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任未央站在客栈房间的窗口，心不在焉，看着广场上的处刑。
那里乌压压已经汇集了近万人。
大概无论发生了什么祸事，哪怕是洪水或是火山喷发，总也能找到倒霉鬼来负责，而国人们，也总有各种角度来围观乐事。
三排三十辆破军型主战坦克整整齐齐停在阅兵广场上，每辆重达数百吨，十数米长的炮口扬起，威武雄壮。
破军型主战坦克体量巨大，一辆战车里能塞进两个战斗班差不多二十人，它的坦克形态用于防守，变形后的人形形态用于进攻，由于人形状态极为耗能，任未央还从没有真正见过破军变形。
破军型主战坦克，是大夏的镇国利器。据说由于制作极端困难且原料难于得到，每年中州能出产的破军不过百辆，皇室截留了大部分，凉州每年能得到的只有六七辆。现在青牛镇这里一下子出现三十辆，让任未央也是深感震惊，同时对前途有了一丝担忧。
局势竟已严重至此吗？
广场上，三十个死囚被绑起来塞进炮口，保持双臂张开不掉进炮管。这种坦克形态与其说是坦克，不如说是重型堡垒装上列车炮，400毫米口径的主炮炮管能击破一两米厚的钢板，也保准能把死囚舒舒服服塞进里面。
另外超过百名囚犯跪在破军坦克的阴影下，等待裁决。
这些死囚少部分是之前待处决的囚徒，另外大多数的罪名是玩忽职守，不该让蛇怪潜入。
军法无情，有时候也很无理。但这种情况已经很不正常，难免让人想到内部斗争。
炮口远远朝着断魂崖的对岸，那里一片山峦连绵，就是长留山了。
当然，还有山梁上密密麻麻的小小身影旗号。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呻，任未央连忙回头，却是西门吹雪半坐起来，脸色死灰。
“你醒得挺快，有没有什么不适？想吃什么？”
陈广抬手制止了她，先从方格棉布被窝里捞出一只小兽，圆头圆脑，毛色黑白莹润，憨态可掬，不是青萝是谁。
“嗯嗯~”青萝从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声音，睡眼惺忪，似乎是责怪陈广扰了她的好梦。
陈广拎起小兽，凑近自己的大脸，怒目而视。
小家伙皮得很，伸嘴在陈广脸上啾咪一下，留下一个湿润的口水印，打个滚滚到了陈广肚子上。
她身上的熊猫定制侠客服已经是皱巴巴了。
陈广打量着身处的环境。
挺大一个单间，装饰颇为清淡，家具都是有了些年头的香木，隐香幽幽，桌案上放了一个雪山炉，里面飘出缕缕轻烟，闻一口身心俱逸，想来香料不凡，而自己被放置在房间中唯一一架木床，摸摸棉被，柔软干净，应该是新的。
自己身上只有一件绸制睡袍。
“你给我换了衣服？”陈广问道。
任未央脸色发红，“昨晚上给你服了药之后，医师让我把你身上血擦干净，好歹你也是我师弟，我不能见死不救，你我都是江湖儿女，你可不要唧唧歪歪。”
“你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
“我有什么办法，万一你半晚上突发急症呢，警告你，不要多想啊。”
陈广冷冷一笑，看向床边小柜上自己的衣物剑器、金钩鬼面。
他的声音冷意十足。
“你取下我脸上鬼面，手中金钩，自然知道，我双手完好，也知道，我的样貌了？”
“你以为你的尊容有什么好看的啊！再说了，面具都是医师治病时让我取的，还有你的那什么离别钩啊，明明就四肢完好，偏偏要戴着金钩装可怜。”
“从没有人看见过我的真面目，你知道为什么吗？”
任未央一滞，有些胆怯，“为什么啊？”
昨晚军方来人救治西门吹雪，要取下他的鬼面金钩，情况危急，她自然没有阻拦，但事后想想，西门吹雪说不定有他的苦衷，自己贸然做了决定，总归是有些歉疚。
陈广摸摸下颌胡须，寒声道：“因为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已经不再是人了！”
一刹那间，任未央只觉一把锋寒古剑插自己的心口，如同万丈雪山倾塌，避无可避，微微一动，便会心脏爆碎而死。
‘这便是西门吹雪的剑意么！’
纵然是命在旦夕，任未央也恍然升起一种明悟，是了，这就是西门吹雪，只有寂寞如雪的心境，才能催生出如此的剑意。
陈广撇撇嘴，向任未央招手，一股无形气劲透体而出，如绳索一般捆缚住任未央腰肢，心念微动，任未央就被拉趴在了床边。
两人呼吸可闻。
“啊！”
任未央发出一声小小惊叫。
“看了我的真面目，你要是不想死，就只有一个选择。”
任未央呆呆，“什么选择？”
“你要对我负责。”
“对你负责？”任未央偏头一想，柳眉一竖，挥起粉拳就锤，“去死啦！”
总算她想起西门吹雪是个伤号，拳头没有用力，趴在陈广身上，软软绵绵王八拳，倒像是在打情骂俏。
一念及此，她的脸从额头红到了锁骨下面。
陈广抓住她粉臂，使个巧劲，三下五除二，把任未央裹进了被子里面，而陈广已是抱着青萝赤足站起。
“你，你想干什么？”
任未央瑟缩看着陈广。
陈广给她掖好被角，裹成一个毛毛虫。
“你休息休息吧，守了我一个通宵，西门吹雪，记下你这份情。”
任未央只觉全身发热，被窝里是陈广留下的温度，这是一个男人的被窝。
“谁要你，谁要你记什么情了。再说了，我睡你的床，于礼不合。”
陈广瞪她一眼，“你我都是江湖儿女，休要婆婆妈妈，快点闭眼睡觉，你再不睡，我便点你睡穴。”
任未央既有些委屈，又有些酸涩的小甜蜜，感觉自己的小心心变成了一颗青桔，挤一挤，就在身体里绽出酸甜的汁液。
“只是睡一觉，对，没什么的。”
任未央缩进被窝，只把两只眼睛露出来，滴溜溜看着陈广。
陈广放下青萝，走到穿衣镜前，偏头。
镜子里是一个高瘦青年，黑发披散，脸色青灰，面容粗犷，一部钢针般的大胡子，遮不住的是他的眼神，大雪山上暮冬积雪一样的眼神。
纵然是在如海万人之中，他仍像是只身独行。
这是一个剑客！
任未央在被窝里闷闷出声，“你的声音是不是也是伪装的？”
陈广一笑，脱起了衣服。
“啊！”
任未央尖叫一声，拉起被子蒙住眼睛。
悉悉索索一阵穿衣声，任未央偷眼再看，西门吹雪已经佩剑戴钩，一身白衣，鬼面覆脸，站在了窗前。
“这就是高达啊！真舍得！”他赞叹。
“什么是高达？”任未央疑惑。
陈广回头看她一眼，小指一弹，经少冲穴射出一道劲气，点到任未央颈侧。
任未央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即晕倒过去。
陈广的状态并不好，昨日蛇怪的实力，也就比凉风山人婚礼上的怪异弱一筹而已，陈广本该毫无生理。
但那个妇人帮助了陈广，她一个凡人，居然能凭一股执念冲击怪异的本质，连陈广也为之瞠目。
即使蛇怪的存在一半是以她的亡魂为根基，其中难度，也不亚于凡人撬动祖星。
陈广重伤，怪异状态不稳遁走，但那个化鬼妇人却给陈广留下一道诅咒。
此时内视观心，浑身肌肉骨骼如同瓷器碎裂般裂纹密布，同时又被精元倾力修复，随碎随生，痛楚堪比凌迟。而一股黑气正如锁链一般缠绕陈广心脏，若隐若现，若虚若实。
这还不算紧要，紧要的是正在房间中的人。
第三人。
陈广抱起熊猫小侠，闭上木窗，看向黄木衣柜门上的穿衣镜。
穿衣镜并无异动，而陈广也是好耐心，直直盯着不转眼，青萝疑惑的嗅嗅，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圆耳朵立起。
如此过了一刻钟，广场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声浪几乎要掩盖住大地的震动，房屋微晃，陈广脚下楼板抖动，头顶落下细小灰尘。
炮声响到第十七声的时候，陈广一直盯着的穿衣镜有了变化。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从中探出一只穿了黑色皮衣的手臂，随后是胸前波涛，再然后是整个身体。
从镜中走出了一个女人。
女人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被一种类似水靠的皮衣覆盖，她像是才从水底钻出来，浑身湿漉漉，在脚下积聚一滩水洼。
她就站在陈广身前，紧身衣很显身材，这是一个惹火尤物。
但她也是宁海号上刺杀陈广的人。
刺客的脸上也是黒巾蒙面，只露出口鼻耳朵，戴一个塑料材质的哑光战术目镜，遮住了眼睛。
“你要杀我？”陈广问道。
刺客点头。
“为什么？”
刺客横左臂竖右臂，比了个十字。
陈广看了看床任未央，道：“不要牵连无辜。”
刺客后退两步，身体像是软体动物，浑似没有骨头一般，流水一样倾泻在地，流进了镜子。
这不是普通杀手该有的功法。
陈广运起灵鹫目，所见镜子的玄光已经消失。
她离开了。
“嘭！！！”
碎木四溅，厚木房门一下子被撞碎，冲进来一个一身丛林迷彩涂装的高大武者。
他左手钩斧，右手钉头锤，显然是个两手都拿武器的猛男。
“我们这里没有问题，多谢壮士关心。”
陈广摸摸青萝小脸，语气平淡。
猛男看一眼床昏睡的任未央，嘿嘿一笑，保持着战斗姿态退出了房间。
这是军方派来监视的人，实力已在先天，隐匿功夫了得，但对陈广来说，还逃不过灵鹫目的探查。
灵鹫目升至天眼之境，能观阴阳二气，隔垣洞见，甚至能看到对方有无敌意。
就是凭此功夫，他才能发现一路尾随的女刺客，之后吐血乃至昏迷，都是一出攻心好计。任未央给陈广脱衣服抹身子，悄悄捏他肌肉这些事，他都是尽知的。
和那个女刺客对峙一整晚，终于是以她暂且避退而告终。
但她还会回来的，她要猎杀陈广。
客栈的老板娘过来道歉，请陈广换房间。
遭到拒绝之后，新的房门被很快装上。
陈广重重坐在床边，狠狠揉一通青萝脑袋以作发泄。
通过同心结，陈广对花月梨传音。
“丫头，我的身份可能暴露了，不，还不用告诉风羽，不不不，也不用终止计划。是这样，你就帮我查一下有没有一个杀手组织，是以这样的特征为标志……”
事实证明，和可爱的女朋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花月梨还得充当一下李洛的通讯器，等到青萝都打过三遍拳，任未央看着都要醒了，陈广才心有余悸的结束通话。
“真是让人疲惫呀！女人这种生物。”陈广叹口气。
任未央一把把他推下地，拥起被子眼泛泪花，“你对我做了什么？禽兽！”
……
陈广他们入住的客栈名为悦来，这两个月新建的，饭菜服务都是一流，但为了安抚一下自己疲惫的心灵，陈广还是决定去找家大酒楼好好败一败家。
出了悦来客栈，陈广才发现青牛镇已经不存在了。
所有他有过印象的民居、街道、商店，都被推平重新规建，军方的建筑都是四四方方的肃杀风格，而豪商巨贾们投资修建的客栈、影院、餐馆、茶肆、青楼、商厦，则是五花八门，用尽心思。
仿佛不是在一个边陲小镇，而是身处繁华的城市商业区。
街上人潮汹涌，大抵分为三类，穿了制服的军人，统一行动的门派人士，还有零零散散的游侠、猎杀队之类。
从盛夏到深秋，先是桃花仙山的奇闻，又是陨星奇宝的传说，凉州与长留山妖族隔断魂崖对峙，而青牛镇就一直在吸引八方来客，如今已是各族皆有。陈广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岩皮锻莫，这种形貌卑陋的人形生物生活在西大陆的地下城，据说是远古生物的畸变种，善于操控奥术和驯养地底生物，但视力却是完全退化。
岩皮锻莫一身角质铠甲，骑着一头黑蝎子一样的加鲁鲁招摇过市，也是让陈广啧啧称奇。
他背后的任未央，却在纠结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