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白清陪于梨的父母共餐。
这是白清第一次见岳父母,意义不言而喻。
他提前几天订了一处高档的餐厅,挑选了衣装,感到有些局促。
在馨心淡雅的小提琴乐中,对方父母姗姗来迟。
白清拘谨地站起来,赶忙邀请对方落座。本以为会是和谐融洽的一场聚餐,对方的脸色却始终没缓和过。
等菜期间,于梨父亲先开了口,音量被小提琴的乐声给压了大半,很难听清内容。
注意到于梨的父亲说完了话,白清紧张地滑动喉结,瞟向于梨,想等女友给点暗示,但于梨只是不自在地挪了一下包,什么话也没说。
“我……您能再说一遍吗?”
“……工作……多久……”
白清无比后悔选了这家餐厅,他听力弱,加上音乐的干扰,他只辩得出一些词语。
“我在海洋馆上班,快一年了。”白清有些忐忑,不确定是否答非所问。
而在之后的谈话里,对方的话音始终很低,让人听起来十分难受。
“叔他知道我听力不好吗?”白清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询问于梨。
于梨没有答他。
最终,这场聚餐成了白清独自的折磨和煎熬。
送岳父母上车时,于梨的父亲才回头,说了白清唯一能听清的话。
“你这样可不行,不适合我女儿。”
那天夜里,白清在水族馆值夜班,他向下望去。
灯光昏沉的水池,近乎一片漆黑,微弱的水声在回旋,万千生物在当中游,搅着窥不见底的古老深渊。
白清蹲下去,黑暗近乎将他吞噬。
一团深色的影从深渊底游弋上来,白清看去,塞壬就在水里。
他伸出手,塞壬就把脑袋顶起来,拱他的掌心。
这只手,因旁人恶意而冒冷汗,转瞬又被海中的天使亲吻。
他换上泳衣潜入水中,塞壬为他而周旋,在死寂的水中荡出一圈圈轻柔的涟漪。
冰凉的水在白清周围涌动,不时地漫过胸膛,他把胳膊张开,任由塞壬将他抵在角落的墙壁上。塞壬扑腾着前肢,不断地用喙去吻白清的脸。
白清摸着塞壬光滑的背鳍,由衷地问道:“听力好也很痛苦吧?”
海豚的听力是人类数倍,任何嘈杂声音都为其带来折磨,特别是观众的掌声。
塞壬蹭了蹭他。
“还会想家吗?”白清又问。
塞壬又蹭了两下。
“……”
行吧,白清感觉到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捏住塞壬的背鳍,“能不能长点出息?”
塞壬让白清变得提心吊胆,生怕它大白天的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做运动。
还好塞壬够聪明,读得懂白清的警告,也知道白清的处境。
后来,白清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他的听力衰弱不会遗传。
这让他和于梨的感情回温了许多。
于梨好像确实想要结婚了。
正逢暑假,她没什么事做,就三天两头地来探班,有时会带盒饭来,也许是意识到自己上次的事有些欠妥,于是想做点补偿。
白清没什么想法,对身体残疾的歧视,他司空见惯。
天生如此,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于梨是白清的准未婚妻。
于梨来的时候,旁人就会自动地接过白清手里的工作,放他去跟准未婚妻亲密一会。
白清也就只好乖乖地接受于梨的嘘寒问暖。
“那是你的海豚吗?它一直在看你。”于梨挽着白清的胳膊,坐在观众席上,远远地指向一条伏在岸边的海豚。
白清顺着看过去,果然是塞壬,它在水边像尊小雕像,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清和于梨。
“嗯,是我的。”
“它看上去不太高兴。”
于梨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爱屋及乌?
白清不知道,总之于梨走了下去,还找其他驯养师要了小鱼,看上去想要亲近塞壬。
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塞壬差点咬了她。
是的,海洋馆险些要出事故,就在刚刚,所有人大惊失色。
于梨被吓得尖叫,白清从观众席上飞快地冲下来,喝住塞壬。
于梨跑进白清怀里,快要哭出来。
而塞壬盯着抱到一起的他们,在努力理解两人的关系,为什么这长发人类在他饲养员怀里。
为什么他们就坐在席上,和那些来观赏的群众如出一辙。
智商最高的海洋生物,是上帝恩赐给深海的高音天使。
它不会想不明白,也不会看不懂。
塞壬咬死了海洋馆里饲养的一些小乌贼,不愿再配合任何与白清有关的工作。
所有海豚都怕它,没有一只海豚敢安心工作。
白清和塞壬的关系陷入前所未有的僵硬,考虑到塞壬的危险性,海洋馆暂停了它的表演任务。
于梨希望他辞职,他不想。
于梨说塞壬很危险,他选择辩解。
于梨说这工作伤身,风湿会害他日后很痛苦。
白清坚持说,塞壬需要我。
于梨又说:“可你只是个饲养员,谁都可以,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白清没有说话。
于梨又问:“白清,我说服了父母,通知了朋友,我打算跟你结婚,而你呢?”
“你真的爱我吗?”
白清沉默了。
白清回到海洋馆时,脑中回旋的仍是于梨的话。
他今天没穿工作服,只是干净的衬衫。
他站在海洋馆二楼的游客通道里,向巡游的鱼群看去,熟悉的生物从他眼前成群结队而过,连气泡都不曾驻留。
很久之后,一抹周旋在远方的深影犹豫着靠近,徐徐划开鱼群,来到他面前,以一玻璃之隔。
他们对视,白清一眼看到了底,那双宝石般的黑瞳里有久违的孤独。
白清没有穿工作服,不知是否以后也不穿了。
他摸向塞壬的脑袋,摸到的是冰凉平滑的玻璃。
他没能力许诺别人一个好的生活,但至少要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塞壬在看他。
他倒退了半步,有些艰难地拉开了和塞壬对视的距离。
塞壬变得焦躁。
也许它看懂了,也许是直觉。
它突然撞向玻璃,如海底发怒的妖神,把尾鳍凶狠地甩在玻璃上,眼神执拗,似势要撞破这结界来留住眼前的人。
周围的人在惊窜,在大叫,白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开始酸涩。
海豚会哭吗?
有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海豚的泪会被深海抹去,上帝不许天使悲伤。
可海豚的眼泪也会被看见的,在它搁浅沙滩、等待死亡的那刻。
塞壬在某个地方搁浅了,只有白清看得见。
白清突然情绪失控,汹涌的泪盈满他的眼眶。
玻璃的另一端,是梦幻的、颤抖的蓝,斑驳的影碎在头顶,天光也穿不透这领域,万物都在寂静地游弋。
唯有一只海豚搁浅在沙里,天光暴晒,白清听到了它的求救。
那一刻,无数念头涌入脑海,无数设想在脑中上演。
他的心脏在陡然间抽搐,牵动每一根神经都跟着疼痛。
他生来孤独,游走在社会边缘,几度强迫自己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