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能遍物,物即是道。”少婵眼中透着光,摩挲着手里一直把玩来的玲珑玉石,“一切有形,皆含道性。”
(“道能遍物”等句:出自道教学说。)
“这倒不假,自古来,五行说广行儒、墨、道、法、兵、医诸家之间。”子献也是个杂学通,“近来我闻释家亦有五行的说法,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止观,称五门修行,据传为菩萨之行门。”
“始于心,终于心。儒者正心,道者关心,释者明心,看来,三家本如然,全为了性玄呐。”子猷不住颔首,“观人此生,真正得到过而迸发光耀者,唯有修悟入心的道德,将精神力气放在任何他处,皆是无功而返的耗费,为人为学,终要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众人唯唯称是之际,没留意小羲蹒跚而入,还伴着他那脆生生的稚音:“德者,得也——”
(德者,得也:王弼曾于《老子》第三十八章之中作过这样一个著名的解释:“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王弼,曹魏经学家、哲学家,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及创始人之一。)
大家乍然听到,如闻天籁,立时如同炸了锅,把个小宝贝稀罕得不要不要的,子猷更是合不拢嘴,他一把抱起宝贝儿子,脸上写满了期待:“好孩子,说的什么,再说与为父听听?”
在小羲这个牙牙学语的年纪,热衷于全身心地投入到字词地简单重复中,好像口里含着颠来倒去的糖果,当下得到了鼓励,他立即又摇头晃脑地复核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加清晰无误,大家听得越发笑逐颜开。
少姝抚掌笑道:“好样的小羲,天赋异禀啊,这不明白着告诉世人,德者,人之所得于天也!”
“对,对,天然自生!”
“既为生而备之,足见因在人身!”
“是心本自具有!”
忽忽来了这么一出,也许是孩子平日里听得太多,也许是因有叠字好记易诵,但见叔叔和姑姑们俱是欢喜,小家伙才不会费心寻思,一味双眼弯弯,蹬着小腿开怀高乐不已。
从庙宇里绕将出来,已近日中,大家又来到前日曲水流觞的泉边,四散坐了,进些糕点裹腹。
少嫆撩起裙边,嬉笑着寻到泉眼边掬水喝,小羲也了跟过去,姑侄俩喝了一通还不够,少嫆又拿出老大的水壶来,准备接满了带走。
旁边认得的或不认得的,全都看得骇笑打跌。
少嫆才不理会他们,手上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她嘴里还自顾自叨叨着:“要知道,这泉水可是非同一般,昨日人们只记挂着用它烹茶吃酒,将其甘芳原味忘了个干净,唔,滑柔无比,光喝它也够够的了。”
少妍嫌她举动不雅:“喝就喝呗,你怎么还把那么大的水壶也‘顺’出来了?”
“看来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少婵掩嘴乐。
“我倒想把庐内的匏壶拿走用用,怕是少姝姐姐也做不得主哇!”少嫆贪心不足。
“得亏没说,那不是成心给人出难题?”少妍飞她一记白眼。
“言而总之,最牢靠的还得是自食其力,待我把这两大壶装得满满当当,带回去给大人们尝尝鲜儿!”原来这才是少嫆的盘算。
看她踌躇满志的欢脱小样儿,两个姐姐不觉相视嫣然,话锋为之一转。
“小妮子当真有心了。”
“唔,是比咱们想的周全。”
这边厢,王文娟设席泉侧,美滋滋地发挥手艺,烹好了一壶清茶,本想呼唤大家同享,但见他们三三两两忙于奔走戏水,笑闹不绝,遥未尽兴,便只与子猷递上一杯,两人趁便酽酽地斟饮受用起来。
“少姝妹妹真是奇思天纵,妙想非凡。”王文娟呷了一小口,为朱唇增艳了几分,“那样的幻术,几乎跟真的没什么两样,我在洛阳时从未经见过,咦,想起来,倒是风闻过一则大致相仿的。”
“愿闻其详。”
“说有徐姓某人,曾于市间从人乞瓜,其主不与,他便索要了瓜种,杖地而植,万目攒视下,当即瓜生、蔓延、生花、成实,我每入市间闲逛,无不盼着也能赶上一番巧遇,又总是无缘,哎,你说少姝妹妹的好本事,莫不是要直追此等高人了?”
(徐光种瓜:出自干宝《搜神记》,将此类故事传承并丰富者有蒲松龄《聊斋志异》之《种梨》,后亦漂洋过海,在梦枕貘《妖猫传》中再度出现,由衷向卓绝的志怪小说鼻祖致敬。)
“哦,夫人还在思量方才亭中事啊,若比作幻化之术也过于夸诞了吧,少姝先已言明,那不过是她新学的戏法一类?”子猷半响答道,显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臻入化境,不着痕迹,才是个中高手,如春来花开,冬至落雪,日月东升西落……再自然不过。”王文娟撇了夫君一眼,言语间暗戳他眼力如豆,正经不识货。
“原来夫人看得这么专注用心呐,我怎么觉得大致还是她手法娴熟之故?”子猷继续以问代答,轻描淡写地打哈哈, “才刚路上还听到子默与子献叽咕了好一阵,说着什么‘少姝那般戏法究竟何时何地看过’,‘兴许是市集上玩过差不多的杂耍’等语。”
王文娟不怒反笑,她好脾气地连连摇头:“罢了,不管是幻术亦或戏法,横竖看得我移不开眼,众弟妹也无不喜出望外。话说回来,今日这堂课,看似中途起意,随性而成,实则子猷先生你酝酿已久的吧!”
“什么也瞒不过夫人你啊。”子猷不觉抬起了眼皮,一语双关地笑道,“心的萌动苏醒,便是人这一生的春日,周而复始,自有其时,更是值得用心守候的。”
顿了顿,子猷动情地向夫人倾诉起衷曲来,“来日诸弟妹总要出门行学的,此一则例肇始于有道先生,在临期前,必得以先轨修为细细讲与他们体会,虽说眼下看来云淡风轻,兴许到了什么关头,或可成为提拉他们一把的力道。”
王文娟点点头,以表同意:“修心是一辈子的事,一颗仁义有情的心,比金子还要贵重。纷繁人世间,种种自以为是,自以为知的妄念,反作了折磨自误的枷锁,打眼瞧去,身边总不乏其人其事,是不是?”
“脆嫩之芽,无有不佳者,培溉在乎于人——这些在华岩馆也属老生常谈了,始终在提醒师者,初始的灌注十分要紧。”子猷叹道。
王文娟眼前浮现出少姝掌间嫩芽摇曳生姿渐至茎叶扶疏的情景,她望着远处众人,缓缓道:“在你这个大兄长的眼里,诸弟妹无疑均是初生之际的萌芽了。”
“惟其脆嫩,才须悉心呵护。”子猷沉声道,“只要栽培之功做得好,何愁没有来日的花繁叶茂,果实累累呢?”
“敢问子猷先生,关于呵护栽培幼芽,可有什么独家秘法?”王文娟俏皮玩笑起来,一点不输给书馆中的女学生们。
“夫人不要取笑了,我哪有什么秘法捷径,唯有督促他们踏实读书,以求问心无愧罢了。”笑罢,子猷又正经道,“窃以为,读书与做人切不可弄成了两张皮,目下‘小苗们’固然平平无奇,但如能潜心于善良温厚,谦虚好学,来日未必全无可圈可点之处,纵是造诣有限,亦不枉此生了。”
“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郭门后学,理当为延续文脉做纽带津梁,最低限度,做个一直在‘变’得更好的的人,也是错不了的。”王文娟目光追着儿子欢跃的小小身影,“小羲每日睁眼醒来,便迫不及待的探知外面的究竟,怎么也看不够,将来,还需适时引他往内看,看到己心足够丰盛富足,日后也做个像他父亲一样的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出自于《论语·雍也》,意指有仁德的人,自己想站得住【指立身】,也让他人站得住;自己想行得通【事业通达】,也让他人行得通。)
“哦,夫人倒是说说看,‘他父亲’是何等样人?”子猷一挑眉,故作不知似的“回敬”夫人。
“何须多此一问,不光是我,就是弟弟妹妹们,谁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子猷先生呀,凡能守着书馆课授育徒便是志得意满,其乐无穷了,硬叫你换个营生呢,无异于蓄谋迫害,别人于心何忍。”王文娟言若有憾,与夫君消遣道。
自他们二人成亲以来,岳丈家或爽利明言或婉转含蓄地多番表露过提携之意,他不好直说,皆由玲珑剔透的夫人出面谢绝,如不是打定了心思坚决扶助夫君,她怎会将如许“好事”一一拒之门外?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子猷心下这般想着,忍不住嘴角漾起层层笑意,低头饮茶。
王文娟丝毫未觉,仍然滔滔不竭:“话说回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书馆,沉稳持重的先生一心系在学生们身上,欢蹦乱跳的学生们也是一心系在先生身上,走哪儿都要引着带着,你们两下里就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都扣了环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