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山,别院。
更深夜静,唯松林涛涛。
灯火早已熄灭,弟子们也都进入梦乡。只有院外菩提树下,还点着一盏孤灯,兀自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秋日夜凉,偶有清风吹来,将烛火吹得摇晃,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出莫清辞母亲青婉一双忧愁的眼眸。她伸出手轻轻挡住了风,火光很快稳定了下来,重新开始发出光亮。夜已深了,而她却没什么睡意。抬眼望去,苍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她凝神倾听,只是在这深夜的风里,却没有她想听到的声音。
玄阳已经离开玄天山好几日了,没有任何回音。已经派出了好几拨人下山去找,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带回。还有莫清辞与司空月,两个孩子第一次自己下山,江湖险恶,不知他们能否应对。思及此,她心头像是堵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
想着想着,一阵凄风吹过,石桌上的烛光“啪”得一声,被这风吹灭了。
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如同青婉心头挥之不去的担忧。
---
清风镇,祠堂。
夜空中那层诡异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但天并没有放晴,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这个显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间。
高台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百姓,雨水落下,将他们身上的血迹已然带走,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但从周围横飞的巨石与碎片可以看出,刚才那场战斗的威力之大,几乎将祭月的物什全毁。
天地昏暗,司空月就这样跪在暴雨中,一身白衣早已脏污不堪,可他没有在意。
方才玄阳与掌门魂飞魄散之时,莫清辞悲痛难耐,倒了下去,此刻依然没有醒来。一道闪电劈下,照亮的瞬间,可以看到他脸色惨白得如死人,神情痛苦不堪,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他已经身死的错觉。
司空月不敢上前抱莫清辞,他就这般静静跪着,脸上流下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在玄天山十几年的时光好似一场悠远而绵长的梦,原本司空月以为,这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了。在他将剑刺入玄阳心口的那一刻,梦醒了。
原来,命运从未善待于他。
莫清辞的手指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脸上,伤心神色似乎又深了几分。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带着痛楚的呻吟,他缓缓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从未停歇的风雨。
随着直起身子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莫清辞轻轻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身上的伤已经用白色的布条包扎了起来。
是司空月衣袍上扯下来的。
莫清辞抬头,不远处的人并没有过来,依旧跪在那里,像是无声的抱歉。
他勉强抬起手,很快便察觉到自己体内纯净的灵力流动,身上伤口的痛感也减轻不少,定是司空月在他昏迷的时候给他输了大量灵力。
眼眶发热,终是落下泪来。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转眼看去,高台之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只有玄阳衣角的一块青布,被雨水打湿,浸在肮脏的泥泞中。
莫清辞喉间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呜咽,他挣扎着向那青布爬过去。司空月担心他牵动伤口,本能的伸手拉了他一下。
可就在司空月的手碰触到莫清辞的瞬间,却听到莫清辞说,“别碰我。”
司空月木然呆立,像被刺到一半惊悸地收回了手。他没有说话,目光跟随着莫清辞。看他一步一步吃力地向着那抹青色爬了过去。
风雨无情,凛冽而来,可莫清辞丝毫没有在意。
终于,莫清楚爬到了青布旁边,他小心翼翼拾起那早已被打湿的布料,抹干净上面的泥水,珍视地收进怀中。
慢慢的,莫清辞撑着地,吃力的站起来。他身子摇摇晃晃,司空月脸色变了变,伸手前去扶他。可莫清辞却向一旁稍稍侧了下身,避开了司空月。
大雨中,司空月低下头。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可此刻面上也毫无血色,缩在了衣袖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在肌肤之中。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之意。秋日的寒意被这暴雨催发,吹过的风都冰冷刺骨。这寒意沉沉,直达心底。
两人就这样站在雨中,很久很久。
“自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教我,要有一颗仁善之心……”莫清辞的声音从狂风暴雨中传来,他说得很慢,就像每一个字,都在他心间翻滚了无数次,才慢慢吐露出来。
司空月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注视着莫清辞。
“你初到玄天山被师兄弟们欺负,其实是他说与我听的,他告诉我,行善事,结善因,求善果。我记下了。”莫清辞转身,望向司空月,“所以我没有袖手旁观。”
司空月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玄阳为了保护孩子幼小脆弱的自尊心,竟想到了如此办法。他与莫清辞友情真正的开始,也是那一天。
莫清辞支撑不住,身子摇晃了一下,他仰天苦笑,“若早知结局如此,我宁愿从未遇见你。”
雨水浇透他的面颊,眼眶滚滚而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风雨虽劲,但莫清辞的话却清晰入耳。司空月的唇微微颤抖着,他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有谁知道,两日前,玄阳还曾微笑着和他说话,许下约定。
那孤注一掷的一剑,伤了的人,又何止一个。
再没说一句话,莫清辞踉跄着,走入茫茫黑夜。
黑云遮日,风声潇潇。
司空月看着莫清辞的背影消失在雨中,他甚至不敢开口挽留。他望着前路凄然而笑,转过身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点点滴滴,落在他胸口,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风雨无情,不消多少时候,便被这雨水侵蚀不见了。
他抬头,冰凉的雨水砸在他脸上,苍穹如墨,漆黑一片。
不是快天亮了吗?
可是为什么,这世间天地到此时此刻,除了这寂寥的风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的未知前路呢?
司空月眼角有泪,暗夜中,悄然滑落。
---
玄天剑宗,别院。
清晨,云散雨收,偶尔传来几声清脆鸟鸣。从院中望去,山间松林弥漫着薄雾,随风而动,美如仙境。
菩提树还有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滴,断断续续滑落下来,滴滴答答,是这微凉晨雾间唯一的声音。
安宁祥和,不沾凡俗。
可一个人却打破了宁静。
莫清辞全身湿透,跪伏在别院门口,头颅深深埋在臂弯之间,贴着地面。周围已经被从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洇湿了,而从他身上仍然不断有水珠渗出滑落。
玄阳那片青色的衣角,此刻静静放在石桌之上。
“吱嘎。”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如擂鼓般砸在莫清辞胸口。
青婉走出来,看到莫清辞跪在门前,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在晨光还未完全照亮的阴影里,司空月远远站在那,看不清表情。
青婉的心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快,似要爆炸开来一样,令她喘不过气。她转头,一眼便看到了石桌上,她再熟悉不过的,染血的衣角。
开口,声音颤抖,“你父亲,在哪?”
莫清辞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相反的,他的头反而埋得更低了,甚至已经紧紧贴在了粗糙的地上。泥土磨砺着他的肌肤,很久后,才听到他颤抖的声音,“娘,爹已经……”
轰然间,青婉觉得天选地转,她面色白得像纸,脚上如灌了铅一般,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莫清辞面前,双腿一软,竟跌坐在地上。
她缓缓流下了两行清泪,一滴一滴,落在染血的衣角之上。
莫清辞埋着头不敢起来,他肩膀止不住颤抖,许久,终于哭出声来。
青婉看着儿子,慢慢抬起手,放到他的发上,“先起来。”
莫清辞只是抬起头,并没有起身,依旧跪在青婉身前,他看着母亲含泪的双眼,哽咽道,“是我没能救下爹,都是我的错……”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剜心蚀骨的痛。
“起来,将事情经过讲与我听。”青婉的声音空洞而无力,双眼再没有昔日神采。她没等莫清辞回答,慢慢站起来,走进屋里。
跪了整整一夜的莫清辞挪动早已麻木的双腿,踉跄着站起来。不远处,司空月从阴影中走出来,想跟着莫清辞一起进去。
莫清辞伸出手,拦住了司空月。
司空月低低开口,“小辞,我去把一切解释清楚。随后,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听到这话,莫清辞终于转过身看向司空月。他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可司空月看到最多的,是恨。
多年好友,生死之交。他曾以为自己与莫清辞的感情,永远不会有裂痕。没想到,是他年少天真罢了。
莫清辞盯着司空月,他眼眶通红,慢慢聚起泪水。心像被生生撕开一样疼,他死死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可窒息感却越来越明显。眼前的景象被泪模糊,看不真切。
“小辞,你怎么了,小辞!”司空月看莫清辞状态不对,也顾不上其他,握着他的胳膊,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莫清辞觉得周围一切声音都离自己很远,他听不见,摸不到。忽然,心中一阵气血翻涌,他不可控制的吐出一大口血,失去意识晕倒在司空月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