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六月,热浪袭袭,大地如蒸。
午时,灞桥大营的大门被守门士卒推开,紫驳、陷阵、荡寇、敢死、白狼乌桓、冀州强弩六营精选锐士齐出,于灞水东岸列成前后左右五军大阵。前军是陷阵营重骑兵、重步兵和冀州强弩士混编,中军是紫驳营玄甲铁骑,左右两军则是荡寇营和敢死营步骑各一万,后军为白狼乌桓。数万人马黑压压地占据了好大一片地方,气势凛冽,摄人心魄。
“也不知韩遂这个家伙是怎么想的,在这一年中最热的月份里,竟然还选了午时相见,这是故意要热死人啊!”张胤嘀咕一声,率众出阵,来到灞桥边,见对岸同样大军戒备,桥上已有人等候。他知是韩遂已至,看看上面只有五人,便也点了典韦、张飞、张辽、乌延四将跟随。这个时候人带多了容易让人误会他胆怯,带少了又有失威风,与对面人数相同,更显从容。
韩遂仅带四名心腹部将提前上桥,就是要向张胤表示诚意,示意他没有谋害之心。但双方本是针锋相对,所谓兵不厌诈,这表面上颇显磊落,暗中却未必。因此,跟随张胤上桥之人必须是勇猛绝伦之辈,典韦、张飞、张辽皆天下猛将,三人入选毫无悬念,但乌延也被张胤点中就有些令人意外了,毕竟比起前三人,他的武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年龄也偏大了。
其实,张胤此举是故意为之。乌延乃是乌桓部落之主,自投附之后,忠心耿耿,跟随他四处征战,屡立战功。他选乌延,有意使之与典韦、张飞、张辽并列,如此危险境地担此重任,很有些荣光的意味,军中胡族战士见了,必能有所感触。这是收买人心的用人之法,效果极佳,乌延听了先是一怔,继而喜不自胜,颇有些跃跃欲试。
荀彧也要相随,张胤直言不允。与韩遂相见看似平常,却多有危险,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得意智囊冒这个险。作为谋士,荀彧更应该在出谋划策方面发挥作用。
张胤一身戎装,缓步登桥,身后典韦、张飞、张辽、乌延四人身高都在八九尺开外,沉稳雄异,令人侧目。张胤的身高比不上典韦,但比张飞、张辽和乌延却不矮多少,常年位居人上养成的气质给人极大的威慑力。他看似随意迈步,韩遂身后的杨秋、田乐、阳逵、蒋石四将却微觉不安,倍感压力。
韩遂内衬甲胄,外罩战袍,立于灞桥中线,镇定自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待张胤至,韩遂略略打量,微笑道:“想不到骠骑将军如此年轻,竟这等丰神绝伦,果然名不虚传。”暗中却道:“这个定是张胤不假,只是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回想不出。
张胤也觉得韩遂面熟,有道是投机之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他与韩遂绝没有什么交情,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呢?
张胤也打量韩遂,见他四旬中的年纪,面相清瘦,颌下一缕清髯,眼光凌厉射出,显然是个心计厉害的人物。
张胤笑道:“韩君重入三辅,独掌朝权,智谋如海,手段惊人,真是高明,佩服,佩服!”
自刘虞辞官后,大司马之位虚置,当下又无大将军,张胤的骠骑将军即是将军中的第一人,在地位上能比得位列三公的司徒韩遂,照理他应该称呼韩遂为“司徒”或“公”,但他却仅以“君”字冠之,其意不言自明,这是表明他并不认可韩遂的三公身份。
韩遂哪能听不出来,但他却不以为意,若是他与张胤互相认可,也就没了眼前这场战争。
“董卓乱权,朝政混乱,乌烟瘴气,吾破郿坞、入长安,清明朝政,虽有小功,不敢当骠骑将军谬赞。”
“你有功?”张胤笑中露出一丝冰冷,“击破长安,屠杀朝廷重臣之功吗?亦或是纵兵为乱,包庇董卓余孽之功?再或是威逼圣上,秉意擅权之功?”
韩遂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他身后田乐却已是怒气填胸,愤愤道:“骠骑将军要逞口舌之快吗?”
张胤侧目瞅了田乐一眼,后者登时心头一凛,只觉的像是瞬间被电光扫过一般。
张飞更是难掩怒意,右手拳头竟然被攥得嘎嘣作响,若不是怕坏了兄长张胤的事,他早就冲上去打得田乐满地找牙了。
张胤不会与田乐计较,但脸上也没了笑意,对韩遂道:“韩君,何不为孤介绍一下凉州诸位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四字在后世其实经常与“绿林”、“江湖”等词挂钩,张胤之言实有所指,不过时下英雄好汉还是字面上的本意,韩遂等人也听不出来。
“此是田乐,出身汉阳平襄田氏;这三位是杨秋、阳逵、蒋石。此四人皆是吾麾下大将,跟随吾已有数年,屡屡先登陷阵,数有功劳。”
韩遂逐一引介,张胤也只是一听即过,不是他漫不经心,而是韩遂麾下诸将做的都是造反之事,杀将擒斩的对象也多是朝廷之臣,韩遂不便明说,自然就难以给张胤留下深刻的印象。
张胤点了点头,介绍道:“此是典令明,此是翼德,这是文远,这是乌延,哦,他是乌桓人……”
他只是随口介绍,但韩遂和杨秋、田乐等虽然默无表情,但心中实是已经恍然知晓。这就是双方将领在名气上的差距。除去乌延这个胡人将领不说,典韦、张飞、张辽都在对阵外族和讨伐叛乱的战斗中屡立功勋,打下了赫赫威名,但凡是为将的,罕有不知道的。
典韦、张飞、张辽、乌延傲然而立,气势雄浑,盖过了对面杨秋、田乐、阳逵、蒋石等何止一头。这四人之前还叫嚷着尽快开战,此时却只觉得束手束脚,颇不自在。
韩遂则不然,不住含笑颔首,等张胤介绍完,他脱口说出了典韦、张飞、张辽的得意之战,甚至还准确说出乌延在幽州军中的绰号——“忠狗”。
“忠狗”可不是什么贬义诨号,乌桓人擅长狩猎,而猎狗敏捷、勇敢、忠诚,是他们最亲密的伙伴,因此乌桓人视之为祥兽,常用来赞扬族中忠心的勇士。幽州乌桓人和鲜卑人称呼乌延为“忠狗”,意思是赞他对张胤像猎狗一样忠心。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虽说张胤所带四将都已闻名天下,但也未必能让韩遂知晓得如此详细,这只能说明韩遂之前特意了解过,做了准备。
这种收买人心的小伎俩当然瞒不过张胤,但也让他大感惊奇。韩遂这个家伙心思深沉,智谋过人,而且对任何小细节都不放过,他既然能打探出典韦等人的过往事迹,想必也不会对幽州其他将领一无所知,如此的确需要引起更大的重视。
韩遂几句话就缓和了气氛,也避免了双方陷入更尴尬的境地,随后更是挑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话题说开来。张胤虽不知其真实意图,但也乐得轻松,随口接话,与之相谈倒也融洽。
聊了半晌,韩遂突然道:“骠骑将军可愿与吾共治天下?”
“……”这话问的突兀,张胤轻笑两声,默然不答,返身便走。
典韦、乌延紧随其后,张飞、张辽则手扶刀柄,全神戒备,倒退而行。
韩遂看着张胤的背影,暗暗摇头。他虽然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是早就看出了张胤的心思。他与张胤必有一战,因为两人都是不甘屈与人下的人,也都是有大志向的人。
韩遂遥向张胤,朗声道:“骠骑将军在幽州,收乌桓、鲜卑,于并州,降服匈奴、休屠各,皆编为铁骑。凉州羌胡百万,吾收而用之,聚成千军,你我是一样的人……”
张胤脚步一顿,他忽然想起了为何觉得韩遂面熟,他们之前竟然是见过的。八九年前,讨平黄巾后在洛阳一家酒肆,一名文士醉酒放歌,所唱的两句,他至今记忆犹新。
“羌笛吹兮残阳落,铁马奔兮千军聚……”
“原来那个文士就是韩遂,从那时起,他就有了野心……苦心经营至今,原来如此……”张胤并未回头,也再未停下脚步。
灞桥之上,田乐急道:“明公,何不……就此除之?”
韩遂笑而不语。为了打消张胤的顾虑,灞桥西岸两百步内并无军马,但即便如此,仍然在大黄弩的射程之内,他的确暗中安排了神射手。不过,想要在桥上击杀张胤,只有一个时机,就是张胤转身回去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发出暗号,其实是他知道,一旦用了大黄弩,肯定就是两败俱伤,他相信,张胤也一定做了同样的布置。
韩遂也迈步下桥,杨秋、田乐、阳逵、蒋石排成一排在他身后掩护。
张胤直接回到军中,返身上了紫驳兽,手扶紫电剑,振声对三军士卒说道:“今虽除了董卓,却又引来了韩遂。韩遂颉翥为寇,残灭三辅,逼困天子,垦伤汉室,致使天下倒悬,百姓苦难。而今其却于桥上要与吾共治天下。此等跋扈肆暴之反贼,何言为臣?何言治天下?这天下是陛下之天下,是汉家之天下!韩遂竖夫,矫戴衣冠,实为大逆不道,当为天下人所共讨也!”
汉军士卒闻言无不振奋,威武之声四起。
张胤又道:“今军抵渭灞,距困天子之长安,不过数十里;逆贼韩遂,就在河之对岸。众家儿郎,可愿同心协力,奋勇争先,随吾电讨不庭,解陛下之困,救百姓于水火,建不世之功?”
“吾等愿意,吾等愿意……”
“电讨不庭,以振国威!电讨不庭,以振国威!”
士气高涨,张胤拔剑斜指向天,怒吼下令:“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