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
彻夜风雪,汉军的歌声也从未间断。
鲜卑人没有人能休息好,汉人常常是数千人高声合唱,其气势高昂,伴着风雪呜咽,让人胆寒。
檀石槐搞不清楚,张胤在搞什么名堂?难道他以为彻夜高歌,打扰鲜卑人的休息,就能保住柳城不成?连日攻击,柳城中兵员已匮,城墙残破,没有了坚固的城墙遮护,汉人不过是懦弱的狗。虽然麾下士卒的士气已经很低落,但是檀石槐依然有信心明日一个冲击就能拿下柳城,只要击破柳城,辽西在鲜卑人面前就是一个被扒光了的女人,还不是任意施为。张胤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他疯了吗?这让檀石槐百思不得其解。
张胤当然没有疯,彻夜高歌只是在遮掩一件事——筑城。
汉军在烧水浇土筑冰城。
鲜卑人退下去后,张胤对着残破的柳城发愁,西城的瓮城门已经失去了作用,靠着土石堵着,事实上瓮城一侧的墙角都快被撞塌了。这样的城墙已经很难抵挡鲜卑人的攻击了。
张胤依然坐在典韦随手搬来的那块大石头上,看着士卒拖着疲惫的身躯处理尸体,心中的念头却纷至沓来。明日就是正旦了,如果没有该死的鲜卑人来捣乱,这时候自己或许已经回到了黍谷山,与娇妻爱子一起过节。自楚鹤冒死来传信,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天,张鄂这时候应该早到了渔阳,却依然没有传回消息。母亲、纨儿,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啊!
汉兵将同伴的尸体搬走放到城内整齐地排好,天气太冷,很多尸体都已经冻成冰坨和他们守护的墙垛粘在一起,活着的人要用很大的力气,甚至需要用刀砍才能将之分开。对于鲜卑人的尸体就没那么用心了,统统堆到瓮城一角,待以后有时间再烧掉了事。汉军不会将其随意抛到城下,因为那样做的话,冻僵的尸体很有可能成为明日敌人攻城垫脚梯子。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张胤突然跳了起来,身后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典韦吓了一跳,以为又有敌情,双手抓起身边的铁戟,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令明,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去,快叫程普、徐隆、王意、李蛮来!快去!”张胤搓着手,俊眸精光四溢,难掩激动。他看着那些冻僵的尸体突然想到了历史上梦梅居士娄圭向曹操所献的一计,筑冰城。
历史上,娄圭随曹操在关中击马超,曹军在渭河南岸修城扎营屡被马超击扰,扎营不成。当时娄圭献出一计,即是用土沙筑城,以水浇灌,利用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气,一夜建成一座冰城,从而控制了战事的主动权。
此时天气更冷,当然可以照用此计。城中拆取民房取砖石,挖地取土,烧雪化水皆易。
此计一出,程普、徐隆等以张胤为天人,惊叹不已。
两千鲜卑奴再次被驱赶上城头,连夜修补城墙。城中民壮也被动员起来,帮忙烧水、取土。汉军士卒更是士气激昂,一名老卒带头唱起《马踏燕然》军歌,嗓音苍凉嘶哑,但是情绪昂扬,引得同伴纷纷相和。
张胤见了当然不会阻止,还暗中吩咐黄镇、史冲让大家有组织、有计划的唱。一能提振士气,惊扰鲜卑人;二能遮掩城中的行动。
废弃的城砖、石块、沙土、柴火、稻草,甚至鲜卑人的尸体,各种能获得的材料都被修筑到城墙上。
黎明时,汉军完成了修城的工作。飘落的雪花将修补的痕迹遮掩了起来,更显天衣无缝。
一夜之间,雄城复起,柳城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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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时,檀石槐才浑浑噩噩的睡了一阵,耳听着帐外喧哗呱噪,怒火腾腾的往上升。
“怎么回事?吵嚷什么?”檀石槐坐起身,怒声问道。
一名亲卫在帐外禀告道:“大王,天神相助汉人,降下一座雄城……”
“什么?胡言乱语!”檀石槐斥道,“随我去看看。”
亲卫赶紧上前服侍檀石槐穿衣着甲。
檀石槐走出大帐时,鲜卑大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无数士卒都对远处的柳城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已经伏地向天神祷告,祈求天神放过卑微渺小的自己。
当檀石槐看向柳城时,如坠冰窟,彻身冰凉。柳城完好无损的矗立在那,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洁净得宛如圣城。已被击毁的西城外墙也看不出哪里有残破。
事实上,西城的城门楼子与先前是大不一样的。大惊之下,檀石槐哪还能注意到这种细节。
柯最、头莫和病重的弥加,甚至自己的儿子和连都过来请求自己赶快退兵。种种迹象都表明,汉人有天神相助,否则,为何大火烧不死汉人?为何残城一夜复原?为何汉人彻夜高歌,精神亢奋?汉人有天神相助,哪能与之为敌?
是啊,不管你将柳城打成什么残破的样子,只要不破城,天神作法一夜间就将其修复。这仗还怎么打?
檀石槐绝不相信汉人是有天神相助,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汉人是怎么做到的。
雪势渐渐减小,风也基本停了,地面积雪盈尺。
不甘心,三万精锐损失近半,却连小小的柳城都不曾拿下。原本极好的形式,为什么到了如今的地步?
檀石槐知道自己已经败了,士气显然已不堪用。
可是,地上积雪如此之厚,人马车仗皆行动不便,即便是要撤,又该怎么撤?坚持围城到雪融似乎也不现实,如此天气十天半月雪可能都不会化掉,而且汉人的援兵恐怕不会因为大雪就停滞不前。
冬阳升起,云层却还没有退尽,天色依然灰朦。
“天气严寒,大雪封路,欲撤也不能。”檀石槐缓缓道,“我们粮草足用,数万牛羊虽有冻毙,剩余仍能助我围住柳城月余……莫那龟辅佐王子和连四面围住柳城。不要出战,也不能让汉人有机会越城而出。其余各部撤回河西大营休整。”
休整?若战,当思鼓舞士气之法;若退,自是要当机立断,最好是今夜就走。不战不退,最终的结果必是被汉人合围。父王犹豫不决,这是要做什么?
和连瞥了刘丰一眼,见后者表情木然,这话也就问不出口,只得跪倒呼道:“谨遵父王之命。”
莫那龟亦跪倒领命。
檀石槐数十年来在草原上建立的威信,足以让鲜卑勇将生不出反抗之心。
“都去整饬部下吧!”
“遵命!”众将转身离去。檀石槐独自留下刘丰。
“子文先生以为,当战当退?”檀石槐问道。
“大王已胸有成竹,只是要用臣之言坚定已心……”刘丰笑道,“战已难胜,退亦无全身之法……但至少,若退,对大王勉强算得上有些许好处。”
檀石槐看也不看刘丰,目光在对岸的柳城上转悠。
“呵呵,子文先生知我心也!今晚就在帐中陪我饮酒吧!”
退兵免不了会被汉人缀在后面咬上一口,但是只要保住王帐军精锐就算不上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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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连也主张撤军,他思来想去,觉得父亲不愿退兵,应该是不甘心。堂堂大鲜卑之主亲率三万精锐攻小小的柳城而不得,实在是太丢人了。此时围城,轮替休整算不上是十分好的办法,但是只要父王不认输,这就是目前唯一能够做的。
和连很想去找刘丰问问,印证他心中想法,可惜子文先生一直在大帐中陪檀石槐饮酒。
莫那龟一身甲胄,面上难掩疲色,道:“二王子,大雪封城,汉人不会出城偷袭的。二王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这里有我,请放心。”
和连点点头道:“也好。”转身向寝帐而去。才到大帐,一人匆匆而来,正是刘丰身边服侍的一名汉奴。
“二王子,子文先生有信。”汉奴将一封帛信恭敬递到和连手中,然后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和连倒也不怪他失礼,他与刘丰之间的联系,越低调越好。这本来就是两人之间的约定。和连进入寝帐,展开信一瞧,颓然坐倒。
信上只有一行字:大王决意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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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还没能见到多少亮光,柳城外和连营中牛角号大作。不少鲜卑士卒艰难从帐篷中爬起,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莫那龟匆忙赶来,问道:“二王子,发生了何事?”
和连手扶佩刀,淡淡地道:“父王有令,五更攻城。”
“哦?这……大王令,只围不攻……”莫那龟眉头紧皱,眼神中都是疑惑。
“你在怀疑我,还是在质疑父王?”和连语气加重,紧紧盯着莫那龟道。
“我们手中只有不到四千人,士气低落,夜攻也不占优势……”
“这是父王的手令,你自己看!”和连打断莫那龟,将檀石槐的手令甩给他。
很显然,手令是真的,莫那龟也就没必要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莫那龟在王帐军中威望极重,深受檀石槐器重,但是并不代表他可以无视檀石槐的命令、无视和连。
“莫那龟遵命!”
“马上整饬士卒,一刻钟后,四门齐攻。
“诺!”
鲜卑人忍着心中的恐惧和不愿,在黎明前也许是最后一次向柳城发起攻击。
虽然经过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双方的士气依然天差地别。汉军精神亢奋,体力和战力都在激昂状态,而鲜卑人士气全无,心中的恐惧更是严重拖累了他们的身体。
和连挥舞着长刀,指挥着鲜卑人攻城。麾下数百亲卫作为督战军在后监督作战,但凡有人有退意,督战军的长刀、弓箭会毫不犹豫地招呼过去。这一刻,他的内心无比坚硬,以致……冷漠!和连从没有想过父亲竟然以自己为弃子。
檀石槐决意退兵,却先是命和连带领莫那龟围住柳城,后又送来手令命令攻城。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以和连、莫那龟所部的四千人为代价,吸引张胤的注意力,使河西大营的主力趁夜撤走。此时不撤,待汉军援军赶到后形成合围,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也许没有人能够撤回去。
只是为什么是自己?
和连想不明白,他可是自己的父亲啊!
自己虽然贪财好色,可是一直也是深受父亲宠爱的啊!
恨,心中有恨又能怎么样?和连最终还是决定依令而行,大不了把命丢在这里。
攻城似乎刚开始就要结束,鲜卑人甚至都还没有人登上城头。
和连看了一眼河对面的鲜卑大营,回过头,咬着牙根,大步向前亲自参战。
就让自己的死,为父亲多争取一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