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五清村的驻地老屋时,唐丽正对着一块带着血丝的羊后腿发愁。村长家宰了羊,送了一条羊腿给考古队。
考古队平时不怎么开火做饭,饥一顿饱一顿,泡面火腿咸菜馒头是标配,有时被热情的村民邀请去家里蹭一顿,有时在镇上馆子吃一顿,偶尔在那个蜂窝煤炉子上煮一锅汤面条或稀饭,对他们没说,吃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条,就要感动得落泪了,像羊肉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食材,他们不会做。
唐丽最近为工地被盗和占地赔偿款未批而发愁,别说羊肉了,满汉全席摆在眼前也吃不下。她连续几夜没睡好,眼窝深陷,发顶又白了一些,望着羊腿,皱皱眉,对刘老师说:“给老赵吧!”
小王不乐意了:“别啊!唐老师,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不吃肉怎么行?”
唐丽白他一眼:“你会做吗?”
小王努努嘴:“我不会做,会做的人来了。”
“快来帮我搬东西啊!”谢韵娓拖着一个大纸箱,提着一个行李包,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阿离跟在后面,也抱着一个大纸箱,累得脸色涨红。
大家帮忙把谢韵娓的大箱子搬进屋,她献宝似的打开,一样样展示出来,唐丽又皱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让你来实习,你当这里是新东方厨师班吗?”
她眨眨眼看看阿离,说:“专业实习是阿离的事,我是来做后勤部长的。大家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是吧?”
小王不停地点头。刘老师欣慰地笑。
那块完美的羊腿出现在谢韵娓的视线里,她的眼睛亮了,惊喜地叫了一声:“哇!”然后忍不住用手指按了按肉,说:“刚来就上岗啊!好,看本大厨给你们露一手。”
厨具齐全,做一锅炖羊肉不在话下,只是,她把厨具搬进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厨房时,有了新发现。她夸张地叫起来:“哇!大铁锅。”
厨房里是那种北方农村的连锅大灶台,有烟囱,烧柴火,木质风箱拉起来吧嗒吧嗒响,一口口径很大的传统生铁锅嵌在锅台里,锅底落了厚厚一层灰,已经有些生锈。她好奇地围着铁锅看了又看,向跟进来的阿离和小王介绍:“这种老铁锅受热均匀,不会熔出有害物质,还能够补充人体所需的铁元素,太好了,用来炖羊肉再合适不过了。”
大厨有了可施展的舞台,先带领两位帮手打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厨房收拾了出来。铁锅洗刷干净,窗户糊上报纸,灶台下抱来柴火,火点起来,阿离自告奋勇来拉风箱,这是技术活儿,阿离没有经验,谢韵娓也是第一次用这种大铁锅,有些手忙脚乱,一会儿找不到调料,一会儿油溅起来,惊叫着:“火小一点,火小一点。”
寒天炖肉,丝丝暖暖,热气腾腾,丢了秋季的胡萝卜进去,小火煨焖。出锅时,汤浓肉嫩,萝卜软烂,她悄悄尝一口,咂咂嘴,又献宝似的盛一小碗给唐丽尝,得意地挑眉:“是不是比穿了两件小棉袄还暖。”
唐丽舒展眉头,笑了笑。
这顿饭人多,谢韵娓就地取材,多做了几道菜,小院里疯长的红薯秧,掐了嫩尖,油盐爆炒;农村的土鸡蛋,与田里正当时的风物荠菜同炒,滋味也妙;豆腐是乡下最朴素的食物,顿顿不少,她做番茄豆腐煲,用了自带的砂锅,放到蜂窝煤炉上煲,刘老师和唐丽守着炉子看顾火,烤火喝茶,整个屋子,因为火和食物,迅速暖和起来。
各色菜肴上桌,还没入口,大家的眼睛都直了,可谁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因为小厨娘还在厨房忙碌。刘老师咽咽口水,喊道:“娓娓,别忙了,快来一起吃啊!”
“来了来了。”她端着一个竹箅子出了厨房,只见箅子上,是烙得焦香松软的葱花饼,里面还摆了小碟,装的是她自制的八宝辣子,里面有辣椒、花生、咸菜,内容丰富,口感脆爽,俗称“饭扫光,馍遭殃”,是唐丽的最爱。
果然,唐丽一看到八宝辣子,眼睛亮了,孩子一般惊叫着:“快给我,快给我。”
谢韵娓端着饼绕过了她:“你胃不好,不能吃这个。”
厨房和餐桌上,谢韵娓有绝对发言权,唐丽也无可奈何。不过,餐桌上红红绿绿琳琅满目,她马上见异思迁。夹一块羊肉,在筷头微微颤,入口敦实;豆腐煲的关键词是温柔;荠菜炒鸡蛋是小清新派,是春天的开场白;红薯秧嫩尖是忆苦思甜;而辣椒脾气大,是快意人生。人生百味,尽在盘中。
肉香穿透墙,邻居的狗儿在门口摇着尾巴,犹犹豫豫地探头,谢韵娓丢一块骨头过去,狗儿叼起来摇着尾巴跑开了。
吃肉喝汤,每个人都出一身汗,毛孔张开,神清气爽,心也热起来,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被食物鼓舞,可以再加班三天三夜。
阿离打着嗝,也迅速进入实习生角色,向唐老师请教问题:“唐老师,那个乌木吊坠,现在在哪里?我能看看吗?”
唐丽一听,也来了兴趣:“怎么?你对这个乌木吊坠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你觉得它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我倒是忽略了它。”
阿离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没错,此物造型独特,保存完好,也是首次出土这样的器物,依我看或为男女定情信物,这对研究景昭的婚嫁民俗有很高的参考价值,很有研究价值的。”
唐丽的脸色亮起来,漫溢着红光,兴奋地说:“已经出土的文物已送回考古所保存了,你要是想看,我可以申请拿出来我们好好研究一下。正好,我这两天有事要回一趟市里。”
此刻天色渐晚,暮霭四起,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唐丽站起身,进屋穿了一件很厚的羽绒服,打算去遗址工地。
“巡逻,我也去。”阿离紧跟上来。
“不是巡逻,今天晚上,我和刘老师,小王还有赵大爷几个就驻扎在工地,不回来了。”
唐丽的忧心忡忡,谢韵娓感觉不妙,也要跟着去。路上,她悄悄问了小王才得知,原来,最近遗址工地不太平,闹鬼,赵大爷年纪大了不信邪,倒也不怕,只是后半夜睡下,墓葬就被盗了,遗址目前只完成了勘探工作,还没有全面发掘,现在被盗情况不详。为了防止再发生这样的事,考古队只好齐上阵了。
野外寒风四起,带着呼哨,像细细的麻绳抽在脸上。谢韵娓瑟缩在妈妈和阿离身后,阿离背着古琴,背脊挺拔,像水墨画中的古人,要融进这暝色中一般。
“背着琴干什么?不嫌沉啊?”她忍不住问。
阿离微微侧颜,声音沉静如水:“古琴宣情理性,是为雅音,可让死去的魂灵得到平静和安静,可治怪力乱神。”
说来奇怪,阿离到了五清村地界,仿佛到了自己的主场,又开始满口之乎者也拽起文来。谢韵娓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古文理解能力已大大增强了,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弹古琴可以吓鬼,怪厉害,她有点后悔自己没好好学。
小王惊奇地回头打量着阿离:“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一行人到了遗址工地,赵老汉依然在坐在工棚里,沉默地抽着旱烟,火星一闪一闪。
只见探区的一个古墓顶部被人为掀开,洞口旁的新鲜泥土中,散落着一些瓦片和碎陶,墓穴周围可见许多用铁钎子打出的孔。唐丽叹口气,四下观望了一圈,对小王吩咐:“明天在一探区也搭一个帐篷,日夜不离人,吃住在工地,看这些牛鬼蛇神还来不来?”
“得嘞!”
天色彻底暗下来,冬夜的天幕星光暗淡,远处的村庄轮廓模糊,灯光影影绰绰,更显四野空寂。大家坐在帐篷前,抽烟聊天。谢韵娓一晃神,发现阿离不见了。恍惚间,一阵古琴声起,琴音清越,如同从遥远的天心传来,此时无星无月,琴音是月满天心,朗照大地,是清凉的泉水,晨间的鸟鸣。隐约的夜色中,只见阿离坐在一块空地上,姿态惘然地抚着琴,忘我而自得。
聊天的人都安静下来。
谢韵娓和阿离待久了,说话也拽文起来,忍不住赞叹道:“真乃穿石裂云之声,引商刻羽之奏啊!”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咻”一声从墓穴中飞出,直直撞向阿离,伴随一声可怖的猫叫,琴音也停下来。大家受惊不小,赶紧上前查看。走近阿离一看,却见他一脸平静,怀中抱着一只黑猫,那猫的双眼在黑夜中如绿色的灯盏,他轻轻地抚着它,黑猫竟温顺如婴孩,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小王年纪轻轻,倒是迷信得不行,有点哆嗦地嚷着:“这黑猫是不祥之物,老出现在墓地,赶紧把它弄走。”
“玄猫,辟邪之物,是驱除邪灵的,不要乱讲。”阿离淡定地说着,拿出口袋里的饼干喂猫。
虚惊一场,大家又回到了帐篷前。阿离则一直在一旁逗弄着黑猫。谢韵娓也好奇地凑过去,问:“黑猫真的辟邪吗?”
“它怎么会是不祥之物呢?你看,它的目光如此温柔和顺,我曾经和细辛也养过一只玄猫,它们如此相似,玄子,是你吗?”
听罢这话,她瞬间觉得后背发凉,鸡皮疙瘩落一地,后退了两步,口中嗔怨:“你魔怔了吧?”她退回了帐篷,不再搭理他。
阿离与猫儿温存了一会儿,又弹起了琴,黑猫就静静地蜷在他的身边。
不知是这雅音真的能吓鬼,还是盗墓贼们知道有了重兵把守,不敢再来造次,这天晚上,大家守了整整一夜,遗址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