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市政府常务会议室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其后续发酵的威力，远比付平自己当初预想的，要来得更为猛烈，也更为持久。那感觉，就像你在一个封闭的山谷里，只是朝着对面喊了一声，结果却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复杂意味的外号，便如同插上了翅膀，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飞遍了锦城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官场圈子。
——“农业沙皇”。
第一次听到这个外号的时候，是从秘书方志远那里，他当时是一脸崇拜又带着几分担忧的复杂表情。说实话，这个外号听起来，实在是太……太张扬了。它起初，只是几个在会议上被付平那番“硬核”发言震撼到的、旁听会议的年轻干部，在私下里食堂吃饭时，带着几分玩笑和敬畏的称呼。但谁也没想到，它竟然以一种惊人的、近乎病毒式的速度，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默认。
因为它太形象了，不是吗？
一方面，“沙皇”这个词，精准地点出了付平在自己专业领域里那种近乎于碾压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那天在会上，他那种信手拈来的数据，那种对国内外行业动态烂熟于心的从容，确实给了所有在场的人，一种强烈的“降维打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全副武装的现代士兵，突然闯入了一群还在玩着冷兵器的古代将军的作战会议室。
但另一方面，这个词，也极其微妙地，暗示了他那种不留情面、说一不二、甚至有些“独裁”的强势作风。这种作风，对于那些习惯了在会议上和稀泥、打太极的“老油条”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冒犯。
紧接着，各种各样充满了想象力的标签，如同雪片一般，纷纷贴在了付平的身上。“数据狂人”、“最硬核副市长”、“省委派来的手术刀”、“PPT终结者”……这些外号，或褒或贬，或敬或畏，但无一例外，都充满了强烈的、令人过目不忘的个人色彩。
可以说，仅仅用了一场会议、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付平，就从一个在锦城官场面目模糊、背景神秘的“空降兵”，变成了一个形象鲜活、充满争议、但也因此充满了致命魅力的“政治明星”。
官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残酷的“名利场”。而最能将这种“名”与“利”进行无限放大的，永远是那些嗅觉比非洲草原上的鬣狗还要灵敏的媒体。
锦城本地的各大媒体，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敏锐地嗅到了付平这座巨大的、刚刚被发掘出来的“新闻富矿”。
对于媒体而言，一个完美的新闻人物，需要具备几个核心的要素：首先，地位要足够高，副市长，够了；其次，背景要足够神秘，省委书记亲自点将的“空降兵”，太够了；再次，要充满争议，刚上任就“炮轰”同僚，简直是媒体最爱的剧本；最后，如果还能年轻英俊、作风强硬，那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这几点，付平几乎完美地、不多不少地，全部占齐了。
一时间，锦城市政府新闻办那部常年只是用来发布一些枯燥政务通告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市电视台的王牌栏目《政务访谈》、市委机关报《锦城日报》的头牌专栏“市长面对面”、发行量最大的《锦城晚报》……十几家主流或半主流的媒体，都通过各种正式的、非正式的渠道，递交了希望对这位“新晋网红副市长”进行独家专访的申请。
那些盖着鲜红公章的申请报告，如同雪片一般，飞到了付平的秘书方志远的案头，很快，就堆积了厚厚的一摞。
“付市长，”方志远抱着那堆足以让任何一个急于在地方上站稳脚跟、建立个人威望的领导心花怒放的申请，走进了付平的办公室。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难以抑制的兴奋，“这是市电视台的《政务访谈》栏目，据说已经好几年没有专访过副市长级别的领导了。还有《锦城日报》的‘市长面对面’专栏，他们的总编辑亲自打来电话……还有好几家影响力很大的网络媒体，都希望能对您进行一次独家专访。您看，我们怎么回复？是不是可以选择一两家规格最高、影响力最大的，安排一下？”
付平当时，正在审阅一份他让方志远从档案馆里挖出来的、关于“五里河市场”最初那几版股权结构和历史沿革的资料。那些泛黄的、充满了时代印记的文件，远比任何汇报材料，都更接近真相。
他头也没抬，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那声音，像深秋的湖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小方，你觉得，他们这么着急忙慌地，想采访我什么？”
方志远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多余。他想当然地回答：“那……那肯定是想请您，谈谈您对咱们锦城农业农村发展的宏伟蓝图啊，谈谈您在省农业厅那些辉煌的履历，比如南丰柑橘、曹海镇模式什么的。当然，最重要的，肯定是想让您，对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对市民们，吹吹风嘛。”
“说白了，”付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那份老旧文件，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一把刚刚磨好的手术刀，直视着自己这位还略显天真的年轻秘书，“他们就是想把我，塑造成一个‘从天而降’的、无所不能的、即将要在这座城市里掀起一场惊天动地变革的‘救世主’。对吗？”
“这……这也是为了更好地宣传您的施政理念嘛，可以尽快地打开工作局面。”方志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底气不足地辩解道。
付平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笑容。他太清楚这背后的逻辑了。
媒体，对于一个从政者而言，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充满了诱惑的“双刃剑”。
用好了，它可以成为你打破信息壁垒、争取民心支持、为后续更大力度的改革“鸣锣开道”的冲锋号。但一旦用不好，它也可以成为将你高高地“捧杀”在云端，让你在万众瞩目中，成为众矢之的、最终被舆论的烈火焚烧成灰烬的“焚尸炉”。
尤其是在锦城这个水深莫测、本土势力盘根错节的复杂环境中，自己作为一个毫无根基、势单力薄的“外来户”，过早地、高调地，站到聚光灯下，无疑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近乎于自杀式的行为。那只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加显眼的、被所有潜在的对手用放大镜审视、集火攻击的靶子。
他一方面，迫切地需要借助媒体的力量，来打破自己眼前这堵由官僚主义和地方保护主义共同砌成的、密不透风的信息壁垒。他需要一个渠道，将自己真正的声音，直接传递给这座城市的千万市民，为后续那场必然要触动无数人利益的硬仗，进行“舆论造势”，争取最广泛的民意支持。
但另一方面，他又必须高度警惕，被那些官方媒体，塑造成一个脱离群众、不接地气、只会说漂亮话的“理论家”，或者被某些别有用心的政治势力所利用，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成为未来可以用来攻击自己的“呈堂证供”。
“这样吧。”付平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让方志远大跌眼镜的决定，“你替我，一一地，都回复了，要客气，要真诚。就以我办公室的名义，统一口径：付平同志刚来锦城工作，目前，仍在熟悉情况、深入调研的学习阶段，还没有形成系统的、成熟的工作思路。等未来，做出了一些实实在在的、能让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再来向媒体和全市人民，做详细的汇报。”
“啊？全都……全都婉拒了？”方志-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在省会主流媒体上露脸、积累政治声望的机会啊。
“对，一个不留。”付平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不过，”他话锋一转，叫住了那个正准备转身离开、满脸都写着“不理解”的方志远，“小方，你帮我，私下里，不是以办公室的名义，去查一下。《锦城都市报》的总编辑，现在，是不是一个叫梁文道的人？”
《锦城都市报》，在锦城本地，是一家颇具传奇色彩的市民报纸。它不像市委机关报《锦城日报》那样，永远是一副四平八稳、言必称“高度重视”的“官方面孔”；也不像那些为了流量和眼球，毫无底线的网络媒体。
这份报纸，以其深度社会调查和犀利到近乎刻薄的舆论批评，在锦城的普通市民中，拥有着极高的、近乎于迷信的公信力。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事儿，要是《锦城日报》报道了，那说明政府想让我们知道；但要是《锦城都市报》报道了，那说明，这事儿，是真的。”
而它的总编辑梁文道，更是一个在圈内被称为“老愤青”、“刺儿头”、“茅坑里的石头”的、有风骨、更有情怀的资深媒体人。据说，他曾经因为一篇揭露某个区环保数据造假的深度报道，被该区的区委书记，亲自堵在报社门口，指着鼻子威胁过，但他硬是顶住了所有的压力，没有撤稿，反而发了第二篇、第三篇的追踪报道，最终，硬生生地，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区委书记，给拉下了马。
付平知道，自己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真正的、有新闻理想、有社会责任感的“盟友”。
通过自己在省报集团工作时，结下的一个人脉，付平很快，就拿到了梁文道的私人电话。他没有让秘书代劳，因为他知道，这种性质的接触，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亲自，在一天下班后，用一个不记名的手机号，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充满了诚意和神秘感的话。
“梁总编您好，我是付平。我想，单独请您喝杯茶，不知道，方不方便？”
……
两人见面的地点，没有选在任何官方的、或者豪华的场合。而是定在了锦城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名叫“宽窄巷子”的老街深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名叫“不言”的小茶馆里。
茶馆的装修，古朴而雅致，充满了禅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袅袅的、不知名的檀香，混杂着上好竹叶青的清香，营造出一种让人不自觉就想放慢节奏、静下心来的氛围。这，与市政府大楼里那种充满了紧张、严肃和算计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付平提前到了十分钟，选了一个最角落的、被一扇屏风隔开的雅座，点了一壶最普通的、也是他最喜欢的竹叶青。
梁文道准时赴约。他看起来，比付平想象中，要更显苍老一些，也更具风骨。年近六十，头发已经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特别是那双眼睛，异常锐利，像两把能轻易剖开所有虚伪表皮、直抵问题核心的手术刀。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盘扣一丝不苟的深蓝色中山装，脚上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老派知识分子的、不合时宜的倔强。
两人落座，没有过多的寒暄，因为他们都清楚，今晚的茶叙，绝不简单。
“付市长，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梁文道呷了一口茶，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在付平的脸上，来回扫视。他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几分媒体人特有的、审视和试探，“您今天，纡尊降贵，找我这么一个在很多人眼里，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刺儿头’，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品茗这么简单吧？”
他还故意地，抛出了一个极其敏感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问题，来试探付平的城府和态度。
“而且，我听说，您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啊。常务会上，虽然一鸣惊人，但也把马副市长他们那帮本土派，得罪了个干干净净。还有传言说，您和高市长之间，也是‘面和心不和’。怎么样？付市长，锦城这潭水，不好趟吧？”
付平笑了。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给自己“出题”。如果自己遮遮掩掩，或者言辞闪烁，那么，今天的这场谈话，也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梁总编，快人快语，我喜欢。”他亲自为梁文道续上滚烫的茶水，然后，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真诚的方式，开门见山，毫不设防。
“我不跟您绕圈子。您说得对，锦城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我一个外来户，初来乍到，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壁垒和暗流。”
他看着梁文道那双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想请您，和您的《锦城都市报》，来当我的‘眼睛’和‘耳朵’。”
梁文道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身体微微前倾：“哦？有点意思。说来听听。我们当你的眼睛，你，想看什么？我们当你的耳朵，你，又想听什么？”
“看那些光鲜亮丽的城市规划图上，永远也看不到的、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付平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听那些歌功颂德的汇报材料里，永远也听不到的、老百姓最真实的哭声、骂声和叹息声。”
“我不需要你们，来帮我吹嘘政绩，帮我唱赞歌。我现在，一无所有，也根本没有什么‘绩’和‘功’可言。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我需要你们，帮我找问题。问题找得越准，越深，越是那些别人不敢碰、不愿碰的‘硬骨头’，我就越感谢你们。”
茶馆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
袅袅的茶香，在两人之间，盘旋、升腾，仿佛具象化了这场无声的思想交锋。梁文道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那双阅人无数、早已看透世间百态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不解和一种被重新点燃的激动。
他在媒体圈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跟形形色色的官员，都打过交道。绝大多数的官员，找到媒体，无非是两个目的：要么，是希望媒体为自己的政绩，涂脂抹粉，大唱赞歌，成为自己晋升之路上的“抬轿者”；要么，是希望媒体成为自己攻击政治对手的“黑枪”，用舆论的子弹，去射杀那些挡在自己前面的人。
像付平这样，主动找上门来，不是要求“合作”，而是要求“监督”，要求媒体来给自己“找茬”的，他，是平生第一次遇到。
“付市长，”他终于开口，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等于是在引火烧身，在给自己，树立无数个潜在的敌人？主动把媒体这把‘双刃剑’，递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让它随时可以割伤你自己。这在官场上，可是大忌中的大忌。”
付平坦然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了无数风雨后的从容和无所畏-惧。
“梁总编，我不是要拿媒体当枪，更不是想利用你们去攻击谁。我是真诚地，希望媒体，能够成为一把锋利的外科手术刀。帮我，也帮这座我即将要为之负责的城市，把那些已经深入骨髓、甚至已经开始癌变的‘溃烂脓疮’，一个个地，精准地切开，然后，彻底地，亮在所有人的面前，亮在阳光下。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刮骨疗毒、获得新生的可能。”
“至于得罪人……”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因为水汽而舒展开的、嫩绿的茶叶，轻声说道，“如果想为老百姓，真正地干点实事，就必然要得罪那些靠着损害老百姓利益而活的人。那我，认了。我从平安县，到南丰，再到省厅，这一路上，得罪的人，还少吗？如果怕得罪人，我当初，就不该走上这条路。”
梁文道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看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久违了的、近乎于理想主义的纯粹和热血。那是他自己年轻时，也曾拥有过的、但早已被现实消磨得所剩无几的东西。
他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那个小小的瓷杯，顿在了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好！”他看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被重新点燃的、战斗的火焰，“付市长，冲你今天这番话，我老梁，交你这个朋友！这个‘啄木鸟’，我们《锦城都市报》，当了！”
付平的脸上，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知道，自己今天，在这间小小的茶馆里，为自己即将开始的这场艰难的战役，找到了一个最关键、也最意想不到的“盟友”。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不厚的文件，递了过去。
“梁总编，光说不练，是假把式。这是我的‘投名状’。”
“这里面，是我自己初步整理的、关于‘五里河市场’部分外围问题的、不涉及任何核心机密的初步调研笔记。比如，市场周边交通的拥堵问题，外来车辆被无故收取高额‘停车费’的问题，还有市场内部一些不合理的收费乱象。这些，都只是冰山的一角，但每一个，都民怨极大，而且，取证相对容易。”
他将文件袋，郑重地，推到了梁文道的面前。
“这些，就算是我，给你们报社，提供的第一点新闻线索。”
“我相信，以你们深度调查组的专业能力，顺着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虫子’，一定能掏出一个惊人的、巨大的‘蚂蚁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