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红星农场的一间废弃库房里,空气浑浊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三百多号汉子挤在这儿,却安静得哪怕掉根针都能听见。只有偶尔传来的装备碰撞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提醒着这不仅是活人,更是一群即将出笼的猛虎。
付平坐在一辆经过改装的指挥车里,这车停在农场最不起眼的角落。车窗没关严,留了一条缝,雨水潲进来,打湿了他的半边袖子,但他浑然不觉。
他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那股焦糊味儿钻进鼻子里,才让他猛地回过神来,把烟头按灭在满是烟蒂的矿泉水瓶里。
这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他在赌。拿自己的乌纱帽赌,拿身后这三百个兄弟的安危赌,甚至拿省委王景和书记的信任在赌。赌赢了,锦城这潭死水能被搅活;赌输了,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付平就是官场上的一个笑话,甚至是一个“破坏团结、乱用警力”的罪人。
“付市长,两点了。”
身边的技术员小赵轻轻提醒了一句。这小伙子是省厅派来的,平时挺开朗一人,这会儿脸绷得跟刚刷过浆似的,手心里全是汗。
付平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老申城手表。秒针正好跳过十二点的位置。
这就是约定的时间。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罪恶都掩盖住,又像是要帮着这群猎人洗刷掉所有的痕迹。
付平深吸了一口气,抓起桌上的对讲机。那对讲机冰凉,硌得手心生疼。
“各单位注意。”
他的声音并不高,没有那种影视剧里声嘶力竭的吼叫,反而透着一种极度的冷静,那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到了极致后的平淡。
“代号‘惊雷’。开始干活。”
短短四个字,通过加密频道,瞬间传到了分散在锦城各个角落的十几个行动小组的耳朵里。
就像是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断了。
锦城市区,城南的“金碧辉煌”娱乐会所。
这地方在锦城那是赫赫有名,说是销金窟那是抬举它,这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门口那两尊巨大的汉白玉狮子,在雨夜里泛着惨白的光,像两只守着地狱大门的恶犬。
平日里,这个点儿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豪车云集,美女如云,里面的人醉生梦死,外面的人想进进不去。但今晚,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再加上“阎王三”主力要转移的风声,这里显得比往常冷清了不少。
只有三楼的VIP包厢里,还亮着灯。几个留守的马仔正凑在一起推牌九,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钞票和啤酒瓶子。
“妈的,这雨下的,晦气。”一个光头纹身的汉子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摔,骂骂咧咧地去窗边撒尿,“听说三爷今晚要把那个姓付的整死?是不是真的?”
“嘘!你小点声!”另一个刀疤脸瞪了他一眼,“这种事也是你能打听的?三爷说了,过了今晚,锦城还是咱们的天下。那个姓付的,也就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嘿嘿,也是。这锦城,哪任市长来了不得给咱们三爷面子?他一个副市长算个球……”
光头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眼前晃过几道黑影。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喝多了。窗外是大雨,是三楼,哪来的人?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窗户上的钢化玻璃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哗啦!”
那不是被风吹碎的声音,那是被爆破索定向爆破的脆响。
紧接着,几个身穿黑色战术背心、头戴防暴头盔的身影,如同从天而降的幽灵,带着满身的雨水和杀气,直接荡着绳索破窗而入!
“不许动!警察!”
“抱头!趴下!”
这一嗓子,不是锦城本地口音,带着一股子生硬和冷厉。
光头裤子还没提上,就被一只大脚狠狠地踹在腰眼上,整个人像是腾云驾雾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麻将桌上。哗啦一声,牌九散了一地。
“我操!哪条道上的?!敢在三爷场子里撒野?!”
刀疤脸是个亡命徒,反应极快,伸手就要去摸腰里的匕首。他在这一带横行惯了,根本没把警察放在眼里——以往就算是扫黄打非,那也是提前半小时就有人通风报信,警察来了也就是走个过场,大家嘻嘻哈哈发根烟就算完事。
但这一次,他碰到的是铁板。
是烧红了的铁板。
那个黑影根本没废话,甚至没给他把刀拔出来的机会。一记标准的军用擒拿格斗术,手腕被反向一扭,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紧接着就是一枪托砸在后脑勺上。
“砰!”
刀疤脸眼前一黑,像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直到这时,这帮马仔才看清楚,冲进来的这些人,臂章上写的根本不是“锦城公安”,那上面没有任何地名,只有两个字——“特警”。
而且,这帮人的眼神太冷了。那种眼神,不是在看嫌疑人,而是在看猎物,甚至是看死人。
“全都不许动!谁动打死谁!”
领头的一个小队长,端着95式突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地上的光头。他的声音在面罩后面显得有些闷,但那种杀伐决断的气势,让光头吓得尿都憋回去了。
同样的场景,在锦城的地下赌场、洗浴中心、高利贷公司……十几个窝点同时上演。
没有通知,没有交涉,没有出示搜查令的那些繁文缛节。
液压钳剪断铁门,破门锤撞开防盗门,闪光弹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让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流氓恶霸们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
这就是“异地用警”的威力。
没有熟人,没有人情,没有利益纠葛。在这群外地特警眼里,只有命令和目标。管你是谁的小舅子,管你是哪个局长的亲戚,只要是在名单上的,先按倒了再说。
与此同时。锦城西高速服务区。
这里的雨似乎比市区还要大,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服务区里冷冷清清,只有几辆过路的大货车停在角落里休息。加油站的顶棚下,昏黄的灯光在风雨中摇曳,显得格外凄凉。
一辆挂着路政维修标志的皮卡车,静静地停在匝道口的阴影里。
车里,周卫国摘下了警帽,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这会儿却亮得吓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红外热成像仪,死死地盯着高速公路的入口方向。
根据付平设下的那个局,“内鬼”雷老虎传递出去的消息是:警方主力在东边的江州。
按照“阎王三”那种多疑又自负的性格,他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往西跑。西边进了山,那是几个省的交界处,地形复杂,一旦钻进去,那就是鱼入大海,再想抓就难了。
而这个服务区,是出城后的第一个,也是必经的一个补给点。
“各小组注意,目标车辆特征:黑色丰田埃尔法,车牌号可能已经更换。注意观察车内人数和武器情况。”周卫国的声音通过耳麦,传到了埋伏在四周的每一个队员耳中。
“收到。”
“一组就位。”
“二组就位,狙击手已锁定加油站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不知疲倦地画着扇形。
凌晨三点二十八分。
两束刺眼的车灯光柱,刺破了雨幕,从高速路上拐了下来。
周卫国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在热成像仪里清晰地看到,那是一辆底盘压得很低的商务车,车速很快,进匝道的时候甚至带了点漂移,显得非常慌乱。
是一辆黑色的埃尔法。
没有悬挂车牌。
“来了。”周卫国低声说道,手慢慢摸向了腰间的配枪,“都稳住,别急着动。等它进笼子。”
那辆埃尔法并没有直接停在停车区,而是在服务区里兜了一个圈子,似乎在观察有没有可疑车辆。
这“阎王三”果然是个老狐狸,这种时候了还这么谨慎。
但付平早就料到了这一手。
服务区里停着的那几辆大货车,全是特警队的伪装车。驾驶室里早就没人了,人都埋伏在车厢里。而那些看似在便利店里买烟、吃泡面的“司机”,其实全是便衣。
埃尔法终于停在了加油机旁。
车门没开,只有车窗降下来一条缝。
“加满!快点!98号!”
车里传出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
加油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当然,也是个便衣),他穿着宽大的雨衣,低着头,显得有些笨手笨脚:“老板,这雨太大了,机器有点反应慢,您稍等……”
“妈的,真倒霉!”车里的人骂了一句,“快点!磨磨蹭蹭的!”
就在这时,车后座的门拉开了一道缝。一只穿着拖鞋的脚伸了出来,似乎是有人想要下车上厕所,或者是透口气。
那是一双在这泥泞雨夜里显得格格不入的高档丝绸拖鞋。
借着加油站的灯光,周卫国看清了那个下车的人。
虽然头发凌乱,虽然只穿着睡衣,但那张脸,那张在锦城新闻里出现过无数次、总是挂着伪善笑容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惊恐和疲惫。
王三奎。
这就是那个让无数人家破人亡、让付平咬牙切齿的“阎王三”。此刻的他,就像一只刚从洞里被烟熏出来的老鼠,狼狈不堪。
“动手!”
周卫国一声暴喝,推门跳下车。
这一声令下,整个服务区瞬间活了过来。
原本死寂的货车车厢门突然“哐当”一声打开,几十名特警如猛虎下山般冲了出来。
还在便利店里吃泡面的几个“司机”,扔下泡面桶,拔枪冲出门外。
停在匝道口的几辆轿车,同时打开大灯和爆闪警灯,将那辆埃尔法死死地照在中间。
“警察!别动!”
“手抱头!趴下!”
王三奎刚一只脚落地,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瞎了眼。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车里,大喊:“开车!冲出去!快冲出去!”
司机是个亡命徒,一脚油门踩到底。
但这辆重达两吨多的商务车还没来得及起步,前挡风玻璃就被一枪打碎了。
“砰!”
狙击手精准的一枪,并没有打人,而是打爆了左前轮。车身猛地一歪,失控撞在了加油机的防撞柱上。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试图举枪反抗的副驾驶保镖,肩膀瞬间爆出一团血花,惨叫着扔掉了手里的仿制五四手枪。
特警们蜂拥而上。
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半句废话。枪托直接砸碎车窗,几双有力的大手伸进去,像拖死狗一样把里面的人往外拽。
王三奎还在挣扎。他在锦城横行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他嘶吼着,挥舞着手臂,试图用那些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名字来吓退这群警察。
“我管你是谁!”
周卫国冲上去,一脚踹在他的膝盖弯里。
王三奎“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那昂贵的丝绸睡衣瞬间变成了抹布,脸上溅满了黑泥。
两个特警冲上来,反剪他的双手,冰凉的手铐“咔嚓”一声,锁死了他的手腕。
“你们……你们不是锦城的警察……”王三奎被死死按在地上,嘴里进了泥水,但他还是努力抬起头,看着周围这些陌生的面孔和装备,眼神里终于露出了绝望,“你们是……外地的?”
周卫国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雨水顺着周卫国的帽檐滴落,砸在王三奎的脸上。
他掏出警官证,在王三奎眼前晃了晃。
“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周卫国。”
周卫国的声音冷得像冰,“王三奎,你的那张网,破了。你的那些保护伞,这次也遮不住你了。”
王三奎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彻底瘫软在泥水里。
他知道,完了。如果是锦城的警察,哪怕是被抓了,他也有信心在拘留所里吃香喝辣,过几天就能保外就医。但既然是省厅直接动手,还是异地用警,这就说明上面是铁了心要办他,甚至是铁了心要办他背后的那些人。
这是一场政治清算。
“搜!”
周卫国一挥手。
几名侦查员迅速对车辆进行搜查。
后备箱被撬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四个大皮箱。打开一看,全是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在雨水的映照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周队!有发现!”
一名细心的侦查员在车后座的一个不起眼的茶叶罐里,摸到了夹层。用力一掰,夹层底座弹开,里面藏着几本账本,还有一个黑色的U盘。
周卫国接过那个账本,翻开看了两眼。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人名、时间、金额。其中几个名字,甚至让他这个省厅的副总队长都感到心惊肉跳。
“好家伙。”周卫国合上账本,用密封袋装好,拍了拍那个已经像死猪一样的王三奎的脸,“王老板,你这可是随身带着一颗原子弹啊。”
凌晨四点。
红星农场的临时指挥部里,烟雾缭绕。
付平已经抽了整整一包烟。他的眼睛熬得通红,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后的虚脱状态。
桌上的那部保密电话终于响了。
铃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脆。
付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稳稳地拿起了听筒。
“我是付平。”
电话那头传来了周卫国略显疲惫但难掩兴奋的声音,背景音里还能听到警笛声和雨声。
“抓到了。”
只有三个字。
付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靠在了椅背上。
“人怎么样?”
“活的。连人带账本,一个都没跑。”周卫国在那头笑了一声,“这家伙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估计是被吓破胆了。现在正跪在泥地里发抖呢。”
“证据呢?”
“找到了。后备箱几百万现金,还有那几本要命的账本,都在。付平,你小子,这次是真玩大了。这账本要是交上去,锦城怕是要发生八级地震啊。”
付平闭上了眼睛。他能想象那个画面。
“地震好啊。”付平轻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地震了,那些藏在地缝里的虫子,才会爬出来。房子塌了可以再建,但这地基里的虫子不除,盖多高的楼都得塌。”
“行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周卫国说道,“我会连夜把人押回省厅突审。这地方你不能待了,你也得赶紧回市里。明天早上,天一亮,这消息就会传遍整个锦城。你得准备好迎接真正的风暴。”
“我知道。”
付平挂断了电话。
此时,窗外的雨终于小了一些。东方的天际,隐隐透出一丝青灰色的光亮。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那是大雨过后特有的清新。虽然冷,但让人清醒。
付平点燃了这夜的最后一支烟。他看着远处锦城那片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轮廓,那里有高楼大厦,有霓虹灯,也有像红庙村那样的伤疤。
“王三奎倒了。”他喃喃自语,“但是,高兴超还在,张敬之还在。那个把我当成眼中钉的体制还在。”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场战役的结束。
抓人容易,定罪难。定罪容易,清毒难。
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刀光剑影。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大人物”们,在得知手套被摘掉、黑金链条断裂之后,会爆发出怎样的反扑?是断臂求生,还是鱼死网破?
付平扔掉烟头,用脚尖狠狠地碾灭。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