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唯有插线板上那一丝蓝色的指示灯微微闪烁,如同深渊中唯一的一点呼吸,却反而让这片沉寂显得更加压抑。窗外,远处高架桥上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仿佛要搅乱这无边的死寂;可声音刚刚出现,又迅速被夜色吞没,一切归于寂静。
刘诚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还挂着那场和汪奕的争吵,越想越烦,却又控制不住地回忆起她最初的模样,还有他们高中时的点点滴滴。那些画面像夜色一样,一层层沉积在他心头,说不清楚的委屈、愧疚、愤懑,一齐堵在胸口。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仿佛利刃般划破了夜晚的沉闷。
“喂,醒着没?平安京汤走不走?好久没去泡了,你现在出得来不?喂?喂!你个死人快说话。”
刘诚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随手套上一件外套,拿起车钥匙。
“走。”他说,然后推门而出。
打来电话的是金信义,刘诚多年的老朋友。这个电话让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微妙的兴奋——也许是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孤寂的凌晨,突然接到熟人那样鲁莽直接的电话,让他仿佛重新触摸到了久违的生活气息。
他们是高中同班的死党,就连高考也巧合地考上了同一所大学。那时候有事没事,两人就常去平安京汤泡温泉放松。那是一家日式人造温泉,由日本人开设,装修风格简洁宁静,馆内一尘不染。它在他们读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开业,成了两人最常光顾的放松场所之一。
后来,大学毕业,刘诚直接进入职场,而金信义则选择继续攻读研究生。随着工作节奏的加快,他们见面变得稀少了。但这种多年的铁打交情,早已不再需要频繁联系维系,只要一碰面,依旧默契如初。
“读研累不累啊?你最近看起来挺憔悴的,也没啥时间出来转转。”
刘诚说着,把汤水往自己身上一泼,然后整个人一头扎进池子里。温热的水从脖颈一直浸润下来,搭配着昏暗的灯光和水声回响,总算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松弛。
“累啊,怎么会不累?事儿多得跟山似的。”
金信义站在池边,拿着木勺从温泉前舀水往身上浇。“早知道我就不考研了,歇他个一年多舒服。”
金信义和刘诚一样,都是那种面貌普通、身材偏瘦的男生。他戴着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整个人看起来颇有“理科学霸”的气质。虽然不算魁梧,但他身上却有一股让人意外的爆发力,安静时像个学生,一动起来却带点锐气。
“有时候回头想想,咱高中那时候其实挺好的。”刘诚一边看着池面上的热气蒸腾,一边叹了口气,“那时候虽然学习压力大,但至少没那么多烦人的事儿,每天的生活也简单得多。说白了,还是比现在快乐。”
“确实。”金信义点头,“上大学之后感觉啥都变了。天天看那些帅哥美女成双成对地谈恋爱,自己呢?既没颜值也没社交力,基本没人搭理,除了上课就是窝宿舍打游戏。唉,对了,你家小娇妻最近咋样?”
“她啊?唉,最近跟她正吵架着呢,说起来就烦。”
“咋啦?为啥又吵?”
“原本约好了下个月一号一起去迪士尼的,之前说得好好的,我也专门把假请下来了,结果她昨天突然说不去了。”
“啥?”金信义微微睁大眼睛,“她咋突然变卦了?给你说原因了吗?”
“说了。”刘诚苦笑一声,“你也知道她追星嘛,喜欢那个什么朴字开头的韩国男明星。昨天在地铁上她就跟我说,抢到了他们的巡演门票,演出刚好就在一号那天。她说行程冲突,干脆就不去迪士尼了。”
“这也太突然了吧?”金信义眉头皱了起来,“这种巡演肯定早就开始预热宣传了,门票也肯定提前开抢,她不可能到昨天才知道时间。照理说,早就应该跟你打声招呼了。”
“是啊,我当时也懵了。”刘诚摇着头,语气带着一丝委屈,“关键我假都批了,单位也调好人事了,她不仅不觉得不好意思,还反过来说我‘自己想玩就自己去’,她反正是不会去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本来就是为了陪她才去的。”
“这就不太地道了。”金信义一边试着把自己泡得更舒服些,一边咂咂嘴,“而且还说你比那个偶像差得远?她真这么说?”
“嗯,说得挺直接的。”刘诚苦笑,“说什么‘你又不会唱歌跳舞,又没朴什么的长得好看,脾气又怪’,反正一顿嫌弃。我是真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
“唉……”金信义叹气,“有时候女孩子情绪上头了,说话也不留情面。尤其汪奕那脾气,我知道她有点急性子。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啊,找个机会哄哄她,应该也能缓回来。”
“我知道你是劝我,但真的挺难的。”刘诚低头看着水面,有些怅然,“说实话,从她开始迷上那些韩团之后,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对我也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我们聊天也少了,出去玩她也提不起劲,做什么都像是在走个过场。”
“可能是你们都开始面对现实的生活了吧。”金信义低声说。
刘诚没回答,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其实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可偏偏每次想起她以前的样子,我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
水声在耳边轻轻响着,像是把他心底那些难以诉说的情绪一层一层地剥开。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已经不再是我当初在网球场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女孩了。以前的她特别黏人,动不动就吃醋。我和别的女生多说两句话,她能不开心一整天。可她自己却又很会关心人,有时候我只是发个‘注意保暖’的消息,她都能开心一晚上。”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却像是透过蒸汽看见了很远的过去。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连麦睡觉,我躺在床上听着她的呼吸声,结果她做梦说梦话了,说想我。她在梦里反复说了好几个小时,我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就这么听着,直到她醒了我才闭上眼继续睡……”
那一刻,刘诚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水汽吞没了。他看着氤氲的温泉雾气,像是看着一段永远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别想太多啦,兄弟。”金信义伸手拍了拍刘诚的肩膀,语气带着点力道,“谈久了感情肯定会趋于平淡,哪能一直轰轰烈烈啊?平平淡淡才是真嘛。回头哄哄她,说不定她现在就在等你低个头、顺顺毛呢。”
他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都谈这么久了,她就这脾气,你最清楚不过了,还能真和你闹掰了不成?”
刘诚没回话,只是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嘴巴微张、喘着粗气,仿佛泡在热泉里闷出了些躁意,也像是脑子里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
“总比林勇好点吧?”金信义把一条腿收起,胳膊搭在膝盖上,慢悠悠地说:“林勇跟他女朋友谈了好几个月,到现在才见过一面,这才是真的惨兮兮。你这起码还能吵架呢,他连吵都没得吵。”
“诶,说起来,好久没见林勇了。”刘诚微微侧过脸,“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我们高中毕业那个暑假。后来就听说他做程序员了,工资不低,就是累得厉害。”
“还行吧。”金信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舀起泉水往自己胸口上冲,脸上露出一种放松的享受感,“现在程序员挺吃香的,尤其像他这种刚毕业就被老板一眼相中的,待遇肯定不差。我没细问他到底拿多少,但估计不会低。他老板对他也不错,算是难得的明眼人了。”
“我是真有点替这小子担心。”刘诚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些熟人之间的打趣与感慨,“你还不了解他?做人做事一根筋,死板得不行。咱仨高中那会儿,他是最耿直的那个,嘴又笨,常被班里那帮女生嘲讽,真遇上点事也不会反驳,全靠你给他打圆场。”
金信义也笑了起来:“可不嘛,那时候他只会傻站着,脸红得跟熟虾似的。我记得有一次,他被几个女生围着问什么‘你是不是喜欢谁谁谁’,他一句话说不出来,最后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哈哈哈,对!”刘诚终于露出点久违的笑意,热气氤氲中,他眯着眼睛靠在池边,“现在想想那时候还挺好笑的。虽然傻吧,但也真。”
池水翻涌着,热意升腾,把那段三人少年时光的记忆,也一起蒸了上来。
“诶你说说,”金信义突然有点不甘地问刘诚,声音里透着几分挫败感,“像林勇那样的都有女朋友,我怎么还光棍一个?”
说着,他还用脚蹬了一下水面,溅起一串水花,几滴直接溅到了额头和头发上。他抬手抹了抹头发,咕哝着继续说:“你好歹还会打打网球,当年不就是在网球场跟汪奕结的缘吗?我呢……唉,你看看我这……”
“不谈也好,真的。”刘诚苦笑着摇头,“起码省心点。别像我,和领导来回磨了半天,好不容易批下来个假,就为了陪她去趟迪士尼,结果还不去了。连一句提前通知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而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们要不哪天找林勇一起吃个饭?好久没三个人坐下来聚聚了。”
“我也早有这打算啊。”金信义点点头,“我都约他好几次了,他老说忙,最近也就能视频、打个语音啥的凑合聊几句。哦对了,他还总提说改天要把他女朋友介绍给咱们见见,可能得等春节有空了才行。”
说着他双手捧起一捧温泉水往脸上一泼,整个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嘴里还发出“哈啊——”的舒爽声音——看得出来,在这大半夜泡个热汤,确实挺解压。
“那就等等咯。”刘诚摊摊手,无奈地说道。
不过他心里对“春节能不能真的聚上”却不抱太大希望。虽然嘴上答应得轻巧,可他其实隐隐有点担忧。他总感觉林勇这几年好像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话多,也不像高中大学那会儿有啥都跟兄弟们讲,哪怕一点小烦恼都愿意掏心掏肺地说。
他也试过主动跟林勇联系,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淡了。刘诚有时候会想,林勇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或者,是不是和他那个女朋友有关?他们三人曾经什么都说,现在却好像各有各的沉默。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成了程序员,真的太忙了?
刘诚希望,最好只是这样。
只见两人从温泉池里湿漉漉地起身,身上还滴着水珠,滴滴答答地走到淋浴区冲洗了一遍,随后换上店里提供的白色浴袍。那浴袍厚薄适中,既宽松又暖和,一穿上就像是还能把泡汤时的热度牢牢锁在身体里,温暖得令人沉醉。那是一种让人产生“非带走不可”冲动的舒适感,可偏偏就带不走,网上也搜不到同款,像是这间温泉馆独有的神秘奢侈品。
凌晨的服务区安静得出奇,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静静躺在躺椅上,像两只泡完热水、身心俱松的大型猫科动物,懒洋洋地摊在那儿,感受热意缓缓散去所带来的那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慵懒。唯一的遗憾,是这个点已经没有按摩服务了。
金信义走到零食自助台前,挑了几袋QQ糖,又拿了四五瓶旺仔牛奶,抱在胸前像捧着一堆战利品似的走回来,递给刘诚。
“来,你的童年快乐。”
刘诚笑着接过,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最喜欢这种牛奶了——高中那会儿,每次金信义路过操场,他都要让对方给自己捎上一瓶,说是“解渴又提神”。如今再见,竟有种穿越时光的错觉。
不过现在的刘诚,早已不是那个课间狂奔要饮料的少年了。随着年龄增长、生活节奏变化,他的包里常年放着一个银色不锈钢保温杯,里面泡的不是茶叶就是枸杞,偶尔还会加点人参片或甘草条,一副养生中年人的架势。
但这会儿,他像是忘了那些“健康须知”,笑嘻嘻地打开那罐红色瓶身的小牛奶,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喝得特别满足,嘴角还带着点久违的甜味。喝完后,他像个小孩似的盯着瓶子看了看,又用手指头敲了敲瓶身,动作小心又带点仪式感,就像对待一件久别重逢的宝贝,或者某种有趣的小古董。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林勇那个女朋友有点奇怪。”金信义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些不安,“你不觉得吗?他们又不是异地恋,两个都在上城,可偏偏几乎不见面。就算是异地的情侣,凑时间见上一面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她很忙吗?”刘诚问,眉头微蹙,“我只知道她好像还在读书。”
“就算再忙,也不可能比林勇还忙吧?”金信义摇了摇头,眼神略显迟疑,“林勇是有工作的人,有时候连轴转,他都有时间腾出来想去找她。但她呢?就是不让他过去,说自己学校里事儿多,太忙了。”
他低下头,似乎在斟酌措辞,顿了几秒才继续说:“然后我再多问点什么,他就开始吞吞吐吐,一副不愿多讲的样子。我看他那样也就没再继续问了,总感觉……不好开口。”
“唉……只希望他别受伤。”刘诚轻轻叹气,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林勇那人,说实话,太实在了。他是个真心实意的好人,别被谁给辜负了。”
“但也没听他说过他们吵架什么的。”金信义皱着眉头,语气开始有些激动,“也没听过那女生想提分手什么的。搞不好是真的忙?我宁愿相信是这样,别到头来只是个借口,那才让人窝火。”
刘诚把双手抱在脑后,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唉……不管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每个人心里都有点难以启齿的事,咱也不好多插嘴。”
说完,他拉开一瓶旺仔牛奶,喝了一口后又递了一瓶给金信义,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时候,已经快凌晨五点半了,天边隐隐泛起微光,但刘诚一点困意也没有。他甚至不想回家——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去,就要重新走进那个他始终形容不清的“灰色笼子”里,那个没边界、没形状,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的生活状态。
他更愿意留在这里,哪怕只是一刻钟。这片刻的平静,热气尚存的浴袍,还有好友在旁的沉默陪伴,似乎能为他的内心延长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不起眼的玻璃板,发觉外面天还没完全亮。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窃喜——好像只要天还没亮,他就还能晚点回去,还能再逃离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