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空气中的暖意渐渐增多。柳城外的血腥味随着夜风散去不少。
檀石槐耸了耸鼻子,马鞭迎着朝阳一指,哈哈大笑,心中对前期攻城袭山失败的沮丧一扫而光。
“命柯最、泥延、莫那龟,巳时一刻同攻柳城,让汉人腾不出手;命头莫放火烧掉龙山……”檀石槐面带笑意下达命令。既然汉人如此顽强,那就用大鲜卑的豪勇击溃他;龙山有守兵,那就放火烧山,让他片甲不留。
“大王,西城主攻可以交给和连王子。”刘丰适时在檀石槐身边建议。
“和连?也该让他试炼试炼。他只有三千小种部落杂兵……让弥加部能战之人配合他。”檀石槐点头道。
三日前,弥加攻城伤亡惨重,五千人阵亡三千多人,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勉强能凑出八百人交给和连指挥。
四门同攻,汉军防守起来也很困难。程普在南门,徐隆在北门,王意、李蛮、鲜于银在东门,各处只有千余屯田兵和少量郡兵,好在箭矢、油罐不缺,民房拆了也能补充石块。城中青壮、民众士气高昂,堪堪能守住。
鲜卑人这次也用了全力,不断组织死士冲击城头。战事激烈时,张胤甚至不得不命城中待命的骑兵分五百人出来上城防御。
和连率三千八百人攻西门,攻势凌厉。这三千多人反正也不是他本部落的人,他用不着怜惜。和连命令鲜卑战士直接顶着箭雨,兜土填覆壕沟、护城河,为冲车、云梯打开通道。为此,鲜卑人至少搭进去一千条人命。
鲜卑人带的工匠和奴隶的确够多,三日时间,已经造成数辆冲车和一些攻城云梯,汉军的防守难度陡然加大。
云梯搭上城墙,可以让鲜卑人轻松攻上城头。云梯和简单的长梯可是截然不同的器械。云梯下有轮子,可以推行,能够折叠的梯子更长更宽更重。汉军守城是无法用挠钩之类的东西推翻云梯的,想毁坏云梯,只能靠火烧和狼牙拍。狼牙拍是固定的,不能机动,一旦鲜卑人躲开它登城,就只有用煤油罐烧了。
即便如此,鲜卑人造出的数架云梯很快都毁在汉军的煤油罐上,而柳城中的煤油也消耗得极快。
攻城战本来打的就是消耗,如果鲜卑人能够继续保持攻击力,并制造出足够多的云梯,也许柳城真的守不了多久。
冲车撞击城门,更让张胤头疼。由于柳城的城墙做了砖墙加固,很难被撞塌,因此鲜卑人的目标明确是城门。鲜卑人在冲车两侧密集布置大盾,护送着冲车龟速推进到城门之前。
想打击大盾后的鲜卑人,汉军只有用石头砸,弓弩已经基本无效。鲜卑人也学乖了,汉人的煤油罐砸过去,鲜卑人用盾牌磕开,虽然依然难免会被火星烧到,但也好过很多。
指挥冲车的鲜卑渠帅是葛奴,也是个小种部落的首领。
葛奴藏身在盾牌之后,指挥着对准城门:“砸,给我狠狠地砸!”
“蓬蓬……”连续十余次撞击后,城门已经摇摇欲裂。
张胤道:“用煤油罐密集投掷城门前。”这其实也是饮鸩止渴的办法,火势可以烧毁冲车,亦会烧毁城门。
果不其然,葛奴干脆将冲车堆在城门前,让火势烧起来。然后引着几名幸存者顶着盾牌逃回阵中。
见城门大火熊熊,和连大笑不已,承诺奖赏葛奴两百奴隶和一千只羊,然后命葛奴带领五百人冲击城门。
大火熄灭,城门已经不需要冲车撞击了,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塌掉。若非是用砖石加固过,城门楼恐怕也会被烧掉了。
熬过两轮箭雨,葛奴带人冲到城门前。十数支长矟捅过去,烧得残破的城门纸糊一般倒下。
葛奴大喜,大吼:“冲进去,冲进去。先入城者,有重赏!”
重赏之下自有勇夫。五百小种鲜卑嗷嗷叫着涌进城门洞。
和连惊喜若狂,没想到弥加打不下来的柳城竟然要被自己攻破,而且自己只用了三千多杂兵而已。如此一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定然能更进一步。
城头之上,汉兵面色黯然,大家苦守了数日的柳城就要这么丢了。张飞更是焦急,哇哇一叫,跳着脚就要带着人冲下城去堵住城门洞子。
岳牧一把拉住张飞,道:“翼德莫急。你看老师……”
张飞扭头看向张胤,只见张胤一脸平静,竟然看不出一丝担忧。张飞性子急,脑子可不笨,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张飞笑得确实有道理。因为葛奴率先钻出城门洞,发现眼前还有一座城门,瞬间就是一怔。
没错,小小柳城居然建造了瓮城。这个瓮城是张胤命程普修葺柳城时建造的,这回总归是发挥了作用。
葛奴反应过来,大叫:“中计了,撤,快撤,往回退……”可惜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依然猛力往前涌,将葛奴等人向前挤压。葛奴心下一凉,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念头才起,葛奴就觉脚下一轻,和身边的数十名同伴一起掉落陷坑。
长长的尖木插穿胸口,葛奴知道自己完了,想喊出来,让后面的人撤回去,却已经没有了力气。又一个鲜卑人砸落下来,将葛奴压在身下。葛奴眼前血色模糊,思路被砸断了,以后他也再不能有什么想法了……
四周的瓮城墙上,站起无数汉军弓手。箭矢瓢泼如雨,浇熄了鲜卑人的生命。反应快的鲜卑人,有的向前猛冲,期望能冲破眼前的第二座城门;有的转身往后逃,心中想的是逃出去才能活命,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砍向身前阻碍的一切,包括自己同伴。
张胤摆摆手,黄镇、史冲带人将煤油罐和滚木石块抛到西城门前,将涌进城的鲜卑人的退路阻断。
绝望的五百鲜卑人挤在城洞和瓮城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哭无泪,最终不是被箭射死就是被火海吞没,无一人生还。
鲜卑人的攻势停止了。
和连脸色阴鸷,几乎将手中的马鞭捏断,心中的郁闷难以排解。换做谁从云端突然坠落地上,估计也会是这种心情。
两百汉兵用尖刀车①、石块、巨木等将外城门堵住。然后用挠钩将瓮城陷坑中的尸体钩扒出来,堆在空场处烧掉,遇到没断气的鲜卑人就顺手补上一刀。这种时候,不可能留俘虏。
南北两门也基本如此,被程普、徐隆带人牢牢守住,汉军伤亡比张胤这里只多不少。
只有东门战事并不激烈,莫那龟的攻城更像是象征性的,佯攻实围。
东边的战场在龙山,望月峰。
头莫、乌戈引着千余人沿山脚遍放大火。冬日北风凛冽,天干物燥,火借风势,肆意而起。其凶猛的势头,即便是纵火者鲜卑人也已无法控制。
火势太大,夹杂着浓烟,如果没有千里眼,赵芳或许就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
赵芳将千里眼丢给敖山,道:“密切监视鲜卑人的动向。”然后又对身边的传令兵道,“让人注意火势,千万不能让火烧上来。”虽然有隔火带,但是火势汹涌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还真是热啊!让人去看看咱们的存冰,可别化了。”尾敦吩咐几名汉兵道。
望月峰顶的这些冰块可是大家活命的饮水,当然不能有失。
赵芳笑道:“笃道难道不觉得很暖和吗?鲜卑人给我们烧了这么大一火盆,以后你我得去还礼。”
尾敦也笑了,问道:“老师那边有什么指示?”
赵芳道:“我们还得再等一等,还不到大举反击的时候,鲜卑人还占据优势。子承以为,今日后,鲜卑人必然会疯狂进攻,柳城和我们这里都会承担巨大压力。龙山的大火没个五七天难以熄灭,不过望月峰上烧不了那么久。鲜卑人还会攻山的。”
尾敦道:“那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赵芳道:“可不能掉以轻心。火烧之后,陷阱机关之类的防御就不能用了。我们全靠滚木礌石和肉搏了。”
大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天空,仿佛要将望月峰烧断似的。
柳城中汉军和百姓纷纷驻足观瞧。
“听说赵司马在峰顶驻守,这么大的火,恐怕是凶多吉少……”
“鲜卑狗可真是歹毒!”
“一会儿,我也去城门帮忙。要是让鲜卑狗攻进来,大家都没好!”
“是啊,同去……”
张胤也有些担心,火势远远超过预期。望月峰若是丢了,没有旗语灯语传递消息,柳城就真的成了孤城死地了,守起来可就难了。
“威德兄,你可要坚持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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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柳城方向火光冲天,赵峻心下一沉:“难道柳城已经失守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可疑,张胤、程普等带领着的是辽西郡兵精锐,再加上数千屯田兵,凭借柳城之固,不可能五六天内就被攻破。
这么想着,赵峻很快又镇定下来,回首看看身后宿营的四五百人,心中也有些欣慰,这些人毕竟是有了一些样子,虽然还是乌合之众,但是至少有了一战之力。
张胤给赵峻的命令是利用两天时间在阳乐集结游侠囚犯。两日时间,赵峻共招募了八百余人,其中有刚被释放的囚犯,有混迹街头的恶少年,有纵意江湖的游侠,有志愿杀胡虏的普通青壮……
赵峻祖上是汉之名将赵佗,将兵沙场是早已融入其血脉中的天赋,见了这一干乌合之众,也不发愁,而是向武库请领了扎甲、弓弩、长刀配给众人,然后又向单经借郡兵什长十名,老兵二十人,将八百游侠以大汉兵制编伍,设五屯,以郡兵什长为屯将,老兵为队率、什长,选游侠中善武艺者为伍长。对于其中不服管教者赵峻以强悍武力震慑之,并用军法肃纪,用老兵为执法官,连斩数个人头。如此一来,八百游侠慑服,竟然也能行成列,令能传。
赵峻深知,让这八百人直接赴柳城与鲜卑精骑野战,无异于送死,可惜事情紧迫,他根本没有时间进行训练,无奈之下,赵峻另想了一个法子,以强行军来进行训练和汰选。赵峻手中有祭雍强征来的马骡三百余匹,却弃之不用,而是命八百人在一日夜的时间内,负甲持兵徒步赶到柳城东二十里外的龙山密林之中。
阳乐到柳城只有一百余里,只是几乎全都是山路,崎岖难行。先前张胤领骑兵走这条路也用了一日夜,现在赵峻让手下的游侠们也一日夜内赶到,命令可谓苛刻。这种道路条件强行军八十里若还能当即能战的,恐怕都能算是大汉国的精锐了。
在军法的威慑下,八百游侠还是依令出发,半路之上有人兴奋,有人抱怨,有人体弱掉队,有人互相帮扶,赵峻一概不管。令赵峻欣慰的是,最后差不多有近五百人在规定时限内赶到了龙山。
兵在精而不在多。强行军旨在汰选出能战之士。能够完成的五百人,无论在体力、毅力、意志等方面,都可以算是具有成为一名精锐军士的条件了。
赵峻并不着急将这五百人送上战场,而是在林中进行最后的整合训练。截长补短,五屯经此拉练留强汰弱正好满足百人编制,十名郡兵什长分领屯将、队率之职。赵峻留一队人沿途收拢掉队者,这些人不管出身如何,却都是有志报国守家的热血之人,不能随意弃之。征用来的三百马骡也会晚些时候运来。这五百游侠中倒是大多数都骑得马。北疆之人又有多少人不会骑马?
然后,赵峻精选十几名精擅武艺和骑术的人,作为斥候撒出去侦察柳城和鲜卑人的动向。其他人宿营休息,恢复体力之余,赵峻和老兵们带领五百人做简单的攻防训练。对于这些菜鸟,多学一件配合技能或多知道一条战场厮杀经验,都有可能让他们保住性命。
很快,晚间,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鲜卑人猛攻柳城一日不下,伤亡惨重,转入休整。
实际上,赵峻并不清楚张胤的战略安排,也不知道柳城的防御布置,但是琢磨之后,赵峻决定隐于龙山等待时机,因为他知道辽西陆续还会有其他援兵赶到,自己手下这五百人对于柳城不过是杯水车薪,难以扭转形势,只有等到一个好的时机或者与城内汉军搭上消息,才有可能有所帮助。而且,他猜想鲜卑人也是才开始攻城而已。
赵峻并没有等太久,张晟的人就找上了他。张晟的数千骑兵也隐藏在龙山深处,并在柳城到阳乐、昌黎、临渝等地的路上都设了眼线,一方面为了关注辽西各地的援兵,另一方面也在监视鲜卑人的动向,避免鲜卑人分兵攻击辽西其它地方。
来人也不表露身份,只声称要见领头人。赵峻这五百人不在辽西郡兵序列,来人不知底细这么做也是应当。赵峻见过来人后,决定单骑赴约确定心中猜想。
跟着在山岭中走了不知多久,赵峻终于在一处山谷中见到了仅带了两名随从的张晟。赵峻作为张胤的亲卫自然是识得张晟的,心下大定。赵峻拿出张胤的佩刀作为信物,说出自己的想法。
“子山已是假侯,统五百人也是正理。”张晟笑着道,“阿兄早有定计,以身为饵,将鲜卑人死死拖在柳城,消耗鲜卑人的战力,待时机一到,我等齐出,杀尽鲜卑狗!”
赵峻道:“此计虽好,但是柳城被四面围住,杀出也难,内外如何勾连?”
张晟道:“此事易也。子山可知千里眼?”
赵峻一脸茫然,缓缓摇头。
张晟拿出单筒望远镜,道:“阿兄有通天彻地之能,先前就已造出此物。有此物在,视数里外之物,如在眼前。用此即可与城中联络。子山可以一试。”
张晟做了个样子,递给赵峻。赵峻接过望远镜,学着看向远方,一连数次,惊讶不已。他自幼习武,精擅射术,眼力本来极佳,可是若与此物相比却天差地远。
张晟道:“配以阿兄创制的旗语,数里甚至十余里地之外,都能知悉城中信息,何需突营而出?”
赵峻还不清楚旗语是什么东西,但是隐约也明白了张晟与张胤联络的方法。
张晟道:“子山既来,不若与我同去隐藏。鲜卑狗的斥候探查范围很大,汝等藏身之所离柳城太近,并不安全。一旦被发现,必定会打草惊蛇,引起鲜卑狗的警觉。”
赵峻想了想道:“我那里都是新募游侠、囚犯,纪律不严,不宜跟随子明大军一起行动,恐误了大事。我等栖身之地正是柳城到阳乐的要道,可防备胡狗偷袭阳乐。而且即使我们被发现,也不妨事,或许还能迷惑胡狗,以为辽西援兵不过如是。”
张晟点头道:“也好。”
两人又商议片刻,约定好联络方式后,摇手而别。
赵峻返回后,亲自带人出去侦察情报。
一连三日,赵峻没发现鲜卑人有攻城的动向。
直到今日,鲜卑人一下子攻势大展,四面狂攻柳城,还一把火烧了望月峰。赵峻估计应该是鲜卑人造出了一些攻城器械,说不定是想一鼓作气拿下柳城。
赵峻猜得没错,可是他没想到,鲜卑人这次攻城的损失更为巨大,除了东门,其他三个方向,损失都在一两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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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一种插满尖刀,刀刃朝外,形状似车,专门用来堵塞城门的防守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