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火焰的余烬如星星碎屑，从陈牧周身缓缓飘落，在他脚下堆积成一层薄薄的死寂。
他站在天律档案库的门口，身上那股足以焚毁万法的气息尚未完全消散，眼中却没有半分胜利者应有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迷惘与沉重。
苏清蘅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外人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她忽然抬起手，将那面锈迹斑斑的青铜古镜举至胸前，镜面对准了她，也对准了陈牧。
你想知道真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那就别怕——看见自己究竟有多可悲。
话音未落，古镜之上，一道道青色的光纹骤然亮起，镜面不再映照现实，反而像一池被投入石子的湖水，荡开一圈圈古老的涟漪。
涟漪中央，空间被无形之力撕开，一道由光影与符文构筑的门户缓缓浮现。
一声清越的鸾鸣响彻云霄，青鸾虚影从镜中振翅而出，盘旋于门户之上，它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宣读亘古不变的律令：执笔者入梦，守门人已恭候千年。
陈牧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看着那扇通往未知的门，又看向苏清蘅决绝的脸，心中那颗刚刚埋下的自由种子，仿佛被这股宿命的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毅然决然地迈步而入。
苏清蘅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
小姐！不可！苏老太婆脸色剧变，手中缠符木杖猛地顿地，就要冲上前去阻拦。
止步。青鸾虚影双翼一展，无形的屏障瞬间挡住了老妪的去路，那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此门，只容宿命双生者进入。外人干预，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门户在他们身后骤然关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眼前的景象一阵扭曲，随即凝固。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刮过脸颊，陈牧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雪峰之巅，天空是诡异的血红色，仿佛整个苍穹都在流血。
不远处，另一个自己正傲然而立。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自己。
身披玄金战甲，战甲上流淌着神圣而威严的金色符文，手中紧握一杆铭刻着万千律令的长枪，浑身散发着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天道威压。
在他的枪尖之下，一个形容枯槁、魔气滔天的老人被死死钉在一根巨大的地脉封印柱上，发出不甘的嘶吼。
蚀骨老人！
陈牧心头巨震，他认出了那个传说中百年前险些颠覆整个修行界的魔头。
原来，百年前平定动乱、将蚀骨老人打入地脉深处封印的人，竟是自己的前世。
那一战的惨烈，即便只是幻境残影，也让陈牧感到心悸。
可就在封印彻底完成，蚀骨老人的气息完全消失于地脉的刹那，最让他无法理解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身披玄金战甲的自己，缓缓转过身，他那双漠然的金色瞳孔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走向不远处半跪在地的苏清蘅，那时她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显然在刚才的大战中受了重伤。
陈牧看到，苏清蘅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却对着前世的自己露出一抹凄美的微笑。
然而，回应她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枪。
噗嗤！
律令长枪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她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身前的皑皑白雪。
守约者违律，当诛。前世的自己口中吐出的，是毫无感情、如同机器宣判般的冰冷字句。
苏清蘅的身子剧烈颤抖，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咳出，但她脸上的笑意却未曾消散，反而带着一丝解脱与期待：你……终会醒的……我会……等你……
不！陈牧目眦欲裂，怒吼着朝那个自己冲了过去，拳头凝聚了全身的力量，想要将这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撕成碎片。
然而，他的身体却如幻影般，径直穿过了那具玄金战甲，穿过了那冰冷的身躯。
他什么也触碰不到，什么也无法改变。
他只是一个看客，一个被强行按在座位上，观看自己最残酷历史的观众。
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让他浑身冰冷。
他猛然意识到：那不是背叛，那是执行！
前世的自己脸上没有任何挣扎或痛苦，只有绝对的平静。
他根本不是在战斗，他只是在……履行一道写好的程序！
就在陈牧心神即将崩溃之际，整个幻境开始剧烈震荡。
一道模糊的人影在虚空中凝聚成形，那是一个没有五官的虚无者，它周身萦绕着混沌的气息，用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低语，向陈牧揭示了最后的真相：
你，本为天道意志的投影，负责修正世间秩序的偏差。每一次觉醒，都是一次系统的重启，用以清除失控的变量。她等的，从来不是作为人的你，而是等待你这道程序，出现足以让她利用的漏洞。
一字一句，如万钧雷霆，狠狠劈在陈牧的灵魂深处。
我是……程序？
苏清蘅等的是……漏洞？
巨大的荒谬感与被剥夺一切意义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但就在这时，他胸口的至尊骨骤然发出一阵滚烫的灼热感！
一股磅礴的力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骨骼之上，那些沉寂已久的暗金纹路如同被唤醒的远古巨龙，疯狂地在他全身皮肤下游走，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剧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意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陈牧死死咬住牙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狰狞的冷笑：若我只是程序，那我此刻的愤怒、我的不甘、我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又算是什么？是你们无法计算的bug吗！
他怒吼一声，竟主动引动了至尊骨的本源天赋——万法速通！
但这一次，他不是用它来学习功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反向解析构成这片幻境的规则！
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他强忍着神魂被撕裂的痛苦，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破绽——在前世封印蚀骨老人的那一刻，那片血色的天空中，曾短暂地闪过一道极细微的裂痕，那道裂痕之外的气息，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境界，更像是有某个更高维度的存在，在冷漠地观测着这一切！
与此同时，幻境之外。
苏老太婆眼见那道光门剧烈闪烁，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急得心急如焚。
她顾不上青鸾的警告，将毕生修为灌注于缠符木杖之中，狠狠地朝着光门与现实的连接点砸去，企图强行切断这场致命的入梦！
岂料，她这一击，没有打在门户之上，反而阴差阳错地，正中陈牧与苏清蘅之间那根肉眼不可见的命运丝线！
嗡——！
幻境之中，陈牧浑身猛地一震。
至尊骨被这股外力猛然激发，其潜藏最深、连陈牧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宿命共振特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一股无法言喻的暗金光芒自他体内炸裂开来，他的灵魂仿佛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那具名为天道投影的躯壳中，硬生生撕裂、剥离，然后又在至尊骨的力量下强行重组！
在那种超越生死的剧痛中，一丝纯粹的、独属于他自己的意志，从那既定的程序宿命中，顽强地诞生了！
我不是谁的投影——他仰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低吼，声音中充满了挣脱枷锁的狂怒与新生，——我是陈牧！
刹那间，他对面那个身披玄金战甲的前世残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随即寸寸碎裂，化作亿万光点，如百川归海般，尽数涌入陈牧的体内！
轰隆！
幻境彻底崩塌，陈牧与苏清蘅如同被狂暴的浪潮甩出，重重地摔回天律档案库的门口，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青鸾虚影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身影变得暗淡了许多：宿命之门已现裂痕，若想再入，需以命为契。
陈牧单手撑地，缓缓站起身。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如刀，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那些仍在缓缓跳动、仿佛拥有生命的暗金纹路。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每一次所谓的觉醒，都是天道在回收我这个失控的变量。而她……
他转头，望向同样挣扎着起身的苏清蘅，眼神无比复杂。
……是唯一一个，敢于篡改天道代码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遥远的夜空之中，那颗象征着人间秩序、亘古长明的人律星，毫无征兆地黯淡了一瞬，仿佛某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所设下的警报，被悄然触发。
陈牧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九天之上的窥探，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它怕了。他抬起头，迎向那无形的注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因为它知道，这一次，我不走了。
这句向整个天道发出的宣战，耗尽了他刚刚重组身躯的最后一丝力气。
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无边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苏清蘅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以及她眼中那抹来不及掩饰的惊惶。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身体，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急切的拖拽感，伴随着一声声焦急却模糊的呼喊，在耳边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