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平年近四十,当年向窈儿提亲的盖宽正是他的胞弟。这会儿,两兄弟正在房中商量对策。
“快一年了,张胤还一直紧揪着不放,一直在查。盖寿已经被吓破了胆,几次前来询问。阿兄,咱们到底该怎么办?”盖宽身材中等,体型瘦而无肉,没有半点他的先祖虎牙将军盖延的丰神绝伦。
盖平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樊氏真的有那么美?”
盖宽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兄长是什么意思,讪讪笑道:“也没有那么美,就是……”
“嘭……”盖平一掌拍在书案上,勃然大怒,“我看你是色胆包天,胆大妄为,竟然敢不经我的允许去参与刺杀张胤。那个小骚蹄子说什么你都信?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张胤得陛下看重,牧民百万,屡败鲜卑,麾下猛将如云,是那么好刺杀的?和连算个什么东西!他能与张胤斗?就凭他手底下那几块废料,能杀得了谁?你难道不知道,檀石槐都是死在张胤手里的吗?就算你杀死了张胤,又能如何?还不是和连与赵家得利。倒腾军械,吃些空饷,没多大事,但是你跟和连弄到一起去,知道是什么罪吗?交通外族,这是诛族的大罪!你这个浑货,做事情怎么就不能想一想家族?”
盖宽垂头不语,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盖平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就有气,都老大的人了,考虑问题还是那么简单,做事更是冲动,明摆着是被赵家的小妖精给忽悠了。常山赵家因为苏家的事与张胤等人结仇,早已不是秘密了。这次的事情估计也是因为此事。
盖宽懦懦地说道:“阿兄,我知道错了,你快想想办法,现在怎么办?”
盖平怒气未消,骂道:“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他也是烦心得很,盖寿已经被查了个底掉,想必证据都已经在张胤那里攥着了,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弥补。而且更让他担心的是,无论怎么做,恐怕都得押上整个家族的命运。
沉思良久,盖平道:“你去约一下赵家的人。”这个时候,他必须亲自出面,探一探赵家到底要干什么。
盖宽如蒙大赦,连忙答应下来,匆忙而去。
******
这几年,幽州发展迅速,街道两旁商社酒肆林立。也只有百姓们生活好了,才有心思到外面吃饭。
春风楼是渔阳城中最大的酒楼,差不多位于城的正中心,离刺史府很近。
时下的食案比后世的饭桌要矮得多,食客们都是踞坐而食,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风景并不舒服。
樊秀轻轻倚着窗棂,明媚的眸子只是往街上打量,高高耸起的胸脯夸张诱人。
赵爱儿笑骂道:“虽然在这雅间里不用担心外人偷窥,你总也要矜持一些吧!”
樊秀没有还嘴,伸出一直芊芊玉手,招呼赵爱儿道:“阿姊,快过来看,那人可是盖寿?”
赵爱儿微微摇头,拗不过她,只得也起身来到窗前,侧头往外看。街道上四五辆囚车被一屯锐卒押解着缓慢而行。头前一辆囚车中锁着一个壮硕的汉子,披头散发,满脸凄苦。赵爱儿认得他,正是渔阳郡兵司马盖寿。
“不是盖寿还能是谁?那不是有‘罪囚盖寿’几个字吗?”
“盖寿被抓了?看来他活不了了。”
“你怎么如此肯定?”
“我当然能肯定。”樊秀坐回食案前,为自己满满盛了一杯酒,笑靥如花,看着赵爱儿,明眸似水,清澈迷人。
赵爱儿轻轻掩上窗,坐到樊秀对面。她访仙问道,不喜饮酒,自顾自地煮水烫杯,为自己冲泡了一盏清茶。
樊秀嘬了一口酒,朱唇浸润,娇艳欲滴,调笑道:“阿姊要不要尝尝?”
赵爱儿啐道:“跟我就不用施展你那狐媚手段了吧!”
樊秀不以为意,笑嘻嘻道:“悯农郎君的煮茶之法到底是好啊!啧啧啧……让我家阿姊如此喜爱。”
赵爱儿不去搭理她,只看着几点嫩绿在青瓷耳杯中打着转儿。
樊秀笑道:“悯农郎君为人仁慈大度,有人刺杀他,他或许根本不在意,但若是有人插手军中事务,还贪污军饷,转卖军械,特别是这个人还是盖家的人,他不会不管。盖家开国功勋,世代大族,张胤也许不会跟他硬碰硬,但是肯定会给他一个提醒。他总归是要给手下人一个交代,给军卒、百姓一个交代。”
赵爱儿当然明白樊秀话里的意思,张胤肯定要杀了盖寿,警戒一下盖家。
樊秀道:“如此一来,盖家也就被拖下了水……”
赵爱儿微微摇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何必要跟张胤为敌……世上的女子就像这杯中的茶,任你如何挣扎,也只能随着水流转。何苦参与其中呢?”
樊秀把玩着手中的耳杯,苦笑道:“男人的事,我本也不想插手,可是……夫君素来讲有恩必还,赵家受了苏家的大恩,总是要还的。而且,小四(赵参)惨死,夫君伤心至极。事到如今,早就不是他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了。夫君要做的事,我岂能不帮他?”
赵爱儿看了樊秀一眼,道:“你们之间的事,可不要牵累我家。”
樊秀美眸轻扬,笑道:“请阿姊放心,悯农郎君待人宽厚,不会责怪你的阿弟的。我又没把他拉下水。”
赵爱儿瞥了她一眼,道:“你敢!你拉下水的人还少吗?”
樊秀笑得花枝乱颤,挪过来,轻轻揽住赵爱儿。
正说笑间,一名仆人快步走到雅间门外,叩门禀道:“主人,客人来了。”
樊秀收敛笑容,整了整衣襟,正要说话,赵爱儿拦住她,道:“稍等,我不宜在此,待我去躲躲。”说完,起身躲到屏风之后。
樊秀道:“请他进来吧!”
只片刻,盖平、盖宽兄弟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盖平环视四周,见房中只有樊秀一个女人,转身就往外走。
盖宽慌了,伸手想去拉兄长,只听樊秀那酥软的声音道:“盖君!请留步。”
盖平略停了一下脚步,拂袖又走。
樊秀道:“盖家灭亡不远矣!”
盖平大怒,回身对樊秀道:“休要危言耸听!”
樊秀微微一笑,如明珠生晕,似美玉莹光,双眸含俏含妖,娇润的脸蛋上遮掩不住丝丝妩媚,勾魂慑魄。
盖平暗道:“这女子果然有倾城倾国之姿,可要小心应对。”
樊秀道:“盖君现在还想置身事外乎?”
盖平道:“汝是赵家之妻?汝家男人呢?”他刻意用“男人”二字代指赵典,是嘲笑樊秀一介女流抛头露面。
樊秀会意,却不反驳,只摆手指向对面的食案。
盖平略一踌躇,最终还是撩衣襟坐了下来。盖宽也坐在兄长身旁,两只眼睛只一个劲儿地往樊秀身上打量。
樊秀道:“想必盖君来时,一定见到了囚车。盖君不惧乎?”
盖平道:“盖家何惧之有?”
樊秀笑道:“张胤派人收押盖寿,想来不是无凭无据。交通外敌,这可不是小罪过。”
“哼!”盖平避而不言,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绝色女子,心中猜测着她的想法。
樊秀道:“汝弟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盖平道:“还不是你这个贱人害的。”
樊秀咯咯笑道:“随盖君怎么说。”
盖平道:“我倒想问问,汝等究竟意在何为?”
樊秀正色道:“我虽然使了些手段,但是却不想害盖君。”
盖平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樊秀道:“我赵家与张胤有仇,盖君与他有怨,我们两家本来就在同一条船上。俗话说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只有你我两家合作才有可能斗倒张胤。张胤号称悯农郎君、燕北长城,在幽州的影响力并不输于你盖家,他曾灭蝗治疫,踏破虏庭,陛下对其十分信任、看重。他通过五方社与董太后、张忠搭上了线,又收养甘陵赵家子弟,明里暗里与中常侍赵忠勾连不清……有这些人护着他,就算是你盖家,走朝廷的路子也扳不倒他。”
盖平不屑地笑道:“加上一个常山赵家就能扳倒他了?”
樊秀道:“盖君忘了刺杀之事了吗?而且,我家夫君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并州……”
盖平眉头轻皱,这个女人提起刺杀之事,是要提醒他和连也是她的同伙,但是他猜不出赵典去并州干什么。他也不出口询问,知道樊秀会自己说的。
樊秀果然问道:“盖君知休屠各人乎?”
“休屠各人?鲜卑人?”盖平猛然想到一事,惊道,“你们……居然……”
樊秀点点头,道:“还有乌桓人和黑山贼。”
盖平被震动了,这个赵家野心太大了,而且完全没有底线。乌桓人指的最大可能就是难楼,这家伙寄身上谷,野心也一直不小。至于黑山贼,赵家是常山的地头蛇,肯定是跟张燕、陶升等人有所勾结。再加上鲜卑王和连,以及休屠各人……这赵家实在是够心狠手辣,这不是要扳倒张胤,这是要把整个幽州搞得天翻地覆啊!
最重要的是,盖平忽然意识到,他除了加入似乎没有其他路好走。樊氏已经笃定他不会拒绝,她肯定有能制约自己的东西。想想就能明白,这个贱人刚才说过走朝廷的路子,是故意的,她手中一定也有盖家通敌的证据。如果自己现在拒绝,朝中自然会有人把证据捅到皇帝面前。她绝不可能让自己带着这么重要的消息离开。
“嘶……”盖平倒吸一口凉气,抬眼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个尤物。樊秀饮酒时也不以衣袖遮掩,修长雪润的脖颈骄傲地挺着,晃人心神。盖宽的眼睛都已经直了,丝毫不顾及仪态,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樊氏。
盖平暗忖道:“这女子娇美如花,却心如蛇蝎。”他心思急转,思前想后,斟酌利弊。他不得不谨慎,一旦加入造反的行列,就是堵上家族命运的天大的事。
“盖家传承至今已经有两百年了,难道真的要造反?”盖平暗暗地问自己,“但是若不与赵家同流合污,又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危机?”看着身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忍不住想:“要是没有这个弟弟,也许盖家就不会陷入到这种窘迫的境地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次也许是上天赐给盖家的机会。世人传言,大汉只有四百年国祚。难道是应了这句谶言?安定边章、金城韩遂、西平麴氏还不是都反了。即便盖家不参与,合乌桓、鲜卑、休屠各、黑山等众家之力,张胤也一定抵敌不住,幽州必乱!幽州乱了,盖家又岂能幸免?与其被人祸害,还不如去祸害人呢!
樊秀冷不丁地道:“五方社也并非是铁板一块……”
五方社几家之间也有隔阂?那岂不是说有人背叛了张胤?盖平双眼精光直冒,他已经确定了,这才是赵家隐在暗处的那一步棋。
造反也许是无奈之举,但若是真的走上那条路,盖家必须是魁首!盖平没有直接回应,反而问道:“难道赵家要尊奉胡王和连为主吗?”
樊秀轻轻摇头,道:“赵家只为复仇。至于鲜卑人,以往他们年年寇边,劫掠即去,何曾留过?借外力而行己事,何乐而不为?”
盖平道:“你能做得了主?”
樊秀盈盈一笑,双眸闪亮,没有回话。
过了良久,盖平终于下定决心,长吸一口气道:“盖家加入!”说完起身就走。
只听樊秀道:“盖君且慢!请看!”
盖平回首视之,见食案上摆着一封血书,赵典、张燕等人各自在上面留了字。很显然,这是要把众人拴到一起。有了这东西,谁要反悔都得掂量掂量。
樊秀道:“若事成,吾等愿尊盖君为主。”
盖平一咬牙,从怀中取出匕首,割破手掌,沾血写上自己的大名。然后再不停留,喊了盖宽,一同离去。
赵爱儿手提道袍衣角从屏风之后转出,面色苍白。她虽然对赵家和樊秀的所作所为有一些了解,可是她绝没有想到他们密谋的竟然是造反的事。早知道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留下。如今知道了这件事,也就陷入了两难的抉择,是跟着樊秀一起疯,还是去告密?无论选择哪一条,结果可能都不是她所想要的。
樊秀起身走到赵爱儿跟前,轻声道:“阿姊,对不起。我不会害你的。我已经派人通知了文定兄长(赵该),说你要到冀州访友论道。”
赵爱儿道:“你要把我幽禁吗?”
樊秀道:“不是的。我也是没有办法,阿姊就当是陪着我好了。”
赵爱儿道:“你就不怕人多嘴杂,漏了消息?”
樊秀道:“我怕,所以我不能放阿姊走。我隐隐感到,张胤手中有一支隐士队伍,虽然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我必须防着他。这一次,我倾尽了心血,所有的步骤都很隐秘、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希望能瞒过他……”
赵爱儿叹道:“唉!我跟你说过张胤的面相不凡,你们还是要跟他作对,这是何苦来哉?你与他……孽缘啊!唉!”
樊秀道:“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是夫君欲往,我亦无所畏惧。”
赵爱儿笃定地摇头,说道:“你们赢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