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不老山
争教销魂2025-11-10 10:564,264

  

  自打数年前坦白身份,二人少去世间百般烦忧,黄金不必谋,耕作不必劳,老药铺也失了其意义。

  谢长安爽快收了店铺,回到小院儿一门心思同傅望之腻歪。

  

  这夜竹声喧摇,蟋蟀相催,尔后暗雷隆了又隆,大雨才姗姗来迟。

  谢长安摇着扇和傅望之各自晃在藤编摇椅里,望向窗外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珠,耳听着潇潇雨声。

  谢长安听了会儿,又听到屋外飒飒的竹声,想起自己家乡好似也曾有过那样一片竹林。

  

  “傅望之?”

  “嗯?”

  “不老山远不远?”

  

  在谢长安提议下,二人决意动身去看看不老山。临走前,谢长安想起还有满院的鸡,突然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非要都吃完再走。

  还是傅望之好说歹说,劝他行善积德放过那些楚楚可怜的鸡。

  可谢长安又觉着行善务必要佛仙见证才算,他不嫌累,将那群鸡带到某青山半腰的废弃小庙去,朝庙中神像冠冕堂皇地说道:“你瞧,我不仅常年送与你花果,还放生无辜俗物。”

  说罢他打开鸡笼,正依依不舍,就见那群久年担惊受怕的鸡顿如脱缰野马般四处逃窜,还有三两只钻进供桌下去。

  谢长安体贴地掀开供桌黄帘,想把鸡叫出来,却见里面赫然摆着口黑木棺材,时隔太久,已积了厚厚一层尘。

  他不由顿住,蹲下身去,抚过棺身一把推开棺盖,果然看见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伴汝长安,谢长安。

  谢长安想了想,往事滑稽,本当羞愧,可红尘辗转去,却是贪还不及。

  他许久才回过神,阖上棺盖,豁然地笑了两声,转身而去。

  

  此时,江上清风过,碧色拂烟波。

  谢长安躺于扁舟之上,嚼着狗尾巴草,懒慢地数着天上行云。傅望之撑起船桨,长袖迎风鼓起,嚯,好么一个翩翩郎君。

  

  时光缓走,清风慢过,扁舟随滔滔江水溯游去,有若逍遥一叶子。三两飞鸟轻巧近船侧,伴桨声低语,隔岸不时传来依稀的越歌。

  扁舟一路悠游至吴越地,江路渐逼仄,人烟亦渐多起来。

  

  天色渐转为青烟,下起如酥的小雨,谢长安掸了掸灰,站起身来,将身旁的草编雨笠扣在傅望之头上。

  有位小家碧玉的姑娘正披着蓑衣在船埠口吆喝桑葚,只见遥遥天际有扁舟从烟雨中来,舟上人谈笑风生,缓缓泊在自己面前。

  那其中一位公子风流博浪,其中一位戴着斗笠,拄着桨,瞧不清面容。

  

  “美人儿,这桑葚怎么卖?”风流的公子将注意力转到她这边来,新奇地瞧了眼竹筐中的桑葚,声音很是透亮。

  姑娘听此称呼不由羞红了脸,低声细语道:“奴家瞧二位公子丰神俊朗,便是不要钱。”

  “别呀,这怎么好意思。”谢长安说着,手却没忍住伸去抓了一把。

  “无妨无妨。”姑娘半掩住羞容,娇语道:“二位公子多取些,吃得欢心才好。”

   “姑娘人美心善,不知要便宜哪个好人家。” 谢长安一笑,又小小地抓了一把放进傅望之手里。

  “借问此处离不老山还远?”那撑船的公子接过桑葚,问道。

  “不远啦,再西行十余里便是。”

  

  二人问过路就离去,姑娘边回味边低头摆弄着桑葚,突然哎呀一声,发现桑葚间摆着一枚明亮的碎银。

  

  再回头看那谢长安,吃桑葚吃得满手黑紫汁儿,张手就要祸害傅望之,傅望之一边划船一边躲,整个小舟都跟着晃。

  可那狐狸偏不安分,一双黑手握在傅望之脖颈上,紧接着发黑的嘴巴就啃了上去,直把对方唇齿也咬成了黑紫色。

  

  江上轻舟一路行至不老山,二人共同上了山,谢长安显得有点儿兴奋。

  他将山中每处草木,每只鸟兽都看得仔细,想知道是怎般山水养的傅望之。

  

  不老山中万木峥嵘,百里吐翠,夹有涧泉泠泠,猿啼鹤唳,灵气充盈在每处角隅。

  谢长安太久未曾回归这种山野老林,走了两步就忍不住开始晃,晃了两下就脱了形,脱成只灵动敏捷的赤狐。

  那赤狐在丛中转了个圈儿,一跃而起扑腾了下枝梢的黄莺,尔后踏在地上,拧过腰身来,回顾傅望之,一双狐眸直勾了魂,上翘的嘴角似是在笑。

  傅望之还不及叫它,就见它一个猛子蹿进丛林,赤色融于深翠之中,消失了踪影。

  

  直至三两时辰之后,傅望之等得太阳快要落山,才见谢长安顶着满头的叶子钻出来,尖尖的狐嘴里还兴冲冲叼着一条蛇。

  

  傅望之心有疑惑,不知他在做什么。

  谢长安将蛇往地上一摔,昂着狐狸下巴,爪子踱了两步,半显得意之色,明亮兽瞳中还勾着挑衅。

  

  傅望之躬下身去,引那一脸蒙的蛇缠上他小臂,调侃道:“小狐狸这么勤快,还给人连日搬家。”

  谢长安不屑地晃了晃脑袋,后足一蹬,跃上了傅望之的背,尔后攀到人肩上去,狎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

  

  二人来到无灵寺,寺中一切都是老样子,百年不曾踏入,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傅望之走进寺堂,释迦牟尼佛像久不经修缮,身体已部分有了裂痕,暗红色蒲团摆在佛像前,落下厚厚一层灰,陈旧得快要失了色。

  傅望之站了一会,耳旁似还能听到老和尚的木鱼和念经声,仿若老和尚从未离去。不老山就像个永不会变的地方,百年岁月销过,万物依旧如从前。

  

  他扫净了寺中的积土,走出寺堂,看到了不起眼的柴房。

  傅望之像是终于想起甚么,走过去,推开了老旧的柴房门。

  

  破旧的木柴堆在地上,就快要腐烂,他绕开木柴向里走去,扬起的灰尘惹得谢长安打了个喷嚏。

  直到傅望之站住了脚步,疑惑地看向皲裂墙壁上钉着的一幅画卷。

  那画悬于此处至少已数百年之久,竟仍未风干成粉。

  

  谢长安趴在傅望之肩上,抬起头来,愣了半晌,然后惊奇地说道:“这难道是……”

  “……你认得?”

  谢长安化回人形,摘下画来,两眉微拧,细细地打量,“这八成是《玄丘校尉图》。”

  “这幅画乃西王母亲手所作,赠予我族,有福祉加持,可保代代无忧,只是后来它就丢了……”

  谢长安想起狐族后来的事,没了声。

  

  傅望之静默地看向那幅画,画中是只身段优雅的赤狐,踏在雪地里,正扭头回看,一眼一鼻皆生动传神。

  傅望之倏尔想起了老和尚临终前的话,他的视线描过谢长安的轮廓,感到情难自禁。

  所谓万事万物,冥冥之中,原来这就是老和尚总是提起的缘。

  他悠悠叹了口气,对谢长安道:“谢长安,你定会无忧长安。”

  

  谢长安在不老山玩儿了好几天,越玩儿越野,把自己玩儿成了个山大王。

  

  这日,傅望之又不见了谢长安的踪影,不知人去哪儿野了。

  他向深山中去,暮色将临,红日挂于层林间,摇迸千条霞光。

  他步于青翠林海间,四处寻觅了许久,却始终都未曾寻见,直到他敏锐察觉到细碎的窸窣声,转身回看去。

  那寻了千百眼的赤狐正跟在他身后,早不知多久。

  在傅望之的注视下,谢长安化回人形,外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笑的是得意洋洋,手里还掂着块小石头。

  那斑驳的殷红日光就打在他俊朗的面容上,将他的轮廓晕染得迷离。

  这一幕太暧昧,就像是聊斋中走出来风情万种的狐妖。

  

  一日,谢长安正往山下走,听见不远处传来稚嫩的呼喊声。谢长安扭着头左顾右盼,愣是没瞧见半个人影。

  “狐狸……留步!我在这儿!”那稚嫩的声音着急地喊了又喊,谢长安也是没瞅见它。

  “低头,低头,看水……”

  谢长安低头瞧去,才发现只金鳞锦鲤正跟溪流里跳来跳去,不时被流水冲远,又不肯放弃地逆游回来。

  “是你啊。”谢长安饶有兴趣地蹲下来,还不及细看,就被鱼尾溅了一脸水。

  那鱼跳着跳着,终于得以使出法力来,幻成一个小少年,金色的短发,狼狈地坐在水里。

  傅望之正好从后面走来,瞧了这小少年一眼,好像没认出来。

  那小少年一见到傅望之,眼中顿时亮起了光,忙开口问道:“怎么样?你的美娇娥呢,小俏妻,人间佳话?”

  锦鲤刚兴冲冲问了两句,就突然想起什么,像是犯了错般,讪讪地闭上嘴。

  谢长安本正一头雾水地听着,越听越不对,问道:“什么小俏妻?”

  “就是望之哥的有情人。”

  谢长安反应了过来,没忍住戏谑一乐。他先是退了半步,抬起手臂轻佻地搭在傅望之肩上,问道:“你看我们像不像有情人?”

  “?”

  “我是夫他是妻。”

  “?”

  “不像?”

  “……”

  “赶紧说像!”

  

  后来,鲤鱼精好不容易弄清了百年前的来龙去脉,陷入深深的震惊。他法力不足,很快就变回原身,只好在溪流中摇头晃脑,眼巴巴地央求二人多为他讲几段故事,

  谢长安便也只好盘腿在岸旁坐下来,冲着水里开始叭叭,从养鸡之道开始传授起,一直到如何逗美人欢心,凡人怎般成婚。

  

  鲤鱼精听得入迷,却见谢长安戛然而止,收了话头,“这两百年的事情太多了,你光听旁人讲又有何用。”

  “那我当如何?”鲤鱼精浮在溪流中,嘴里吐出个泡泡,不解地问道。

  “快点修化成人,找乐子去。”谢长安手欠儿地把它按回水里,站起身来,说:“我与傅望之还有很多很多事,就先行一步了。”

  

  云蒸霞蔚,金风玉露,鲤鱼精意犹未尽地望向二人的背影。

  不由感慨是人间佳话,天赐良缘。

  

  不老山是座灵山,谢长安和傅望之上山时还方过小暑,下山时成了晚秋,走到山脚的小城时,已是岁暮天寒,西风凛冽。

  他们向城中走去,正赶上月夜,城中华灯初上,却与寻常上灯不同,灯是红的,缎亦是红的,人群中繁弦急管,锣鼓喧天。

  

  谢长安和傅望之向喧闹中走去,有纨绔公子哥从二人身旁招摇而过,冷不丁撞了谢长安一下。

  谢长安被撞进傅望之怀里,却兀自乐了一声,提起一袋锦囊碎银来,在傅望之眼前晃了两下。

  “你说我以后偷富济贫如何?可比修仙来得有趣些。”谢长安得意洋洋地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傅望之摇头,一面告诫谢长安不要偷盗,一面与人向市井深处走去。

  

  谢长安看去,六角红灯笼挂了满巷,街角柳树裹了银条,往来人熙熙攘攘,孩提嬉笑相逐,热闹得打紧。

  吆喝叫卖的小肆里,持续传来甜腻腻的香味,谢长安嘴馋地凑上前,看见锅中煮的圆圆软软的小球,才意识到是又赶上了一年上元节。

  

  就在这时,一位戴狐狸面具的人提着灯笼向雕栏玉砌的阁楼中走去,旁边还跟着位戴兔子面具的纤瘦姑娘,谢长安感到新奇,跟在那人身后,擅自甩了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出来,露出个蓬松的尾尖。

  “收回去。”傅望之看了他一眼,说道。

  “不。”

  “快点。”

  “就不。”

  自打狐妖的身份暴露后,谢长安是愈发地没个正形了。

  

  不觉间,二人步入一处长廊,看见一只只灯笼鼓得像个小胖子,旁边写有“弹壁灯谜”四字。

  那弹壁灯三面皆是语迷,一面依着壁。谢长安探身细瞧去,逐字念道:“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

  谢长安摸着下巴颏,打量着谜题,胡乱想着,傅望之是凉的,怀中是暖的,脑袋是圆的……

  

  傅望之亦跟着思索,幽深的墨瞳缓缓转了半下,无端问道:“你之前做过什么?”

  “嗯?”谢长安愣了下,说道:“给小鲤鱼讲故事。”

  “再之前。”

  “掏蛇窝。”

  “在二者之间。”

  

  谢长安由之沉吟半刻,狐眸中烁着精明,随即蓦地一乐,呲出尖尖的牙来。

  他抄起一侧毛笔,脸不红心不跳地揭了签,在上面认认真真地提下一个字:日。

  

  他们从灯谜处换了两盏荷灯,里头燃着蜡烛,火光在黑夜里摇曳着。

  谢长安一路护着微弱的火光,向河边走去。半路上飘起了瑞雪,雪刮在风中,却像是春日里的柳絮。

  他本疾走着,突然驻下脚步,火光亦随之被风熄灭。傅望之感到不解,回头看向他。

  

  此处是灯火阑珊处,此时是玉雪纷飞时。

  傅望之,是雪中的傅望之。漫天的大雪落在他的发间,将如墨长发覆了层浅淡的白,远远看去,像时光倒回了从前。

  

  若非亲临红尘百般事,争教人间信白头?

  

  

  

  

  

  

  

  

  

  

  

  

  

  

《离婚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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