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云若萱坐在墙边,单手支着头小睡。一层薄薄的的软毡铺在身下,身上却什么取暖之物也没盖。
堇荣想过很多种他在狱中潦倒失意的样子,但是看到他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还是不由得心中一痛。她轻轻地走上前,在他身侧蹲下来,伸手抚上他略略显得消瘦的脸庞,短短的胡茬,刺得手心中直痒痒。
即便睡着,云若萱的脸上还是露出深深的疲倦。想来这牢中入睡不易,堇荣怕吵到他,踟蹰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倾过身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这时节春寒料峭,到了夜间更是冷,云若萱本就不经寒,熬了这几日,身子竟有些发热。
堇荣无声无息地环抱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他又变回了那个孩子,而她是那个照顾着他的妖精。
云若萱一连声的轻咳,惊醒了堇荣的沉思,也把他自己从睡梦中惊醒。他见到堇荣,迷茫的神色渐渐转为惊讶,眸光中似又迸射出无比激动的火光,猛地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堇荣,真的是你!”紧随而来的,又是一迭声的咳嗽。
堇荣想看看他究竟病得严不严重,他却并未放松手中的力道,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脸上,似是要将她再看清楚一些。堇荣刚想转开脸,却被他一把拦腰拉近怀中,话语中满含着笑意和释然,“你总算还没有忘记我。前段时间找不到你,我……咳咳,我真的很害怕……”
堇荣探上他滚烫的额头,察觉他面色苍白,几乎泛着青色,心痛不已,“我怎么能忘了你?当年在长白山上,你差点把我一口吃了,云苏……”
云若萱身体忽然一僵,又慢慢地平复下来,“真的是你,我没有猜错,真的是你……我很多次梦到那一天,我在山上一直等、一直等……可你,就是不肯出来见我。”
原本模糊的记忆,在他的提醒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堇荣送他回云府后的第二天,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像是很快就要进入长久的沉睡。
蛟龙扶着她往山下走去,要将她送去欧丝之野,一边痛心疾首地数落:“千年修行,离羽化登仙仅仅一步之遥,为救一个凡人,值得吗?你为何要这么做?”
堇荣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未走几步,却听得前方传来人声:“就是这里了,你们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她。”
是段云苏的声音。
堇荣顿时停下了脚步,嘱咐蛟龙道:“先躲起来,别让他发现我们。”
跟在段云苏身边的,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应当就是云起和云落,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山脚下等。
那日下着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落满了他的全身,但他就是一动未动地坐在树下。开始的时候还抬着头东张西望,后来,渐渐地把头沉了下去,竟是睡着了似的。
雪花渐渐覆盖起那个小小的身体,蛟龙道:“去看看他吧,再这样下去不是要冻坏了。”
堇荣铁了心摇摇头。
方才蛟龙问她,为救一个凡人,值得吗?
值得,她必须这么做。
堇荣是个天赋极高的妖,千年道行,法力高强到能推演未来,在救段云苏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最后一道天劫。救他,则事情最终会发展到自己被狩妖师杀死,不救,则有一线生机。
她一千多年的生命,没有遗憾,所以决然选择了救人。
“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怎样成为我的劫。”堇荣说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捏了个咒,“我这一生都当无欲、无求、无情、无牵,若违此誓,便让我醒来后将前尘一切尽数忘记。”
让自己忘却一切,不异于自断生路,开启另一段人生,是破釜沉舟、逃离命运走向的唯一方式。
昏倒的前一刻,她眼中还残存着大雪纷纷落下的景象——像是之前积累而起的一个世界,都要在这场漫无止尽的雪下完全坍塌。
如今,堇荣看着面前的云若萱,心神不定,“我终究没有逃脱……”
她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也就是说,命运依然会朝着原来的走向前行。
这一刻,堇荣感觉到身体里强大的妖力正在慢慢复苏,那些失去已久的功法,重新充盈于她的血肉……
云若萱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断断续续道:“咳……咳咳……我告诉自己,那天你只是恰好不在,可是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等到你。”
堇荣恍然抬头,道:“也是在那之后,你生了场大病,落下了这长久的病根?”
云若萱淡笑着抱紧她,“好在,十多年后的那一天,你还是如约前来了,虽然……虽然已经不记得我。”
“若萱……”
他纠正道:“云苏。”
“云苏,对不起。”
云若萱低着头,徐声道:“有些事情,看不清、猜不透,非要说得清清楚楚方可明白,眼下我们可算是说清楚了,你会不会又突然离开我?你的十几年或许只是一瞬,而我的人生,并无很多个十几年。你说那歌中所唱的是岁月流转,忽而而已,可我的夙心往志,终究没有遗忘,而你也还在我的怀里,并没有成为过去。”
堇荣静静靠着他,听着他熟悉的心跳声,道:“我的一生这样漫长,要花你几十倍的时间来牵挂你,岂不是不公平?换作是你,你愿意吗?”
云若萱并未回答,只是对着她笑,笑得特别开心,像是一个得到了最心爱之物的孩子,黑瞳中盈满喜悦,低低的笑声,吹得堇荣耳朵都痒痒。
堇荣轻轻敲了敲他的胸膛,“你再笑!”
云若萱止住笑声,拥她在怀,侧头贴于她的耳鬓,说道:“那在有生之年,我就用你十倍的心意来珍惜你,这样是不是公平了?”
堇荣眼中忽觉湿润,找到他的手,十指相扣,“那就……成交了。”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这一场大雪终于落尽,这样的相依相靠,似乎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室内一盏微灯如豆,忽明忽暗的幽光轻轻摇曳着。
半晌,堇荣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又被云若萱叫醒,“你该回去了。”
“呃?”她打了个哈欠,继续把头倒在他身上,“困了,明天再走。”
云若萱温言轻笑道:“被人发现不好,先回去,明日再来看我。”
堇荣嘟囔道:“都这么晚了谁还来发现?”
云若萱捏捏她的鼻子,“你是要我继续在这里劝你回去呢,还是让我好好休息会儿?”
堇荣装模作样气道:“好吧,我走,路过容止那里的时候顺便去找他小酌几杯。”
云若萱含笑说道:“据说容止酒量好,你试试能不能把他灌醉了。”
“你不生气?”
云若萱依旧笑言:“不。”
“好吧,明天再来看你。”临走前,堇荣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想办法请个御医过来。”
云若萱捏了会儿她的手,迟迟才肯放开,“别担心,我没事的。”
堇荣在他额间蜻蜓点水似的一吻,然后飞快地转过身逃跑。
*** *** ***
出了天牢,堇荣如约去了段容止那里。
明灯一盏,小菜几碟,段容止正自己喝着酒,神情有些抑郁。
“说好一起喝的,你怎么自己先喝起来了?”
堇荣突然出现,让他眉梢一喜,“还以为你不来了。”
堇荣想到自己多年设局,又被自己破坏,功亏一篑,也恨不得一醉方休,她把杯子往旁边一放,道:“这样喝有什么意思,直接用坛子!”
段容止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是小聚,又不是找你比酒。”
堇荣道:“你是比不过,怕了不成?”
段容止看了看她,道:“眼圈泛红,显然是哭过,眸中透喜,显然是喜极而泣,我不喜欢与失意之人喝酒,但是这祝贺你的酒,当然还是要喝的。”
“喝酒都能找理由!”
段容止呵呵一笑,敬道:“祝你终能守得云开。”
堇荣也拿起坛子,“也希望你能够早日与慕晴姐姐相聚!”
如此一来一往,说了很多话,堇荣见段容止愁眉渐渐舒展。
直到喝至段容止不省人事,堇荣才发现原来自己酒量极好。她叫来了府上的人把他们家王爷抬回屋,自己也一摇一晃地回锦绣宫去。
走至门口,被一个小不点绊了一下,定睛一看是龙儿,眉头皱得像是堇荣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堇荣嘿嘿一笑,先发制人,道:“什么都别说了,我好困啊要睡了。”
龙儿重重叹了口气,“你睡梦中可要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向贤妃交代,她找你找了大半夜了!”
堇荣偷偷摸摸溜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