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脸色发白地走了。夏北认为都是安柯不好,把人给吓着了。老张说没事,吓几次就习惯了。他不是还要帮我们写申请残疾人就业补助的材料吗。夏北说这儿都要拆了,还稀罕啥补助啊。老张说你看这就是当你觉得菜咸,多喝水是没用的,吃点更咸的东西就好了。用一个大问题来盖过之前的小问题,人就会觉得之前的小问题不过尔尔。
夏北说人能进化到用火烹饪食物还会调味实属不易,这思维模式真是个大坑。
确实是大坑。
第二天夏北在门口洗菜,一个很大的塑料盆,她就蹲在地上洗。水管子从后厨那边接过来,洗菜水直接倒在门口的阴沟里。天气热,要趁太阳还没爬上来之前先把力气活干完。
然后夏北就看到一双脚,男式凉鞋。凉鞋上面是一双粗毛腿,防蚊等级的。然后声音就从夏北头顶传过来。“谁是老板?”
夏北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双下巴。
双下巴的主人坐下来,这人看着三百斤往上,拿着个小电扇在那边怼着脸,没有用,依然大汗淋漓。
“老板是你?”他指着夏北,后者点头。
“那谁呢?”双下巴问。
“谁?”夏北困惑。
“之前不是一个男的吗?”
“那是我爹。他死了一个月了。”
双下巴抹了一下脸,“哦,那不管了。”
“你谁啊?”夏北皱起眉。她在这里说的最多的话除了“啊?”就是“你谁啊?”
“我是房东啊。”双下巴说,“你爹之前和我签的合同,照理说应该再和你签一个。现在算了,反正这房子我也要拿回来。”他扭动完全看不见的脖子环顾周围,“被弄成这样,押金是要赔给我的。现在我也不要了,你们下个礼拜就搬。”
“等会。”夏北说。
“一个礼拜太急了。”这是老张的声音。
“不是太急的问题吧!”夏北骂老张,转头又问房东:“你这也太突然了!”
“不突然啊。你们这里,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双下巴房东站起来往后厨走,“像这个,这个和这个,我叫了卖废品在门口。”后厨很热,小电扇嗡嗡作响,但这人还是不停地流汗。
“像这口锅。”双下巴还真指点起他们卖家当的事宜起来。
老张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把锅给收走了。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指哪,老张就收哪。他一个个指,老张就一个个收。
夏北问你干嘛?老张说都是宝贝,卖不得。那你去和他说啊!夏北踢了老张一脚。
卖废品的都在门口了!老张有点急。我就说一个礼拜有点急,想不到根本不给一个礼拜。
这是一个礼拜的事儿吗!夏北更急。之前你可劲儿要我留下来,怎么现在你倒是不据理力争了呢!
我想过了。你有这个本事,比你爹强。去哪儿不是做生意。老张特别由衷地说。家伙事在就行了。
照理说听到这样的话应该感动。但夏北这会一点感动不起来。老张你吃坏肚子了吧!她跑上前拦住双下巴的手指,满脸堆笑:“这位大哥!我说这事儿……能不能打个商量?”
“商量?没得商量。我是房东,我要收回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
“道理是这么没错,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夏北按捺住性子,勉强维持着笑容满面。
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那门口收废品的铃铛已经由远及近地响过来了。老张身上挂着所有的锅碗瓢盆,他认为只要带走就能另起炉灶的一切。
先前那群老头砸店夏北都没有这么慌过。那个双下巴转头看向收银台,然后拿起了那上面的,看起来由几根弹簧和一些破铁片拼接而成的装置。
一道黑影扑来。夏北定睛一看,是安柯。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饿虎扑食的模样,总之他就是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扑了上来,抢夺双下巴房东手里的东西。
一时间场面混乱了起来。安柯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声,双手死死抓住那个装置。房东则是大惊,三百斤的躯体可能第一次遭遇如此激烈的反抗,于是他开始和安柯拔河。但两个人就好像两颗互相被引力波捕捉到的星球,开始以那个装置为圆心,旋转起来。
两者旋转,伴随着嘶吼和房东的人类语言“神经病啊!你撒手!”,其他人都近身不得。两人无法控制地旋转回了后厨,所及之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两人趔趄,但旋转无法停止。兴许是出汗过多,手汗起到了润滑的作用。最终双下巴滑脱了手。引力波绷断,一颗质量较小的行星,也就是安柯,被弹射到了后厨门口收银台上。至于另一颗质量相对较大的行星,也就是房东。他弹射的方向是后厨的一面墙。
众目睽睽之下,他砸进了老张铺在墙上的塑料布上,塑料布从未经受过如此大的速度和质量,瞬间破裂。紧接着房东便消失在了洞口。
行星挣脱了引力波之后被黑洞吞噬了。
夏北愣了,冲到洞口往下喊:“喂——”
没有回答。
这可如何是好。老张举着应急灯往下照,也看不清。“把绳子给我。”夏北说,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老张放下挂在身上的锅子,赶紧找来绳子绑在她腰上。
夏北跨进洞里。那斜坡还挺抖,她抓着绳子,慢慢向下滑动。一个多月前她还在办公室里喝咖啡,如今甚至干起了洞探的活计。鞋底在泥土上摩擦,手机光照有限,下边只有浓浓黑暗。
最终夏北的鞋蹭到了底,整个洞竟然如此之深。但那个自称房东的胖子竟然无影无踪。
“怎样啊?下头。”老张的声音隐隐从上面传来,夏北抬起手机照了一圈,只看得到不像是人工开凿的岩壁。“没有啊!”夏北回道,声音在洞窟中回响。她头顶几米开外就是她熟悉的世界,老张和安柯正探头紧张地守着她的动向。但夏北此时却觉得头顶那点光亮极其遥远。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手机在这一瞬间没电了。黑暗笼罩。
夏北尖叫起来,紧接着就感到身上的绳子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几乎倒退着顺着斜坡飞了回去。
“你、看、看到啥了?”安柯气喘吁吁,刚才拽绳子有他一份力。
“啥也没看见……”夏北说,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机此时又亮了起来。这二手手机确实性能不怎么样,关机也时有发生。
“不可能,这么大一个活人呢。滚也滚不到那么远,何况肯定会吱声。”老张坚持。
就这档口,门外铃铛声哐当哐当三下停了。夏北解了绳子,顺手抄了菜刀跑了出去,店堂里的两个男人就听得她在外头大叫:“废品没有,这把刚磨的菜刀你要不要!”
再出去看时,那铃铛声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远去了。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晚上饭馆关门后,老张锁门关灯,三人在一片漆黑中召开会议。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谁同意,谁反对?”
其余两人在黑暗中点点头。
“那就守口如瓶,打死不说。”
其余两人再次点了点头。
结果第二天小刘出现在门口,身后还有两个办案的民警同志。夏北的脸有点僵硬,却见老张迎了上去。“几位同志有什么事吗?”他笑得十分憨厚,炉火纯青。和平日里那个寡言黑脸的人反差极大。
“是这样的,你们见过这个人吗?”其中一位民警拿出了一张照片。夏北擦着桌子,视线往那照片的方向上撇。
是一张工作照,蓝底黑西装白衬衫,人双手抱胸侧对镜头,看起来相当专业。如果在某个房产中介公司的墙上摆上一排同样的姿势,会给客户造成不小的震慑,觉得在这儿买房能打对折卖房能贵一倍。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照片上的人。双下巴,看起来三百斤。
夏北缩了回去。就听得老张在那儿说:“哦,昨天上午见过。”
夏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自己是房东,要我们一个礼拜内搬走呐。”老张显得十分憨厚。
两位同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了。”
“是吗?什么时候走的?”
“上午九点多吧。”老张看着一点不慌。
“对咯!”店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不知啥时候外头聚起了几个看热闹的街坊。
“就那个胖子嘛,咱亲眼看到他走出去了。”一个街坊说。“对我也看着了,那会我在晾衣服,阿婆你是不是也看见啦?”那住对门的阿婆含含混混的,跟着点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两位同志互相看了一眼。
“民警同志,这儿的环境您们看也知道。各家各户有个什么动静,周围街坊邻居是一个赛一个地门清。”街坊们又说。
“到底怎么回事啊民警同志,这、这人咋了?”老张保持着憨厚。
“他根本就不是房东,是启航集团房地产的人。从昨天开始就失踪了,公司报警。”小刘说。
小刘和民警走了。“走好啊!”老张招呼着,等人走远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表情恢复夏北熟悉的寡言黑脸。
“干活去。”老张道。
但这会门口的街坊还聚着没走。夏北觉得此时街坊们的眼神里有点别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