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熔金坠入琉璃瓦，凤凰竹影在匾额上蚀出细密的爪痕，夕云斋竹影婆娑，透着一股风雅气息。
然而踏入其中，一切风雅之姿便被靡雾吞噬殆尽。
前厅被屏风与珠帘割裂成许多小隔间，帘内烟气袅绕，依稀可见有人半卧榻上吞云吐雾，有人被衣衫半褪的女子依偎着低语。中央圆台上几名覆面舞姬身着橙红轻纱，足尖点地，手持烟斗，与弥漫的烟雾浑然一体，恍惚间分不清人是舞着烟，还是烟在舞弄人。
旖旎之境被一道突兀的破风声撕裂——一道身影自门外疾冲而入！
大殿内的人尚未回神，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一名舞姬已被狠狠掼在地上，惨叫未出，后背便被一只劲瘦却沉如磐石的脚狠狠踩住。
“王权守义，给我出来！”声音低沉粗哑。踏住舞姬的男人一身黑衣，周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纵然已不复年轻意气，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蓄着杀意，仍叫人不敢逼视——此人，正是权景行。
静默片刻，一道身影悠然从屏风后踱出。来人是一名寡瘦中年男子，眼神懒散，语气更是透着三分笑意：“权家主？真是稀客。怎么，西西域待不住了，跑到我这烟馆撒野？”
“少废话。”权景行冷笑，脚下微微用力，让地上的舞姬痛哼出声。他一把将人甩出，眼中杀意翻涌：“王权守义呢？”
“王权家的长老，如何会在我这小小的烟馆？ ”
一方锦帕已被丢在地上，翻滚间，一颗诡异的红色药丸从中滑出。药丸中间的一道竖线如森然鸟瞳。权景行一把将舞娘朝着他扔出：“别装了，你背后的老板是谁，这烟馆背后到底卖的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们活取妖丹，研制禁药，在王权山庄眼皮底下不敢卖，卖到我西西域去了。需要我将证据送给王权弘业吗？
话音未落，烟雾翻涌，一名舞姬袖中骤然亮起寒光，下一刻，白烟卷起数道涟漪，如毒蛇般朝权景行席卷而来！权景行身形微偏，手腕轻挑，几下便轻易化解攻势。
“紧张什么？杀人灭口前，爷让你们看样东西。”
权景行说着话，催动内力，将木箱打开。木箱之内，是一块沙漠风化的石头，但所有人见到后，表情却如见到鬼一样。
那上面有一道几乎贯穿石身的剑痕。权景行昂首，眸光中满是狂傲，“两年前，我儿权无暮独战龙妖时斩出的这一剑已然接近‘天地一剑’！”他语气陡然一冷，令人胆寒：“我本也是王权嫡系。当年，不过因为区区小错，那王权弘业竟逼迫我改姓为权，将我流放西西域。夺姓之仇不共戴天！我在西西域卧薪尝胆十五年，等的就是今天！王权守义，我知道这是你的地盘。你们这群懦夫，就只敢躲在这温柔乡，吐着烟诅咒他王权弘业吗？！ ”
空气凝滞，寂静中，珠帘忽然被一双纤细修长的手缓缓撩开。一缕温柔的女声宛如暖风拂过死寂的雪原。
“王权长老有请权家主。 ”
富贵像往常一样醒来，走到织架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锦面。然而，当视线落在织锦上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图，已经完成了。
碧绿的湖水静谧深邃，岸旁竹林幽深如画。亭中，一道身影立于檐下，持剑而立，风掀衣袂，那是他。亭角，一张细小的蜘蛛网在微光中映出层层银丝，蛛网中央，伏着一只纤细的小蜘蛛。
富贵看着那只小蜘蛛，嘴角不自觉绽出一抹浅笑。这个表情实在罕见，以至于他自己也不适应。他咳嗽几声，迅速收回表情，心虚环视四周，却不见小蜘蛛的身影。
“小蜘蛛？”没有回应。
他微微蹙眉，走出房门，沿着熟悉的路径穿过庭院，来到银杏树下。
风很冷，落叶遍地。可在向阳的角落，紫色的姬小菊仍在顽强地开放。
小蜘蛛坐在树根旁，抱着一朵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姬小菊，出神地望着远方。
“织锦已经完成了。”她轻声道，“等过了今晚，我也该走了。”
“富贵少爷最近常在院中练剑，剑招耍得很慢。是故意耍给我看，让我回去交差的吗？”
富贵没有回答。
小蜘蛛望着掌心的花瓣，语气轻得像叹息：“其实在我们千丝洞，人人都把兵人当阎王。我弟弟小时候不肯睡，我都拿兵人吓他——‘再不睡，兵人会把你捉去’。”
她抬头看着富贵，眸色漆黑，“我想知道，在富贵少爷眼里，我们是什么？”
富贵沉默了一瞬，声线淡漠：“妖。”
小蜘蛛握紧花瓣，苦笑道：“是无关紧要的小妖吧。我们活得就像这小野菊，来一匹马就能碾碎一片。兵人出剑，斩杀的都是最最厉害的妖王，但谁知剑气所至，碾碎了多少像我们这样的蝼蚁。”
富贵垂眸，看着那朵小小的姬小菊，手指在剑鞘上缓缓收紧，又缓缓松开。
“不过——”小蜘蛛擦了擦眼睛，努力弯起眼睛笑了笑，“我们不奢望什么，也不求天长地久。”
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花：“像这姬小菊一样，能多活一天，就活一天。”
富贵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极轻微的刺痛。
“不管怎样，我都会记得在富贵少爷这里的日子。你给我的糖……” 小蜘蛛舔了一口糖块，满足地眯起眼睛：“真的，好甜啊。”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屋内烛火幽幽。
小蜘蛛躺在她的纸船中，望着窗外的星空。富贵又在看地图，正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富贵少爷，虽然姬小菊都活不过秋天，但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富贵的视线停留在桌上的花瓶，那朵蓝紫色的花在烛光下微微摇曳，像风里的一点残火。
“富贵少爷，也一定会亲眼看到淮水竹亭。”
“你不会永远都这么孤苦的。”
富贵翻地图的手指停了一瞬，目光微动。
“富贵少爷，我走了以后，你多久会忘记我？”
她顿了一下，似乎是自言自语：“……差点忘了，富贵少爷过目不忘。”她闭上眼睛，声音像一缕飘散的蛛丝，落进夜色里。
“富贵少爷，好梦。”
次日一早，富贵便被轿子带走了。竹亭、湖水、青石小径，都静静躺在锦面上，小蜘蛛背着自己的小包袱，临走前，看了眼花瓶中的姬小菊，目光晃了一瞬，心里空落落的。这段日子，过得太安稳了，简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可梦总会醒，花总会谢。富贵有他的使命，她也有她的命运。
“富贵少爷，再见。”
富贵这次出门已有数日。再回来时，屋内仍是熟悉的一切。织锦安静地挂在架上，桌上摆着地图，水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他走到水盆旁，弯腰洗净双手，手指习惯性地拂过水盆边缘。
空的。
富贵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沉默地走向桌前，展开地图，目光却落在了桌边的花瓶。看到瓶中的姬小菊已经枯萎，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空洞感。富贵收回目光，沉默片刻，他最终还是放下了地图，轻轻将菊花扶正；可花瓣却在他指尖轻触的一瞬间纷纷凋落。
与此同时，千丝洞深处——
小蜘蛛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献上一本图册。音夫人翻看图册，微微一笑：“连剑招都探明了，倒也算不错。”
小蜘蛛低着头，语气恭敬：“兵人的饮食作息，以及一些习惯，我也一并记录了。”
音夫人合上图册，抬眸看她，语调懒懒的：“兵人，有没有什么弱点？比如情感上的，或者身体上的？”
弱点？
她脑中浮现出富贵生辰他与父亲的对峙——他的父亲说，情感，是兵人最不该有的软弱。那是他无法挥出“天地一剑”的原因。小蜘蛛的眼神微微闪烁，最终低声道：“……12580愚钝，没有发现兵人弱点，请洞主责罚。”
音夫人轻轻一笑，声音温柔：“责罚？怎么会呢？”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药瓶，随意地丢了过去。“你能成功潜入兵人身边，探得这些情报，赏你还来不及。去吧，这药是给你弟弟的。”
小蜘蛛紧紧握住药瓶，伏地叩首：“多谢洞主。”
小蜘蛛离开后，音夫人将手中的情报图册撕成了碎片。这本图册从来都不是音夫人的目标，就像她让12580潜入王权山庄从来也不是真的让她去刺探什么情报。
她第一次见到兵人会放过一只妖，所以她赌了一把。赌这个“例外”会成为兵人的弱点。她赢了，如果不是兵人故意让小蜘蛛看见剑招，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妖，下辈子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能把兵人的剑招画下来。
“兵人，终于露出破绽了。”音夫人眼中寒光一闪，随即转身吩咐道：“去，查清兵人的行踪，适时安排他们重逢。”
这颗棋子有用——如果能恰到好处地安排，让这只小蜘蛛成为兵人的软肋，那么她定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刺向兵人最脆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