板说,“那抡猪腿的本事可不得了,起码能在那地方七进七出。”
“早年你干啥的?”夏北往嘴里扒拉饭,忍不住问。
“收账的。”朱老板眯起眼睛,十分得意。
“收账很讲究的啊!”见夏北根本没有露出所谓崇拜的眼神,朱老板决定展开讲讲。用朱老板的话来说所谓收账的艺术就是手段要狠但不能违法,脸皮要厚但脚要勤快,静如处子蹲点,动如脱兔追杀。作为债权人最后的希望,要做到进退有度,赵子龙长坂坡上能七进七出,也不见得能把老赖的尾款给收回来。
“520滴锁孔那都是轻的,死鱼埋通风管,大门口泼狗血……”朱老板越说越得意,夏北越听越吃不下。
“不过后来嘛……”朱老板叹了口气,“都不一样咯。”
“都是你那个多管闲事的爹。”他讲。
“啊?”
“哼哼,还好我有个可爱闺女。老婆跟人跑了又怎样?”喝多的人话题转换起来堪称光速。
“我爹和朱老板之间到底咋了?”夏北洗着一盆蘑菇。老张让她拿个小刷子把泥都刷掉,顺便再挑挑有什么长得不一样的、烂的、看着就有问题的,一并捡出来。
“他们那伙收账的干仗,你爹报警把人给抓了。”老张说。
“啊?”
“一干仗就报警,一干仗就报警,后来只要他们一摸折凳水管,警察就来。就结梁子了。”老张继续说。
“姓朱的就很不服气啊,来找茬。每天五六个人在店里坐着,也不点吃的,就喝茶,一坐一整天。没人敢上门吃饭,生意没法做了。”
“结果你爹干脆天天让我做饭给他们吃,不到一个月都给吃胖了。这伙人回去就和姓朱的说,不行面子上过不去,太好吃了。”
“这就是我爹老欠你工钱的原因是吧……”
“那是你爹的大智慧,我吃点亏没所谓啊!”
“……”
“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当时这片地头朱老板算是一个人物。”老张开始回忆当年,说谷神街虽然民风彪悍,但面对正儿八经的社会分子还是要矮一截的。而姓朱的就是游走在违法边缘不断试探刑期的流氓头子,据说出门之前都要拜一下关公的那种。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谷神街人人避之不及。但偏巧在一个人这里踢到了铁板。
“就是你爹。”老张虔诚地表示。
夏九天,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直系亲属可以成为弱点,看起来一拳能被打死好几次,但法治社会也不能真的打死。反之他却总是不按牌理出牌,出其不意。要说流氓是游走在违法的边缘,夏九天就是在正常人的认知里左右横跳。以至于姓朱的穷尽所有恶臭招数,夏九天依然呈现一股明月照大江的气势,稳坐谷神街西街,炒菜招牌之下。甚至让朱老板的马仔来帮自己搭了好几条钢筋。
这口气如何咽的下?
龙虎相争必有个结果。而决定这两人命运的时刻就是被称为水费纠纷的事件。
谷神街早年并没有自己的供水管道,而是从一街之隔的手表厂私接了水管过来,这个水费自然也是不交的,大家习以为常。几十年前手表厂的效益也不错,对这种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少职工也住在谷神街里面。但是时过境迁,后来手表厂不挣钱了,这种薅社会主义羊毛的事情就要追究。厂里和居民交涉许久,终于说动居民以后用水要交费,结果不知道哪来的愣头青要求谷神街把之前欠的水费也给一并交了。此言一出,街坊们都炸了。干脆什么都不交,不仅不交,还派了精壮小伙轮班值守,生怕厂里的人来搞破坏。但当年厂里的职工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乎一来一去,天天有小规模的摩擦。彼时谷神街的街坊极为团结,既是厂里职工,又是街坊居民的最倒霉,必须得选边站。这么闹了小几个月,到了那年夏天,终于出了大事。
夏天一到,用水就多。一天夜里手表厂里两个年轻职工偷偷溜到谷神街里头,一人把值班的引开,一人把那水管阀门给关了,这关了还不算,阀门也给他们卸了下来偷藏了起来。街坊回头发现,把这俩人堵在巷子里不给走。厂里的职工一听觉得大事不好,纠集了几十个人去要人。
结果成了谷神街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械斗。一开始警察冲进来都挡不住,地上躺了好几个,还有一个被送了医院还是没救回来。据说那就是当天轮值到看守水管阀门的小年轻,老人们都说他这是自觉捅了娄子,想戴罪立功,所以械斗的时候冲得最前面。人人杀红眼的时候,同伴说只是一个转头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再见到已经在太平间了。
闹出了人命。这水费的问题再无人敢提,所幸后来经过调解。大概意思就是这水费么还是交吧,可以打点折扣嘛。过去的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不追究了吧。
至此两方终于点头和解。
几年后,手表厂关门了。厂区原址被一家民营企业接手,但像水费到底谁来交谁来收这样的小问题,那家企业根本懒得管。没人官方负责,就会有民间势力侵占。说了这么多,朱老板和他的一伙小兄弟终于登上了谷神街的历史舞台。
朱老板和夏北吹牛的时候没说错,他确实是收账的。早年收账的时候翻过车,进去了几年,错过了谷神街械斗年代。出狱之后找工作困难,最后还是重操旧业。手表厂最后弥留之际,朱老板还是给他们收回了一笔不小的款子。厂长痛哭流涕之际,把朱老板介绍给了接盘的企业。于是朱老板的小皮包公司又多了一个活计,收谷神街的水费。
要说这谷神街的水费收起来也是个技术活,关键在于不是每户人家都有水表,即便有,那水表也一年都走不了几格的。往年所谓的交水费,其实根本收不齐。对谷神街的那些街坊来说,日常生活中除了倒马桶还有一个就是去街中心那棵老槐树下面的水龙头打水。像老槐树下面这样的私接水龙头有好几个,基本属于谷神街公有。
朱老板点子很多,他开始给那些腿脚不便的,住楼上的住户送水上门,论桶收钱。起初还不错,但后来借着市政府水管改造工程,那原本属于手表厂的水管也在规划中,私接水管一个个被关停。这人的送水上门业务就成了垄断。
垄断之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街坊邻居要是不想买他的水,就只得走大老远去打水,即便这种肯尼亚南部的马赛人的生活受下来了,朱老板的小弟们也会时不时上门来“推销”,说是推销,本质上还是不买是吧那咱明天还还来。
每桶水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街坊怨声四起,但大伙怎么都没法凝聚起当年的战斗力了,或许是被当年血腥的结果给劝诫,亦或者是经过这些年,生于斯长于斯的年轻人早就离开了这个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地方出外谋生,取而代之的是无处可去的老人和外来者。后者纵然年轻,但没有对土地的眷恋,也没了为了它与他人对抗的勇气。
朱老板洞悉人心,他认为这条街上就没有他搞不定的。
当然,夏九天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