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
秦牧把图纸摊开在面前有了一阵,却没有看进去,倒是望着桌上一个不小的纸袋发呆。
醉虾,茴香豆,干菜焖肉,咸蛋菠菜,宋嫂鱼羹,锡壶烫黄酒。
浙江的特色菜。
在那间临湖的,古色古香的酒家。
这酒想必是香醇的,菜也一定精致,否则以他这段日子越来越差的胃口,不可能样样都吃得有滋有味。至少已经有了小半年的时间,大约是因为应酬饭吃得太多的缘故,无论多么有名的餐馆的被多少人赞不绝口的特色菜,他都是食之无味。那天梁耘做的夜宵,是他从前百吃不厌的家常汤面,又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了,居然也还是没有食欲,一边干活一边才只吃了几口,胸腹之间便又开始闷滞,也就放了筷子;梁耘自己一边瞧着模拟运算结果一边吃得酣畅,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就问,怎么,不好吃?他说,很好吃,梁耘立刻不饶人地道,好吃是用嘴吃的,不是用嘴说的。
是的,好吃是用嘴吃的,吃得香那便是对食物最大的肯定。于是每一道菜才上来,点菜的谢小禾都热切地给他推荐,
这醉虾我很喜欢,酒香渗进了虾肉的鲜甜,每次我来了都要点,都只嫌量不够大,可是在这江南人的馆子呢,又不好意思再要一份——有次我真的要两份来的,人家服务员好心提醒,说小姐你吃不了的,这又不好带回去,我只好忍住没有讲我上次没有吃够的事实。
干菜焖肉这个是我最爱啊!别看肥肉不少,那可一点都不腻,肉皮黏糯,肉入口即化,一定要皮,肥肉,瘦肉加上一小勺汤汁一起入口啊……当然别忘了干菜。哎呀别提了,说起来呢,我们北京土妞吃东西总是震慑了江南姑娘,那次我带了一份做午饭,才打开饭盒,我宿舍的苏州同学就惊讶地道,哎呀你怎么那么能吃,这样多的干菜焖肉,我全家都吃不掉一份……窘死我了,我本来正加了一块起来,手一哆嗦就掉在了地上,心疼心疼!
宋嫂鱼羹,很有爱心的菜啊。有个相关八卦——说这是宋姓的叔嫂俩人一起打鱼,有日小叔生病胃口全无,嫂子亲自将当日打来的新鲜草鱼一尾以椒、姜、酒、醋等佐料烧了一碗鱼羹,味道既美,姜醋等物又暖胃驱寒,小叔喝了这鲜美可口的鱼羹不久病愈了。哈,可是呀,我头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却一直暗想,这大哥哪儿去了?嫂子跟小叔之间是长嫂如母呢还是其实情愫已生?
吃绍兴菜呢,黄酒是一定要喝的,烫到了这个温度,恰就刚刚好,我不懂得中医说的那一堆什么顺脾胃的讲头,只是这一口酒下来,真就去了荤菜的腥腻,齿颊余香……
……
她一款款地推荐——其实最好的推荐就是她脸上是极配合的神情,而他,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她的介绍,一道道地品尝。
她说着,突然不好意思地低头,“对不起啊,我话太多了。每次到了自己喜欢的吃的玩的,就情绪高涨。恨不能让别人也都认同分享。”
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十分配合地给自己再添了些鱼羹,舀了一勺刚刚好送进嘴里,那羹微烫,不能一下子咽下去,于是他真就腾不出嘴巴来赞——你喜欢的确实好吃。而显然,这“用嘴巴来吃”的赞赏确实有效,她呷了一小口酒,脸颊已经红扑扑的,笑吟吟地托着下巴望着他,“其实你说‘吃什么随我’,我真发愁。我确实从给这家杂志社兼职以来请过不少做专访的对象去吃饭,但总不过是挑个环境不错,档次配得上对方身份显得出诚意的馆子也就罢了,可是你,”她垂下眼皮微微皱眉,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坦白说道,“我总觉得你一定特别讲究挑剔。”
“啊?”他抬起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从前相当不挑剔,忙的时候,有个烧饼都觉得特别香。那会儿街边上那种一笼10个的小笼包子就实在是最大的美味了,偶尔夜里赶图如果有人跑出去买一大把羊肉串……”
“啊,你也是这样啊。”她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似的眼睛睁大眼睛,脸上却是极开心的神色。
“我现在虽然比你老了不少。”他忍住笑仿佛很认真地说道,“念书时候也是跟你一样年轻的。”
她扑哧乐了,耸耸肩摊开手,“对不起对不起,粉丝常犯的错误——把偶像神化。以前有一次看见我最仰慕的一个漂亮女老师在把自行车掉了的链条装回去特别惊讶和激动,啊,她的自行车也会跟我的一样‘没铃没闸’吗?她也要自己安链条吗……”
这应该算是一种很高程度的恭维,但是她说的这样自然真诚,以至于他简直相信了这话的真实性,微笑摇头,“那一定是你更小的时候。小时候喜欢的佩服的人在心里的位置就是不食人间烟火,餐风饮露就能活了。”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如此倒是自己就将自己作为她“喜欢和佩服”的人了。
她大笑,“是的是的,你说随我,我真头疼,心里想,这个得了那么一箩筐奖项,被誉为‘对美有着最敏锐的触觉’的著名设计师,这这,想来对吃的品味也不同一般,可该吃点什么好呢……”
“这就真的是挤对我了。”他瞥了她一眼,给自己斟了盏酒。她说的没错,很配合这菜色的酒,温得刚刚好,喝下去,胃里暖暖地舒服。
“向上帝和耶稣发誓我没有!”这当儿她冲口而出了一句陈曦的口头禅,“真是发愁了好半天。后来想,不管了,横竖就来吃我自己喜欢的算了,自己先吃痛快!你人好,就算不爱吃啊,九成也不会发牢骚的。”
“其实真多谢你。”他坦白地瞧着她,“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了。”
“你太客气了——这我都不信啊。”她挑起眉毛,“既然我们总编都放话只要能截到你,北京城的馆子随便去社里报销——更别说你们的生意伙伴或者什么供应商建材商了吧?”
“应酬饭是天下最不好吃的饭。”他叹了口气,“基本上我除了应酬饭,就是对着电脑吃的工作餐……即使这两者之外,好像也真有很长时间没有觉得什么东西‘好吃’了 。嗯,今天的东西很好吃。”
“你平时一定很累吧?也是啊,哪里有单纯的天才呢。我爷爷都说,很多时候能够比别人更专注更努力,也就是‘天才’的一部分。”
他抬起头来,却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一点不同——很温柔,温柔之中——那是怜惜吗?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而心里,却些微地柔软,是这酒不知不觉地让自己开始醉了吗?
“别用天才这个词。”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你已经开始做这个采访,怎么说呢,”他轻轻将酒盏放下,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很幸运地做了自己喜欢做的工作——这份工作除了养活自己之外尚还是自己很投入地喜欢的。我很珍惜这种……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幸运。所以我,一直没有敢懈怠过。”
“忘了这个采访吧。”她忽然打断他,“我放弃了这个采访。”
“什么?”他有几分糊涂的错讹。
“这不是工作餐或者应酬饭。开始不是现在也还不是。”她笑了笑,“最后还有一道点心。这里的江南小点也很不错,你可以尝尝。如果已经吃不下了的话,也别错过,你如果相信我的口味,我选我最最喜欢的几款给你直接打了包带回去。如果还要熬夜的话——一杯茶一碟子点心来善待善待自己也真不错,我大概没有你工作的狂热,真要熬夜的时候,没有点增加欢乐点儿的东西,那简直是要抑郁得什么都做不下去的。”
“欢乐点儿?”
“嗯,哈哈,也是我朋友的叫法,我觉得这相当贴切。”她哈哈大笑,“她是个小无赖,但是也是特别好玩的人。知道好吃的东西,好玩的地方,以及一切骗吃骗喝的法子……”
这个很关键的,需要做好准备接待媒体质疑的晚上,他很匪夷所思地几乎没有想任何有关工作的一切——设计的或者非设计的,技术的或者非技术的。
他吃了她说好吃的菜,真的很好;他跟着她信步在酒家外沿湖的一长溜小地摊停下,把那些做工很粗糙或者不太粗糙的赝品古董拿起来把玩,居然还买了一套彩绘的泥娃娃,并且跟摊主砍了价;他跟着她进了24小时营业的超市,推着购物车跟在她身边,由她把那些她说好吃的小零食丢进来——甚至是方便面,她在20多种方便面里,跟他讲,哪个她觉得比其他的要好吃,要怎么煮放进些什么才好吃——于是他又任由她将一盒鸡蛋放进了购物车。
很大的一个购物袋。
他搜索自己的记忆,当真是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把这么多的东西装进车后备厢了。
把她送回R大宿舍的时候,她说了“多谢”,下了车之后又回头向他招了招手,在黑暗中他却能将她的笑容看得很清晰。
在那一瞬间秦牧忽然觉得,从第一次见面便就一直觉得颇有点“愣”的谢小禾,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有着某种极温婉的妩媚。一直到终于合上图纸在床上躺下了,一直到如常吃了片安眠药开始瞌睡,一直到清晨起来,一边开了手机查留言一边系领带……那个笑容,都会不经意地就又晃到眼前,他便就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拨她的号码,想让这个笑容离自己更近,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