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瑾猛地站起身,木制椅腿在瓷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她打断盛容,声音绷得很紧,“如果你不想谈崔明的事,我现在必须走了,我婆婆身体不好,我需要回去帮她准备晚饭。”
她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帆布包,动作又快又急,透着一股不想再多待一秒的烦躁。
盛容立刻伸手,虚虚地按在她拿包的手前方,阻止的动作,姿态却放得很低。
“别生气,姐姐。”
他抬眼看着她,眼神显得很无辜。
“我找你就是为了聊崔明的事,只是随便先聊几句别的,你别急。”
郁瑾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坐回去,但也没立刻就走。她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盛容收回手,身体微微后靠,语气变得平静,甚至有些过于直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怀疑我,你觉得我和五年前褚家那桩诈骗案有关系,觉得崔明的死也和我有关。”
郁瑾呼吸一滞。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毫不掩饰地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她确实怀疑,他出现得太巧合,态度也太暧昧。
她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重新坐下。
既然他开了口,她必须听下去。
“我没有证据怀疑任何人。”郁瑾斟酌着用词,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对劲。崔明是我父亲最信任的秘书,褚氏集团大小事务,核心的外围的,他几乎都知道。”
“我爸爸他出事前,公司的一切运作,包括后来被指证为诈骗核心的那笔巨额资金往来,崔明都经手了。”
她顿了一下,提到爸爸,让她喉咙发干。
“我相信崔明一定知道内情,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了一切,陷害了我父亲,也陷害了我。”
郁瑾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很有重量。
“可他死了,就在我父亲跳楼那晚,在南省老家失足落水。”
“太巧了,巧得让人无法相信。”
“警察当年的结论是意外,关于他的部分,没有任何疑点,死无对证。”
她摊开手,掌心向上,空无一物,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
一个关键证人死了,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断在了那里。
盛容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直到郁瑾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
“谁说,死人不会开口说话的?”
郁瑾猛地抬眼。
盛容不慌不忙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其推到郁瑾面前。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份电子文件的清晰图片。
那格式、那版头,郁瑾至死都不会忘记。
就是当年那桩将她父亲和褚氏集团彻底摧毁,也将她拖入深渊的诈骗案里,最核心的那份合同。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合同的乙方签字栏那里。
那里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签名,崔明。
不是她父亲“褚庭春”的名字。
郁瑾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一把抓过手机,放大那个签名区域,仔细辨认。
没错,是崔明的笔迹,她见过无数次,不会认错。
崔明的字很有特点,最后一个“明”字的钩笔总是拉得很长。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抬起头。
为什么这份合同上签的是崔明的名字?
当年警方出示的证据,所有指向我父亲的合同,签的都是他的名字。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盛容迎着她的目光,表情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
“这份合同,是崔明死前几个小时,亲手交给我的。”他说,“合同上的签字没问题,你父亲太看重崔明,给了崔明很多股份,他的签名就相当于你父亲的签名,同样有法律效益,代表着公司。”
郁瑾瞳孔骤缩。
“说清楚。”她命令道,捏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天下午,大概三点多,崔明突然来找我。他很急,脸色也不太好。”
盛容回忆着,语速平缓。
“他说褚氏集团,哦不,当时应该已经快不行了,他说公司资金周转出了大问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急需一笔过桥资金,只要一个月,一个月后款项就能回笼,连本带利还上。”
“他开口就要一亿五千万。”盛容强调了这个数字,“我当时很震惊。虽然盛家和褚家算是旧识,我父亲和褚伯伯也有交情,但这么大的数额,而且是以这种私人借贷的形式,我觉得很奇怪,也很为难。”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告诉他,我个人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如果要以盛家的名义或者从公司调拨,我需要时间,必须跟我大哥商量,这不是小事。”
“他当时什么反应?”郁瑾追问。
“他很焦虑,反复强调时间紧迫,说如果这笔钱不到位,褚氏就真的完了,他还说……”
盛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郁瑾的脸色。
“他还说,这不仅是为了救公司,也是为了救褚伯伯和你,他说只要度过这个难关,一切都有转机。”
郁瑾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当时已经被逼到绝境,她也被拘留,崔明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像是忠心为主的秘书在竭力挽救危局。
“所以你没有立刻答应他?”郁瑾问。
“对。我说我需要考虑,需要和大哥通话。”
“我让他先回去等消息,他看起来很失望,但也没再多说,留下了这份合同的复印件,说是让我了解情况,然后就走了。”
盛容指了指郁瑾还握在手里的手机。
“我记得很清楚,他离开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半左右。”
“然后呢?”
“然后,大概晚上七点多,我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通知我崔明在南省出事了,失足落水,人已经没了。”
“他们调查通讯记录,发现我是他生前最后联系的人之一,所以找我了解情况。”
盛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很平淡。
“我去做了笔录,把刚才告诉你的这些,原原本本都告诉了警察。”
“包括他来找我借钱,包括他留下了这份合同复印件,我没有丝毫隐瞒。”
郁瑾的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么,在父亲跳楼,崔明落水那个关键的下午,崔明竟然私下拿着这份签有他自己名字、而非父亲名字的合同,去找盛容筹措巨额资金?
这完全不合逻辑。
按照当年案件的定性,是父亲褚庭春利用虚假合同诈骗。
如果合同是假的,是父亲主导的诈骗,为什么崔明拿去的合同,签的是崔明自己的名字?
这等于把责任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而且,崔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在替真正的幕后主使转移视线,还是说,他才是具体经手操作的人,父亲其实并不完全知情?
更让人心惊的是,崔明在留下这份可能是关键证据的合同复印件几个小时后,就意外死亡了。
是被人灭口的吗?
郁瑾将手机放回桌上,推还给盛容。
她的动作很慢,借此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警察当时看到这份合同,有什么反应?”
她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他们记录下来了。但也只是记录。”
盛容拿起手机,锁屏,放回口袋。
“这份合同,只能证明崔明曾经试图以个人或公司的名义向我借钱,并且留下了一份签着他自己名字的文件。”
“它无法直接证明褚伯伯的清白。警方当时的调查重点,集中在那些有褚伯伯签名的合同上,那些才是定案的关键证据。”
“而且,崔明死了,死无对证,他借钱的目的,这份合同的真伪,都成了悬案。”
他看着郁瑾,眼神复杂。
“我知道这份东西可能意味着什么。”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
“我也一直想找到你,我知道你来美国了,我很开心,我想帮你解决你所有的麻烦。”
“你结婚了,还生了孩子,日子过的很平静,我觉得这很好,我没法打算把文件给你看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来找我,又给我看这个?”
郁瑾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容他闪躲。
“因为我不安心。”
盛容回答得很干脆。
“崔明的死,太蹊跷,褚伯伯的案子,也有太多疑点,我大哥后来告诫我,不要再掺和褚家的事,说水太深,我听了。”
“但这几年,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些。”
“或许你能从这里面,找到我们当年都没发现的线索。”
郁瑾沉默了。
盛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几乎挑不出毛病。
一个亿五千万,不是小数目。崔明为什么偏偏去找他,仅仅因为盛家有钱,还是另有原因?
“除了你,崔明当时还可能去找过谁?”郁瑾问。
“我不知道。”盛容摇头,“警方当时应该调查过他的通讯记录和社会关系,结论是没有其他异常,至少,我是他们找上的唯一一个与这笔巨额借款有关的人。”
郁瑾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乏力。
刚刚得到的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她需要时间消化。
婆婆还在家等着,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份合同能给我一份拷贝吗?”她问。
“当然可以。”盛容立刻答应,“我发到你手机邮箱。”
郁瑾报出了一个新注册的邮箱地址。
盛容操作了几下,很快,郁瑾放在包里的旧款手机震动了一下。
“发过去了。”盛容说。
郁瑾站起身:“我今天先走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姐姐,”盛容也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郁瑾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拿起包,转身离开了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