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连天。
楼下的风铃清脆响动,一股熟悉的檀香飘散而来,楼下的客来客往,人声喧哗,却唯独有一道声音如泉水般,流入柳青烟的耳中。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男子叹息,却带着潇洒的笑音,“此处的桂花酒闻起来清香扑鼻,做酒的想必也是妙人。老板娘,来壶桂花酒,几碟小菜。”
碧心愣愣地看着坐下来的男子,恍然间,以为是老板娘口中所说的那位周正则重现。
老板娘说过,周公子身上有一股檀香味,为人风趣雅达,信手吟诗,最爱桂花酒。
莫非、莫非这人就是周公子的转世?!
碧心激动地想上楼通知老板娘,却见柳青烟已经摸索着从楼上下来,她盛装打扮,红色的纱布围着眼睛,白发红丝,有一种惊人的美艳。凭着声音和气息,她走到了那名男子面前。
“公子喜欢桂花酒?”柳青烟温声开口。
那公子抬起头,看向柳青烟,旁边的碧心端酒过来,却愣愣停在原地,怎么、怎么是……他。
柳青烟没听到声音,手微微紧张抓着手绢。
“喜欢。”他答。
柳青烟脸上扬起微笑,察觉到修长的手过来扶她,她伸出手由他牵着,在他对面坐下。
“碧心,酒。”柳青烟开口。
碧心看着男子,咬了咬唇,终究没有揭破,将酒放到桌上,默默含泪退下去。柳青烟脸上的笑容透着许久未有的幸福,熟悉地倒酒,将酒推到对方面前。对方显然也很有默契,也替她倒了一杯,然后与她敬酒同饮。
柳青烟仰头将酒喝下,眼角隐隐有血丝泛动。
——
翩翩大庭广众抱着虞无咎哭,等缓过神来,只觉得万分不好意思,说话都无法抬头,只低头看脚面。
“你打算一直这么跟我说话?”虞无咎无奈问。
翩翩没觉得这么说话,有什么不好,“你是来抓我回天庭的吧,我触犯了天规,甘愿受罚。”
翩翩说完,就等着虞无咎训斥她。
但等了许久,却都没有听到虞无咎开口。她不由得抬头,硬着头皮,一副做好准备的模样看向虞无咎。
虞无咎道:“终于肯抬头了?”
“……是我闯的往生阁,我不会连累财神司的。”
“擅闯往生阁是重罪,不过好在你没有干涉任何因果。我会替你向天帝求情,只当你是误闯。”
翩翩看着虞无咎,点头,随后再度低下头。
虞无咎能感觉出她在闹别扭,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解决天庭的事。正当翩翩想要跟着虞无咎回天庭的时候,忽然九仙山山魂传来一阵呜呜哀鸣声,那声音令草木皆殇,如雷击般猛钻进翩翩的脑袋。
翩翩顿时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小心!”虞无咎一把将翩翩抱起,关切,“怎么了?”
翩翩双眼泛着泪,“九仙山山神……陨落。”
虞无咎愣了下,当即带着翩翩前往山神府,却不见九微的踪迹,但空中能闻到一阵烤焦的人参香味,这香味甚至令附近的许愿树疯狂生长,用不了多久就能生出灵智。
“有人杀了九微!”翩翩强识心情,当即施法,与九仙山山魂共鸣,在九仙山的指导下,终于在愿池旁看到了一样东西——一片鳞片,来自犰狳。
是明烛杀了九微?!
弑神非同小可,等这个消息传到天庭,必定引起震荡。
虞无咎沉声道:“新的山神还未正式上任,此人却已经出手,可见对方是有备而来。”
“是我……是我害死了九微……”翩翩攥紧那片鳞片,鳞片刺入她手中,鲜红的血滴落,映着她通红的双眸,“对方是冲我来的,九微只是被牵连,是我害死了他!”
虞无咎道:“立刻跟我回天庭。”
“不行,我现在不能跟你回去。”翩翩眼前还能浮现九微温和微笑的纯净模样,那是最好的九仙山继任山神,“我不能让九微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去,我要抓到凶手,我要给九微一个交待!”
“这件事交给玄镜司去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跟我回天庭。你已经不是九仙山山神,这里的事跟你无关。”
“我还没有正式卸任,这里的事就跟我有关。”翩翩直视着虞无咎,“况且,对方是冲着我来的,谁来查都只会无辜受牵连。既然因我而起,那就由我结束。”
“这件事由不得你!”
虞无咎说话的时候,玄镜司的人已经出现在了山神府外。翩翩知道,这次虞无咎不会再帮她,但无论如何,她现在都不能跟玄镜司的人走!
翩翩看着虞无咎,眸中透着决然,她神识一动,就在虞无咎震愕的目光中,幻化成了九微。
无论是气息、动作,还是神情,全部都跟真正的九微没有二致。
能幻化到如此程度的,只有凤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虞无咎沉声开口。
翩翩目光冷冷地扫过虞无咎的脸,看向门口进来的玄镜司的人,“虞司主当然不希望我知道。现在,希望虞司主不要干扰我做事,否则,我只有跟他们鱼死网破。”
“变回去。”
“凭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比虞司主以为的要清楚。对方杀了九微,无论是谁,无论是不是冲我来的,听说九微还活着,一定会再来。”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她,那一定会来一探究竟;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她,那一定知道是她变成的九微,她就在山神府恭候大驾。
对方如此不择手段,已经是不给她任何退路,她迎击便是。
虞无咎神色难看至极,抓着翩翩的手,“你想利用自己作为诱饵?”
翩翩嗤笑,“别人利用也是利用,不如我自己利用。这点,财神爷应该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虞无咎眸色骤深,翩翩用力甩开他的手。
广袖上神将他们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很快走到了跟前,疑惑道:“二位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些误会,不过都不知道你们这么熟悉。”
在广袖上神眼里,看到的就是九微在跟虞无咎说话,丝毫没有察觉眼前的人是翩翩。
翩翩脸上露出温和微笑,用九微的口吻道:“虞司主来找我要人,却不说要什么人。广袖上神,何事劳您大驾。”
广袖上神自然也是为了抓捕翩翩而来,但是山神府并不大,用神识扫一圈就清楚了,确实没有她要找的人。
广袖上神道:“没什么,只是路过,听闻虞司主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翩翩点头,果然是来抓自己的,“二位上神不如坐下来说话?我备点薄茶。”
“不必了。虞司主,还有一事,不知你是否见到过沈司主?我奉命搜查的时候,听姻缘司的人说,已经许久联系不上沈司主。按照天规,沈司主就算有事,也该定期到司里报到。”
沈金桥跟虞无咎、广袖上神不同,他是以戴罪之身在姻缘司任职,所以要定期回天庭述职。过去三百年,沈金桥从未有过逾越,所以此时失踪更显得蹊跷。
翩翩眉头皱起,记得上次和沈金桥分别的时候,他心事重重,行事颇为古怪,想不到竟然没了消息。
翩翩道:“沈司主负责牵定人间姻缘,或许是去其它地方公干了也说不定。”
广袖上神摇头,“姻缘司的司官说月老池的红线没有牵引反应。”她看向虞无咎,别有深意问,“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毕竟那魔神行事乖张诡谲,若是沈金桥落入他手中,后果难料。
虞无咎也想到了这点。
忽然,翩翩看到一块愿牌静静躺在愿池旁,而刚才就是在那里发现的犰狳鳞片……翩翩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她将那块愿牌拿到手中,仔细端详,果然发现端倪!
想不到,沈金桥居然抹去了上头原有的心愿,将自己的祈愿藏在其中,以此来以防不测。
“发现了什么?”广袖上神注意到“九微”的神色不对。
翩翩正要开口,便看到虞无咎朝她无声摇了摇头。
翩翩将愿牌攥在手中,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密州城百姓的寻常祈愿而已,竟然落到了愿池外。”
说着,她将愿牌精准地扔入愿池内。广袖上神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却更生出疑惑。这九微仙子才刚刚上任,竟然已经对山神事务如此熟悉,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在里头。
广袖上神本也是非常敏锐之人,她既要抓捕翩翩,自然对她的本事有所了解。
——其中就包括无法识破的幻化能力。
如果眼前这人是翩翩所化,那也说得通为什么虞无咎会在这里……
广袖上神不动声色,微笑道:“仙子,之前在天庭喝过你泡的人参果茶,味道奇香甘甜,不知今日能否再讨饮一杯。”
广袖上神绝不是贪杯的人,翩翩意识到她这是对自己起了疑心。眼下要赌的,就是广袖上神对九微到底有多熟悉。
翩翩微笑道:“自然。二位上神请坐。”
翩翩看过九微泡茶,但没喝过,更别说人参果茶。而且,她只是幻化,并非真的变成人参精,自然也变不出人参,不过她是九仙山的山神,九仙山有的东西都尽归她取用。
只见翩翩指间轻巧地出现人参果、红枣和甘草,将它们一一投入茶器之中煮开,不一会儿,人参香气带着甜味便散到了鼻尖。
广袖上神喝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心中疑虑便也打消。
“谢谢仙子的茶,我还有事,先走了。”
广袖上神起身离开。虞无咎看了翩翩一眼,为了不再引起广袖怀疑,也跟着离开。
翩翩却不敢轻举妄动,她对之前广袖上神假装离开,实则暗中观察的事还心有余悸。果不其然,很快一道仙气再度靠近山神府,翩翩的心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破绽,只能殊死一搏了。
“九微。”
翩翩顿了下,转头看过去,却是浩波仙子。
浩波仙子一袭白裙凌乱,神色紧张,飞奔而来,“你没事吧?你送我的红绳断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浩波仙子手中拿出一条断开的红绳。
翩翩看了眼,让她将红绳说起,焦急道:“浩波仙子,你怎么可以私自下凡,趁着还没被玄镜司的人发现,快回去。”
浩波仙子微笑,“我不是私自下凡的,我跟王母说发现人间一株奇草,特请下来采撷,王母准许了。不过九微,你刚才喊我浩波仙子?”
翩翩放松下的心又提起来,“我、我一时情急喊错了。没事就好,喝茶吧,我刚泡了人参果茶。”
浩波仙子笑着坐下,“早看见了。你下了凡,往后要喝可不容易。”
翩翩讪笑遮掩。
浩波仙子端茶而饮,茶一入口,她脸上的笑容凝滞,怔怔地看向翩翩,“这茶……”
翩翩紧张,“我随便泡的,是不是没泡好?”
……这不是九微泡的人参茶,纵然再轻慢,也不会如此。
“没有,很好喝。”浩波仙子将茶放下,忽然起身,“我该走了,我要去替王母采奇草。”
“好、好。”
浩波仙子低头离开。
翩翩看着她的身影,想到遇害的九微,心里更是悲愤,她试着搜九微的神魂,却毫无收获,可见对方连九微的神魂都掐灭了。如此不择手段,究竟什么目的,为了什么!
广袖上神没有再回来,但虞无咎却折返而来。
“弑神之事会立刻传到天庭,你隐瞒不了多久,现在跟我回去,一切还能解释得通。”
翩翩却直接出手袭向虞无咎,虞无咎猝不及防,没想到她的修为再度大增,险险躲开。等再回过神,翩翩已经消失不见。
虞无咎神色沉沉,立刻返回天庭。
他一回天庭,便遭到广袖上神的攻击,“虞无咎,你居然包庇天庭要犯!人在哪里,快点交出来!难道你想看着她被剥夺仙籍吗!你该知道,天帝本就对她不满,不赞成她进入天庭,你这么做,只会害了她!”
虞无咎正是因为清楚其中厉害,所以才记着赶回天庭。两人一路打到云霄殿,直接惊动天帝。
“住手!”
广袖上神收手。
天帝沉声道:“听闻人间有人敢弑神,广袖上神,此事你是否已经知晓,打算怎么做?”
广西上神还没开口,虞无咎已经先行接过话,“启禀天帝,此事十分蹊跷,幕后之人如此嚣张行事,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眼下最好不要声张,设法引诱对方出手,再行抓捕。”
“虞财神有何想法?”
虞无咎当即将翩翩已经假扮成九微,正在九仙山涉险的事说明。
天帝听完,脸色却十分难看,“虞财神,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替一个触犯天规的人狡辩!那九仙山山神分明是从天庭逃脱,到你这里,反而成了立功的人!”
广袖上神听着,上前,“天帝,末将以为此法可行。那幕后之人无论什么目的,只要得知九仙山山神无事,定然会再出现,到时候便可将其缉拿。那山神翩翩已无处可逃,不如姑且一试。”
天帝知道广袖上神向来执法严明,既然她也这么说,就说明确有把握。
“好,就给九仙山山神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此事若是做好,自当从轻处罚,否则绝不轻饶!虞无咎,你也是!此事是你作保,要有差池,你逃脱不了干系!”
“是。”虞无咎悉数应下。
天帝冷着脸离开。
虞无咎向广袖上神道谢。
“不必谢我,那九仙山山神这么做,相当于把自己置身于最危险之中,结果还未可知。如果抓到人,功劳也是我的,我没有理由不同意。”
广袖上神说完,便干脆离开去执行公务。
虞无咎走出云霄殿,便看到添财等在门口。添财一脸的机灵劲,看起来明显有话要讲。
“司主,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说?”
“说。”
“那小山神触犯天规是为什么?”添财自问自答,“还不是为了查一个凡人的生死,她为什么查凡人生死呢,还不是为了那碧连天的老板娘。可那碧连天老板娘又是谁,是东海龙女啊。”
虞无咎显然没有添财以为的那么有耐心,直接迈步就走。
“司主!我还没说完呢。”
“再说也是废话。”虞无咎已经明白添财的意思,东海龙王如今有成为四海之滨的趋势,若是日后他肯替翩翩求情的话,那事情便有更大的转机,天帝无论如何不能不卖四海之滨的滨主面子。
——
碧连天。
翩翩想着如何将周正则的事告诉柳青烟,却在门口看到一个身穿绿色锦服的可疑男子。
闻了闻,空气中竟有一股海水的气息。
“你是……”
翩翩上前询问,那男子看到翩翩却一脸高兴,“你看得见我?那你一定不是凡人,你认识九仙山山神吗,快带我去见她。”
“你找她做什么?”翩翩疑惑,上下打量男子,发现他的着装别具特色,金光闪闪不说,还带着龙纹。
男子却突然凑近翩翩闻了闻,“你的味道跟九仙山一样,你就是山神翩翩吧?我是东海二太子敖景。”
“龙二太子怎么会……突然在这里?”
“你为三妹做的事已经在天庭传来,我特来感谢,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拜托你。请务必将我三妹藏好,不要让我父王发现,父王知道三妹做的事后,已经放话四海要清理门户。若是三妹被父王的人发现,定然没有活路。”
翩翩皱眉,“竟有此事。”
“我不方便在人间停留,先离开了。”海中龙族只有施云布雨的时候才可以在人间走动。
翩翩看着敖景离去,迈步进碧连天,碧心却说柳青烟已经不在碧连天。
“去哪了?”
碧心摇头,故作不知。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搅老板娘的最后幸福,无论是谁,都不许。
翩翩却不相信碧心不知道,柳青烟如今双目已瞎,无法自行去太远的地方,除非有人带她走。
正在这时,风铃响动,沈知初带着夫人前来。
翩翩对碧心道:“他便是周正则的转世。柳青烟在哪,她时间不多了,难道你想让她留下遗憾吗?”
碧心愕然看向进来的沈知初,“你凭什么说是他?”
“往生阁所写的难道还会有假吗?柳青烟到底在哪?”翩翩着急。
沈知初跟夫人在窗旁的位置坐下,等着跟他约的故人出现。好在这里的酒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桂花酒。
碧心端着桂花酒,放到沈知初面前,“请尝尝……这酒。”
沈夫人温声笑道:“我相公最喜桂花酒,这里有吗?”
碧心僵着点头,沈知初却已经闻出她端上来的是桂花酒,当即倒出尝了下,赞不绝口。
“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桂花酒,不知是何人所酿。酿这酒的,想必也是酒中妙人。”
碧心看着沈知初,踉跄后退几步,慌忙转身跑开去找翩翩。
“老板娘被明烛公子带走了。他假扮成周正则转世的模样,说要带老板娘重温昔日的时光,要老板娘不留遗憾地离开。”
翩翩愕然,“明烛一直跟柳青烟在一起吗?”
“是。”
“果然不是他。”杀九微的不是明烛,是有人故意留下鳞片陷害!这人对明烛也绝非善意,“他们去哪了?”
“老板娘说想去海边。”
翩翩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当即飞身前去。碧心内心焦急,祈祷着一定要来得及,一定要让老板娘见到周公子转世。
——
海边。
明烛扶着柳青烟在铺好的垫子上坐下,海风吹拂,带着咸湿的味道,却让人觉得分外舒服。
柳青烟此时已经万分虚弱,她靠在明烛怀中,低声道:“等我死后,将我沉入海底吧。”
明烛摇头,“你不会死的,你是东海龙女,一定还有办法。”
柳青烟微笑摇头,“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下去。无尽的等待,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质疑。质疑对方是否值得你等待,质疑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当质疑心起的时候,记忆也会变得模糊,人也变得容易被利用。”柳青烟语气悲凉,“我等不下去了……”
“不会的,我不是出现了吗?”明烛握着柳青烟的手,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柳青烟,或许是在那杯酒喝下去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不忍心的时候,又或许是他被封在画中,她不断劝言的时候,点点滴滴,早落入他心头,“青烟,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柳青烟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不过……你不是他。再怎么像,也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