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虽然以乞讨为生,但他其实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没人知道他花了多久摸透了整个S市的情况,但他心里确实有一本清晰无比的帐。像是几个寺庙、大医院门口总能要到点什么,但那里也竞争激烈,时不时有人挨揍。走街串巷呢,天气好的时候还行,不好的时候大部分店家也不乐意开门。南边的店家小气,北边的大方。杂货铺没油水,小吃店得察言观色,客人多的时候最好去后门站着。最后瘸子常驻的上班点是S市的集散中心广场。南边是火车站,西边是长途汽车站,往来几十个公交站点。人流比S市的任何地方都多。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有时候沿街商铺把垃圾给清出来,瘸子就抢着给他们拖去广场对面的垃圾站。回来擦擦手领赏,无非是些过了早点时间还没卖出去的馒头豆浆,有时候也会拿到一些零钱,让他跑个腿什么的。瘸子就撒开两条腿,跑得特别快。人们都说想不到那个瘸子跑得还挺快,于是就都记住了。他也就这么扎下根来。
不过集散中心这个地方,十多年前还很乱。兴许是因为来往的都是过客,不少还人生地不熟。这就使得一些凶险常有发生。瘸子从来不在火车站过夜,但他听过不下十几起同行失踪的事,大部分是新来的,甚至还没下定决心开始做乞丐,只是在广场角落里窝了两晚上,就失踪了。
有人觉得他们大概是找到出路了。但瘸子比较悲观,觉得不可能。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永远不要高估人性的恶。这就使得乞丐也有淘汰制,那些消失的怕是永远消失了。
瘸子是在一个冬天遇到歪嘴的。彼时歪嘴当然还不叫歪嘴。那天的天气特别冷,S市的冬天往年是不下雪的,但就是阴冷,那潮湿的冷风往骨头里钻,穿再多也没有用。当年瘸子决定留在这里,主要是看中冬天冻不死人,夏天也有凉快的地方去。后来才知道这冬天虽然冻不死人,但不找个暖和的地方过夜,再硬的身子骨熬个几天就得病。但这天瘸子避风的街角被人给占了,他挪到卖电话卡小店前,被人赶跑,再去别的地方,再被赶跑。兴许是因为这几天天气不好,生意也不好,店家的脸就拉长了,看叫花子也晦气。
瘸子也觉得烦,干脆也不蹲着了,开始在广场上溜达。天空阴沉,大下午的就像要入夜了一样。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那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小伙子。就站在广场中间的空地上,仰头看着那阴霾的天。
广场虽然很大,但几乎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有火车站进站的,有出站的,这些人都大包小包,前者地低头赶路,后者一脸迷茫。广场的几个出口则蹲等着各种中介,住宿的介绍工作的,还有介绍去无证网吧的。其中有真的,也有假的,当然也有那挂牌的生意是真,其余部分都是骗人的那种。
再加上各种接人的,兜售小贩和瘸子这样严格意义上来说被定义为行乞流浪拾荒人员。整个广场的生态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的,行进路线和刷新地点。
但瘸子看到的那个小伙子不太一样,他就站在一块什么人都不会驻足的空地上,人们经过他的身边,最多只是看他一眼,顺着他仰头的方向又瞅瞅天空,然后就走了。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抬头看着。
瘸子好奇,也很闲,就走过去拍他肩膀。“喂,看什么呐?”
被这么一拍,小伙子转过身来了。瘸子一看,嘿,这脸怎么不对称的。嘴歪向一边,看起来也很难闭上。面相看着十分古怪,也难怪经过他身边的路人都只一眼就匆匆走了。但瘸子无所谓,和他搭档行乞的甚至有个全身都青紫发烂的,到了夏天就臭不可闻,所有人都觉得此人没多少日子好活,结果这人一直活了好多年,最后是喝了半瓶别人不要的二锅头,才两脚一蹬归西而去。他们那伙行乞流浪拾荒人员里也不乏身体畸形,这些不少还是雇佣制。像瘸子这样的可以算是标致,而像眼前这个面相不对称,歪着嘴的小伙,瘸子只感到有趣。
“咋了?你这嘴怎么这德行?”他问。对方报以咿咿呀呀的指手画脚,最后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还是个哑巴。瘸子心想。
“打哪儿来,有亲人么?迷路了?”瘸子又问。还是一连串的比手画脚,但看着也不像是手语,只是手舞足蹈而已。
瘸子又拍了拍他肩膀, 指着出口处的岗亭说:“你要是迷路了,找警察叔叔去,乖,听话。这儿不是个好地方,一会坏人该来找你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瘸子认定就这小伙子这么傻乎乎,又不会说话的样子,对于这广场生态中的某些人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
小伙子还是乐呵呵地看着他。瘸子啧了一声,“你还要我送你去啊?”他今天本来心情不大好,冷风吹得自己直哆嗦。眼前这小伙虽然衣着单薄,但完全没有挨冻的样子,还敞着怀,对他笑得十分开心。后来他才知道,这小伙本来还有件外套,刚被人扒走。
瘸子又指了岗亭一遍,然后把小伙子整个人调转朝向岗亭方向。看对方站住了,自己就转身走了。心里寻思的是,今天馒头铺不知道是老板自己在,还是他老婆在。老板大方,他老婆有点抠门,要讨到肉包子还得是老板手里容易些。
结果他正想着,背后传来脚步声。一看那笑着的歪嘴小伙跟上来了。
“你跟着我干啥?”瘸子快步走,那小伙也快步走。瘸子跑,那小伙也跑。瘸子停下来问他干啥,他就咿咿呀呀地挥舞双手。
瘸子没办法了,带着他一起去馒头铺讨饭。铺子里是老板娘在,看了一眼瘸子,说你收徒弟了?瘸子嬉皮笑脸道:路上刚捡的。今儿天冷……
老板娘是个膀大腰圆的婆娘,一边大声吆喝“包子新出炉的包子肉包菜包豆沙包来——”间歇和瘸子聊天。“捡的,捡个人不比捡个小狗,你也真荒唐!”
“回头我就给他送去收容所!”瘸子说。
“你自个也去收容所过个冬吧!回头倒我店门口了晦气!”老板娘说,徒手抓了四个包子塞进塑料袋,隔着蒸屉拎给他。
瘸子千恩万谢。找了个僻静处把包子一掰,“奶奶的,又是菜包……装什么大方。”但转头一看,那歪嘴小伙直勾勾地盯着包子,于是瘸子把两半的包子递给了他。然后就见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三两口吃完了。
再给一个,又几口吃完。到第三个,歪嘴小伙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下没有拿。
“拿了便是。”瘸子豪气起来,“我这还有一个呢。放心,你哥我有的是办法找食。”
于是第三个顺滑下肚。瘸子叹气,看了看小伙。小伙正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后来人们就记得,瘸子身后多了一个人。这俩无论去哪里都是形影不离,瘸子的兄弟歪嘴,就这么传开了。说来也是惊奇,歪嘴独有的那种大开大合的手语,瘸子逐渐看懂了。也只有他能懂。但对歪嘴来说,他是没有过去和将来的概念的,他所有的手语表达的意思都是现在。问他过去的事,只会收获呆滞的微笑,问他将来的事,他给你唱咿咿呀呀的歌。
冬去春来。一日瘸子带着歪嘴经过谷神街一栋房子的屋檐下,歪嘴突然停下了,直勾勾地看着那屋檐上晾着的地瓜干。瘸子问,你想吃啊?歪嘴犹豫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瘸子不管,突然玩心大起,对他招招手说你来,你来。于是歪嘴很老实地走过来,瘸子让他在屋檐下面站好站稳,他就抓着歪嘴的肩膀开始往上爬。歪嘴比瘸子高,看着也壮一圈,但可能从来没有人顺着他的身子往上爬过,当下就慌了。“哎哎哎!你别动!”瘸子大叫,一只手刚够到了屋檐的破瓦,再一只手去抓那地瓜干,一抓整个淘箩都被他抓了下来,地瓜干撒了一地,两人也摔了个结实。
这动静太大了,屋主人当下开门出来,见摔倒在地的瘸子和歪嘴捧了个自家淘箩,地瓜干撒了一地。当下就取了扫帚,跟教训调皮小子似的,一扫帚敲在瘸子屁股上。
两人被打得嗷嗷叫,连滚带爬哭爹喊娘。最后屋主人消了气,两人也逃得远了。躲在巷子转角只喘气,瘸子把手一摊,那脏兮兮的手掌中间藏着一块地瓜干。他边喘边笑,把地瓜干塞到歪嘴手里。
歪嘴明显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歪嘴。“没事,你吃。”瘸子说。
歪嘴还是不动,又转头看向那个屋子的方向。“咋了啊?凭本事拿到的,你吃就是了。”瘸子很是不解。歪嘴这个时候激动起来,咿咿啊啊地比划着什么。“咋?偷东西……不好?”瘸子听懂了,挠挠头。突然他灵机一动,拍着歪嘴的肩膀说:“才没有,人跟我们玩游戏呢。你瞧这屁股打着也不疼对不对?”
歪嘴听他这么说,脸上多了几分困惑。“再说了,咱也不是拿贵重的玩意……”瘸子掂量着,把地瓜干拿过来端详了一会,然后咬了一口。
歪嘴直直地看着他。这小伙子总是这样,看人都是直勾勾的。瘸子把这么一小块地瓜干掰成两半,两人就蹲在晒得到太阳的街角,一人一口。“不甜。”瘸子评价,“哥以后带你去吃好的。等哥发达了。”
但瘸子一直没有发达。这些年过去,他仍然以要饭为生,时而在谷神街的偷鸡摸狗,把街坊晾晒在外面的吃食抓个一把。一些老人可怜他们,并不计较。但偏巧就是有一户人家就是过不去,每被发现总免不了被追打,那些老街坊都已经习惯瘸子风驰电掣地跑过眼前,身后几步开外歪嘴大笑着跟得很紧,再然后就是那户人家的屋主拎着扫帚,高声叫骂着追。
如此这般,竟也成了一道风景。十多年过去,那户人家的屋主上了年纪,于是换成了儿子追。瘸子也老了,不比过去那风驰电掣,但说来也怪,每次那户人家的儿子追,却总也追不上这俩。于是老邻居们隔三差五便能看到这哥俩被人追得满街跑的窘状,啧啧两声,觉得今天这日子也是平常。
再后来谷神街最大的巷子口那房子被人盘了下来,后来改成了棋牌室,再后来杂货铺的店主也换成了一个满脸麻子的,某日瘸子趁日头还没西斜,晃晃悠悠地回谷神街,一看那总是空关着的一楼房子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看着瘦瘦的,却有着不同于街坊的精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