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走出大山的女儿
徐来2025-03-26 10:2910,135

外婆没做声,她浑浊的眼睛望向我,明显是等待着我自己说些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绷直了身体:

“那你想过你是外婆的女儿吗?你给外婆养过老吗?”

“你指挥我做爸爸从来不用做的活时,把所有坏情绪全都发泄在我身上时,连一颗糖都不愿意买给我时,你想过我是你女儿吗?”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我突然感觉心里产生了些从未有过的莫名情绪。

它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蓬勃而扭曲,从此我对妈妈的爱不再纯粹。

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至极,她怒气冲冲指着我:

“蒋多余你胆儿肥了是吧!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

“是我给了你生命,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爸爸头一回制止了妈妈,还装模作样对外婆说道:“哎呀丈母娘,你再不走的话,我可就舍不得把这么好的女儿给你啦!”

外婆没有说话,她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拉着我去收拾东西。

妈妈伸手拦住了我和外婆,言语里满是讽刺和挖苦。

“蒋多余,你外婆肯定有钱给你买新的,你对这个家没有一丝一毫的贡献,还想从家里带东西走!”

爸爸则把我拉到一边,脸上布满了算计和贪婪。

“记得找你外公外婆多要些钱存起来,城里人可有钱了哩!”

“记住了啊!存着都别动,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也是为了你好!”

爸爸妈妈的话击碎了我对这个家最的后一丝念想。

我挥开了爸爸扯着我胳膊的手,什么也没拿,头也不回地跟着外婆走了。

他俩始终站在堂屋里,没有挪动分毫,高声冲着我和外婆的背影喊:

“你要是后悔了,想把这丫头送回来,我们可是不认的啊!”

我和外婆坐着租来的三轮车出村时,村里已经传遍了我被爸爸卖给外婆的事。

他们端着饭碗,成群结队地站在土路边,用好奇又讥诮的目光打量着外婆。

“哎呀真稀罕,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买女孩的,女孩能有什么用啊,真是脑子坏掉啦!”

“喂老太太,你要钱多得没处烧,把我家二丫也领去呗,我要的可不多,一万块就行!”

就连载我们出村的王叔也说:“老太太,从这到镇上可有足足十公里呢,把车费加到一百不过分吧?”

我气得不行,直接跟王叔争辩起来了。

外婆却闭上眼睛谁也不搭理,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

看着外婆苍老疲惫的脸,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为她把这口气争回来!

那时的我哪里能想到。

爸爸妈妈痛快地放我走,根本原因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利用我当跳板,榨干外婆和我的最后一丝价值!

5

去了城里才知道,外公真的已经去世多年了,客厅里摆着他的黑白照。

看着照片上慈眉善目的外公,我的内心止不住地酸涩。

我突然很想知道,当妈妈终于相信了外公的死讯后,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适应城市生活也比我想象中困难许多。

我第一次站在公路上,就被小汽车吓得跌坐在地。

外婆既没笑话我,也没过来扶我,只是面无表情地让我自己站起来。

她只有初见时对我显露过温情,从把我带出山村,她就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模样。

但她不会随时随地发火尖叫,不会打我耳光将我踹倒在地,更不会计较我用了她多少东西。

我也总算有了温暖的衣服、合适的鞋,以及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房间。

我不用再害怕妈妈一声不吭冲进屋,揪着我的错误反反复复责骂我、殴打我。

也不用担心爸爸喝醉了酒,赌输了钱,把我当破玩具揍,怪罪我让他倒了大霉。

外婆用了两个星期教我适应城市生活,然后找了所有的人脉,帮我办理了入学手续。

我还做了个入学测试,批改试卷的老师说,我现在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平。

外婆表情复杂地捧着试卷,平静多日的脸上难得有了疑惑:“你确定你真的在读初二?”

我的脸瞬间红了个透,结结巴巴地回答外婆:“我可以学……”

外婆叹了口气,她很认真地问我:“你想过你是为了什么而学习吗?”

我怔住了。

爸爸妈妈从不在意我考试多少分,并且一直鼓吹读书无用论。

我对读书最大的认知就是考大学,但村里从来没有出过女大学生。

因为,她们还没读到大学就被家里匆匆嫁了出去。

生活在迷茫和黑暗中的我,默默无闻、泯然众人。

外婆让我先不要回答她,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我落后的课程光靠自己是追不上来的,外婆也深谙这个道理,特地给我请了个家教。

我就是这样认识王婷夭的。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婷夭这两个字多么恶毒,读了几遍只觉得拗口。

王婷夭约莫十六七岁,娇小但干练,衣着很是简朴,除了学习几乎不跟我聊其他东西。

她帮我归纳学习方法,教我有选择性地去整理错题集,耐心地回答我提出的,听起来就很白痴的问题。

我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跟着她学习了将近一个月,月考才勉强进步了几名。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按部就班、不徐不缓地过下去时,爸爸妈妈找上门来了。

6

外婆并不像爸妈所说的那样富有,她在附近的超市上班,生活就和家里的布置一样简朴。

后来外婆说,外公死后她搬了家,她完全没想到我爸妈能找到我们的住址。

他俩来那天外婆在上班,我和王婷夭窝在我的卧室里复习当周的学习内容。

门是王婷夭开的,爸爸妈妈却没丝毫怀疑找错门,撞开王婷夭就大喇喇闯了进来。

“蒋多余!你个死丫头躲哪去了!”

时隔数月再次听到爸爸的声音,我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几下。

妈妈率先找到了我,她环视着我的卧室,冷笑道:

“蒋多余,你可真是没良心,跟着你外婆在城里享福,一个电话也不往家里打是吧!”

她边说边过来扯我的头发,想要把我从椅子上拖起来:“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坏丫头!”

王婷夭冲进卧室按住了我妈的手,强忍着怒火道:“这位阿姨,就算你是余余的妈妈,也不能一上来就打人吧?”

我妈恶狠狠地挥开她:“滚滚滚!我教育我自己的女儿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吗!”

爸爸也跟了进来,他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大布袋,满目贪婪地在屋里搜刮着值钱的物件。

我急了,忙挣脱妈妈冲上去拦他:“你不能动外婆的东西!”

“什么她的我的,我拿点女儿房间的东西怎么了!”

爸爸一脚把我踹翻在地,满脸不耐烦地示意妈妈过来把我按住。

妈妈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了我,同时还不忘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才跟了她几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

我的耳朵一阵嗡鸣,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爸爸妈妈就迫不及待地来摧毁呢?

怪不得爸爸那天卖我卖得那么干脆,他们不过是想拿我当桥梁,方便自己去吸外婆的血罢了!

我的内心顿时充满歉疚,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说什么都不可能跟外婆走的。

我低估了我爸妈的狠心和绝情!

我要怎么面对我的外婆啊!

令我意外的是,王婷夭并没有被我爸妈的行为吓到。

她高举着自己屏幕破碎的手机,像个盖世女英雄般,满脸坚定道:

“你们以为入侵亲人住宅就不算违法了吗!”

我爸妈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完全没想到这个个子娇小、面容稚嫩的女孩儿会站出来帮我。

爸爸只震惊了片刻,便满不在意地继续扫荡,妈妈则又给了我一巴掌:

“蒋多余你长本事了,上哪儿交的这种多管闲事的朋友!”

王婷夭没有继续和他俩废话,她递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直接拨通电话开了免提。

“你好,我要报警,有人非法入侵住宅,地址在……”

我爸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布袋,冲上去夺过王婷夭的手机挂断。

“小婊子我给你脸了是吧!”

爸爸涨红的脸是他暴怒的信号,我像只小鸡仔一般在妈妈的束缚下挣扎,大喊着让王婷夭快跑。

王婷夭笑了,她展示着已经发出去的一条短信。

“你以为我只会打电话报警吗?你动我一下试试看!”

爸爸肉眼可见地慌了,他结结巴巴道:“少骗我了,这不过是家庭内部矛盾!”

话是这么说,我爸还是怂了,他满脸不甘地抱起布袋就要往外走,离开前还上前来恶狠狠踹了我几脚。

妈妈抬手又要打我耳光,这回我没有任她宰割,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问她:“妈妈,你爱过我吗?”

我妈冷笑两声,她甚至懒得敷衍我,狠狠推了我一把,翻了个白眼就匆匆忙忙去追爸爸了。

我苦涩地笑了笑,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冲着刚走到玄关的爸爸大吼:

“你要是不把东西放下,警察来了我就说你盗窃他人财物!”

至少,让我守住外婆的东西啊……

我的话终于点燃了爸妈的怒火。

爸爸放下布袋,和妈妈一起走向了我,如同两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7

爸妈刚踹了我几下,警察就赶到了。

他们看着地上鼓鼓囊囊的布袋和受伤的我,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警察严厉地谴责了我爸妈的行为,并表示就算是亲人,入侵住宅和盗窃亲人财物也是违法的。

向来窝里横的爸爸唯唯诺诺地应答着,看向我的目光阴狠地像淬了剧毒。

我站在警察身边,毫不畏惧地回望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如何拿起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

外婆很快接到通知赶了回来,她将我揽在怀里,指着客厅里外公的遗照,气得几乎要跳起来:

“你非要把你爸气得活过来是吗!”

妈妈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你和爸爸不去演戏可惜了,做戏还知道做全套!”

“行了,都是家人,你也不会真的把我和勇哥送进去吧?”

“再说了,我俩有了前科蒋多余也别想跑,她的档案上可就有坐过牢的父母了!”

妈妈的最后一句话击溃了原本打算追究到底的外婆。

她嘴唇不停颤动着,身体如秋风里萧瑟的树叶般摇摇欲坠。

我心疼握住外婆皱巴巴的手:

“外婆,你起诉他们吧,我没关系的!”

外婆没说话,她让王婷夭过来看着我,带着爸妈出去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警察只是进行了调解教育,就放爸妈离开了。

我将爸爸装在布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放了回去,王婷夭帮着我一起。

我不停跟她道谢,表示自己很佩服她刚才的勇气。

结果王婷夭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我挺羡慕你的。”

至此,少言寡语的王婷夭对我敞开了心扉,讲述了她比我更为悲惨的人生。

她是家中长女,出生那天差点被奶奶溺死,爷爷说可以留下当佣人、换彩礼,王婷夭才逃过了一劫。

爸爸妈妈也期盼着儿子降生,所以奶奶提出给她取名叫王婷夭时,家里没有一个人反对。

婷夭这两个字是恶毒的诅咒,王婷夭奶奶的解读是:停止生女孩,否则夭折。

她从小就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读书逃离原生家庭。

初中她卡线被县中学录取,可家里不愿意供她读书。

于是她发毒誓说读高中不会花父母一分钱,读完高中后,彩礼也能更高。

她爸妈这才松口,但也真的没有给她一分钱。

她选择去找招生办老师自揭伤疤,老师告诉她可以办理助学贷款,依靠奖学金、助学金、贫困补助金。

只要她愿意沿着这条道路奔跑下去,总有千万种方法的。

她说:“幸好你外婆愿意爱你……”

我早已听得泪流满脸,我光是追逐妈妈的爱就耗尽了力气。

王婷夭在这种家庭存活下来,肯定遭受了更多的痛苦吧!

王婷夭,或许是外婆千挑万选来的家教……

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我又比她幸运一些。

也是因为她,我开始真正思考读书是为了什么。

我失眠了彻夜,脑海里频繁想起王婷夭说自己的梦想是做大律师时,浑身上下闪烁耀眼光芒的场面。

她说,将来有一天,她会用法律的武器,去帮助有需要的女孩摆脱像她这样的原生家庭。

“蒋余余,你记好了,学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公平的竞争,是我们所有贫苦孩子唯一能与命运抗争的筹码!”

王婷夭的话无疑给了我一记重锤。

她像光一样照进我黑暗多年的世界,点燃了一盏引领我奋力前进的灯。

我原本想着,给外婆带来麻烦的我,不配继续和她生活下去。

可我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外婆将我从沼泽里拉出来,不是为了让我回头看,更不是让我自暴自弃的!

……

接下来的日子我铆足了劲追赶同学的脚步。

他们虽然会背地里称呼我为山里来的土包子,但并没有对我造成实际的伤害。

没有人主动跟我交朋友,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

我不用社交,也不在意外表穿着,每天都埋头苦读。

自从那天之后,王婷夭免费给我开一刻钟或者半个小时的小灶,帮我归纳巩固知识点。

一学期后,我总算由倒数挤进了中游。

我知道我脑子不聪明,进步不算快。

但我始终觉得,努力没有用,那只能是因为还不够努力。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外婆换了份更轻松的工作,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起来。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冷不热的模样,但她总能轻易看穿我心中所想。

外婆说:“你只管读书,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我的存款足够你读完大学,我上班只是为了找点事做。”

我全当外婆在宽慰我,也没拆穿她,只是更加努力学习了。

8

我读初三那年,妈妈生下了个弟弟。

爸爸妈妈高高兴兴地抱着弟弟来找我和外婆。

那个爱哭闹的婴儿被妈妈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她和爸爸脸上都带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慈爱。

即使我已经不再妄想妈妈的爱了,可看到这一幕,我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原来爸爸妈妈也是会爱自己的孩子的。

他们只是不爱我。

奇怪的是,我同时还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怀。

爸爸将弟弟从妈妈怀里接过来,谄媚地往外婆面前抱。

经过我时,爸爸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仿佛我会对他的宝贝儿子做出什么。

我笑了。

原来,爸爸也会心虚啊。

他也知道他对待我的不公平啊!

“丈母娘,听说你打算让蒋多余读高中,哎呀,哪有那个必要啊!”

“我怀里抱着的可是你亲外孙,他才是我们这一家人未来的希望!”

“你瞧瞧他长得多好看,这个面相多么不平凡!一看就是要干大事的人!”

爸爸说着还不忘贬低我:“哪像蒋多余这个死丫头,她那成绩在我们村都是倒数!你供她上学就是浪费钱!”

爸爸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让外婆放弃我,转而去扶持他们的宝贝儿子。

妈妈冷着脸站在旁边,一副不想跟我和外婆多说一句的样子。

换成我最近学到的一句话,就叫做站着就想把饭要了。

外婆笑了笑,她看了眼襁褓中的弟弟,然后引领着爸爸妈妈去我的卧室,示意他俩看我满面墙的奖状。

两人脸上露出了如出一辙的震惊。

眼看妈妈又要开口贬低嘲讽我,我赶紧打断了她。

“妈,你是不是又想说我的奖状是伪造的?”

“我虽然只跟着外婆读了一年多,但我现在已经能稳定在班级前三了。”

“妈妈要是觉得我的进步都是假的,我这里恰好有一样东西需要妈妈看看真假。”

妈妈的表情像是撞了鬼一样惊讶。

她没想到那个唯唯诺诺、任她打骂的女儿一改往日的低眉顺眼,变得目光坚定、自信阳光。

怔愣片刻后,妈妈挥开了我的手:“我管你什么东西,我压根不想看!”

外婆很快意识到了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失望地看了妈妈一眼,过来拍了拍我的手。

“余余,由她去吧。”

爸爸磨破了嘴皮子,从外婆这里要到了几万块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外婆家。

走之前,他还不忘离间我和外婆:

“蒋多余,你就算考满分又怎么样!一个家的门面,到底还是要男人撑起来的!”

“不然你外婆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你弟弟这么多钱呢!”

“识相的话,就自己放弃读书,早点进厂赚钱吧!”

妈妈走在后面,难得地没有跟着爸爸一同贬低嘲讽我。

离开之前她看了眼外公的遗照,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年来我成长了很多,我知道外婆不是更疼爱外孙才给爸爸钱的。

她是在花钱买我们俩的平静。

我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抱了抱外婆。

“外婆,我以后会加倍孝顺你!”

外婆的身体抖了抖,她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的肩膀很快湿了一片。

9

专注一件事情后,时间的流逝就成了最不易察觉的东西。

我用掉了两抽屉的笔芯,做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摸底测试。

蝉鸣正盛时,我终于靠优异的成绩进了市一中。

入学那天,作为学姐的王婷夭来接我。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不愧是我的“学生”!”

我俩相视一笑,寒暄几句后走向了不同方向的教室。

我们虽背道而驰,却走在通往美好人生的同一条道路上。

外婆送了我一份升学礼物。

她从爸妈那要来了我的户口本,帮我打印了改名申请书,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多余这个名字不好听,你有没有喜欢的名字?”

外婆解释说,她带我回来时就想给我改名了,但我妈一直捏着户口本不松手。

就这样,我由蒋多余,更名为了蒋愉愉。

在外婆这里,我永远都不是多余的那个。

我的成绩没能进入一中的尖子班,入学测试,我排在了班级中游。

王婷夭早早开导过我,她说师资力量的差距,也会造就学生水平的参差不齐。

我知道,我必须得付出百倍努力,才能再次名列前茅。

外婆学了营养餐煮给我吃,每天都等我到深夜,无论我考得怎样她都会不留余力地鼓励我。

可就在我升高二那年,意外还是发生了。

外婆上班时突然晕倒了,我接到通知后匆匆赶去了医院。

医生踌躇着告诉我,外婆得了癌症,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见我赶来,外婆只是笑,明显早已知晓自己的病情。

她用粗糙的手指,温柔地擦拭着我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

“愉愉,外婆给你办寄宿好不好?”

10

那天下午我哭了很久,一直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

照顾外婆吃完晚饭后,我给妈妈打去了电话。

听筒里寂静了几秒,妈妈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你个死丫头,你才跟了你外婆几年,就学会她那套了是吧?”

“我知道了,你们肯定是钱不够用,想从我这里弄些回去。”

“想都别想,我和你爸的钱全部都是留给你弟弟的!”

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相信我这个恋爱脑的妈妈无药可救。

我没有和她争辩,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遵从外婆的意愿办理了住宿,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痛苦之中。

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会突然收到外婆过世的噩耗。

得知消息的王婷夭趁周末回来了一趟,她现在已经是某知名政法大学的学生了。

外婆瘦了很多,她无力地陷在病床里,一字一句地跟王婷夭交代着后事。

多么讽刺啊。

亲生女儿尚在,外婆却只能选择把我托付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你身上那股坚韧不拔的气质我很喜欢,当初我一眼就看中了你……”

“我在你们学校还是有点人脉的,知道你家的事情之后,我毫不犹豫地找你当家教了……”

“你对愉愉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我愿意承担你大学所有学费,在愉愉成年之前,要拜托你照顾她啦……”

王婷夭擦干眼泪,笑着对外婆说道:

“放心吧婆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学校的老师可厉害了,绝不让某些人占愉愉一丝一毫的便宜!”

外婆欣慰的点了点头,示意我靠她近些:

“愉愉,那年我去山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

“我本来是想最后看看你妈妈的,我对她又爱又恨啊,我以为经历这十几年她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之前对你那么冷淡,也是因为我担心你对我太过依赖,那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呢……”

“可我又忍不住对你好……”

“愉愉,妈妈不是你能选择的,但人生是。”

……

外婆走那天,我哭到晕厥。

我疯狂地想在空荡荡的家里找到外婆存在的气息。

可这个无条件给予我爱的人,在漆黑的夜晚给我留一盏灯的人,终是永远离开了我。

外婆早早立好了遗嘱,把她剩余的30多万存款和房子全部留给了我。

王婷夭担心我爸妈知道后抢夺,她建议我先隐瞒外婆去世的消息。

她说,遗嘱固然具有法律效应,我们也不能低估了人性的恶。

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把失去外婆的痛苦转化了学习的动力。

只有拼命填满时间的空隙,我才能暂时遗忘外婆去世的事实。

11

经历了高三的兵荒马乱之后,我终于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我以621分的高考成绩被某知名师范大学录取。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带着它回了那个差点困住我一生的山村。

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

可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外婆将我带出了这山村,我也会像其他女孩一样被剥夺上学的资格。

被家人换成彩礼,过着平凡且无知的一生。

一向抠搜的爸爸主动提出要给我办升学宴,妈妈抱着三岁的弟弟,怅然若失地问我:

“你外婆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笑了笑:“升学宴那天,外婆会来的。”

妈妈这才松了口气,恢复到她平常暴躁易怒的样子。

“蒋多余,你别以为考个大学就了不起了,女孩读书有什么用!”

“真不知道你外婆在想什么,把一个丫头片子当个宝,都没主动问过你弟弟一回!”

……

升学宴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不少人凑到我爸妈跟前,像竞拍商品一样,公开叫价我的彩礼。

我好不容易走向光明,他们却想着怎么把我往回拉。

我拿着麦克风站到临时搭建的迎宾台上: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考上这个大学的吗?”

喧闹的人群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幸好我的爸妈不爱我,所以我癌症晚期的外婆不得已花钱买走了我。”

“否则我会像你们当中的某些女孩一样,被当成哥哥弟弟的垫脚石,过一眼都能望到头的人生。”

“我之所以回到这里,是想说几件事。”

“第一件事,我想告诉我的妈妈,外公被你气到脑梗,外婆得了癌症去世,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两个人,全都不在了。”

妈妈从我第一次说外婆得了癌症就变了脸色,我说完这些话后她终于坐不住了,她黑着脸把怀里的弟弟交给爸爸,冲上来就要打我。

“你个死丫头,你在瞎说什么!”

人群里走出几个肌肉男挡在了迎宾台前,他们是我用高考奖金请来的保镖。

妈妈气笑了:“好哇蒋多余,你果然是回来找不痛快的!我当初生你时怎么没直接掐死你!”

我没有搭理她,面无表情地继续讲下去:

“第二件事,我想告诉正在读书的孩子们,学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公平的竞争,是我们所有贫苦孩子唯一能与命运抗争的筹码!”

“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第三件事,我不是没用的女娃,外婆从来没有后悔带走我,我是外婆的骄傲!”

人群骚动起来,大多数人在满脸尴尬地附和我,少数孩子在低头沉思。

最后,我将外公外婆的死亡证明投影在了幕布上。

妈妈的表情由震怒变成惊讶,再由难以置信变得激动不已。

她不顾保镖的阻拦,挣扎着往我面前扑。

“蒋多余,你是个骗子,你是个骗子!”

爸爸最先反应过来,他欣喜若狂地质问我:

“你是不是私吞了你外公外婆的遗产!赶紧给我交出来!”

我笑笑,让保镖将外婆遗嘱的复印件狠狠拍到爸爸脸上。

“我已经满18岁了,欢迎你来找我打官司!”

爸爸难以置信地把遗嘱读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可能!你不过是个没用的女娃,这死老太婆是疯了吗?”

“我知道了,是你逼着她立这种遗嘱的吧?你最好乖乖把钱都交出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我仰天大笑,泪水流了满脸。

“我亲爱的爸爸呀,我只留了读大学的费用,其余的我一分不剩捐给了女性教育基金!”

“外婆的钱,你们根本不配用!”

12

我带着保镖走出很远后,终于听见了妈妈痛彻心扉的哭声。

它在山村的上空盘旋迂回,每一声都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可是妈妈,无论你怎么哭喊,外公外婆都回不来了。

13

爸爸果然不甘心,拖家带口地来城里找我打官司。

王婷夭早早哄来了自己的老师给我当辩护律师,听完我和外婆的事后。

老师大手一挥,表示费用全免。

法院宣判遗嘱有效,驳回了爸爸让我交出钱的诉求。

庭审结束后,爸爸揪着妈妈的后领咬牙切齿:

“这死丫头不是最喜欢你了吗?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我把钱要过来!”

妈妈双眼无神地点点头,脚步踉跄地走到我面前。

她哽咽着问我:“你外婆走的时候痛苦吗?”

看着面前仿佛苍老十岁的妈妈,我没回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起了另外的话。

“外婆说你小的时候家里不富裕,他们始终觉得在物质上亏欠了你,怀了二胎都偷偷打了,想要给你完完全全的爱。”

“他们费尽一切心思培养你,尽全力满足你提出的,能力范围内的所有要求。”

“可你为了和爸爸在一起,绝食、私奔、偷户口本,该干的不该干的你全干了。”

“外公死前跟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谅我们的孩子吧,是我没把她教育好。”

“妈妈,你就这么不稀罕我们的爱吗?”

泣不成声的妈妈缓缓滑跪在地上,她抱住我的裤腿满脸悔恨:

“余余,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我不该把对生活的不满全部发泄在你身上,妈妈真的知道错了,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知道此刻的妈妈不是为了钱才选择忏悔,但我还是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指:

“妈妈,这样的生活,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妈妈露出像被雷劈了般的表情,她瘫在地上,时而左右摇摆着大哭,时而疯狂地扇自己巴掌。

爸爸骂妈妈是没用的废物,随即又拿生养之恩道德绑架我。

我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指着爸爸说道:

“妈妈,这就是你拼着家庭破碎也要爱的男人吗?”

“你放心,等你们老了,我会按照法律规定付给你们赡养费,准时准点地打到你的卡上。”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妈妈如梦初醒般起身,冲上去跟爸爸扭打成一团。

弟弟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吃着刚买的棉花糖,仿佛面前疯狂互殴的只是两个陌生人。

我牵起王婷夭粗糙又温暖的手,将一切都甩在了身后。

“王婷夭,我们走吧。”

14

五年后,王婷夭成了知名女律师,受她免费法律援助贫穷女孩数不胜数。

我在大四实习期主动提出申请,去了偏远山区支教。

不出意外,我将会在这个岗位上坚守多年。

我不厌其烦地跟每一个孩子陈述读书的重要性,并将所有获得资助的途径一一告诉给他们。

遇到雄心勃勃的女孩儿,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她。

我悄悄告诉班里的女孩儿们,我的办公室里有很多箱好心大姐姐资助的卫生巾,她是个赚了很多钱的大律师。

你们不要觉得羞耻和难为情,如果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15

在一个很是寻常的下午,我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是在我外婆坟前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过对比验证,她是我的妈妈。

我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们没有联系我爸爸吗?”

警方回我:“资料显示,她在五年前就是离异状态了,请尽快过来认领尸体。”

我强忍着内心的酸楚,轻声应下,久久都没能消化掉这个消息。

经警方调查,妈妈的死不涉及刑事案件,她是自己来外婆坟前自尽的。

我拿到了她的手机,在我已经拉黑她的聊天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对我的忏悔和思念。

我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去读具体内容。

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从我彻底放弃爱妈妈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怨妈妈了。

与之对应的,我也不在乎妈妈是否爱我了。

我后来又打听了爸爸的消息。

据同村人说,爸爸打官司失败后,直接把妈妈赶出了家门。

妈妈在村里徘徊了好多天,那个被她从头到尾视若珍宝的弟弟,从始至终问的都是:

“那个死女人怎么还不回来给我做饭洗衣服?”

爸爸原本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和妈妈离婚后还能找到更好的女人。

可他一穷二白不说,还带着我弟弟这个拖油瓶,压根没人看得上他。

在被某个相亲女羞辱后,喝醉酒的爸爸失手打死了弟弟,被判处死刑。

16

我和王婷夭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相互扶持多年。

有天我一时兴起,问她要不要去改个名字。

王婷夭笑着摇头拒绝:

“你改名是你外婆对你的期盼和爱。”

“而我拒绝,是因为我想顶着这个名字告诉世人。”

“我冲破了贫穷、封建、歧视的枷锁,成为了为自己,也为有需要的人而活的超级大律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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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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