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平四年秋冬平定赵典、盖平叛乱,至今只不过两年时间,但幽州不仅已经恢复了元气,还更有发展。
首先是人口大增。张胤为辽西长史时,整个幽州的汉民约有两百五十万人,而如今在籍汉民已经超过三百万。黄巾之乱后迁十万汉民入幽,陆续收拢、安置的流民也有四十多万,加上人口自然增长,虽然有战乱损失,但总体上幽州人口是大幅增加的。而在幽州牧府治理下的胡民,也接近六十万人,是汉民的五分之一多。这还只是归化的,那些投附过来、有相对自治权的胡人部落更多不胜数。人口多了,生产力自然是大长,最直接的体现是口赋、算赋等赋钱收入增加了。中平六年,幽州一年收缴的赋钱达到了六亿钱,超过了司隶校尉部。如今董卓当政,张胤正在考虑这笔钱还要不要上交。
其次是屯田所获极丰。幽州自沮阳、涿县、蓟城、渔阳、无终至柳城、阳乐、襄平,遍起粮仓数十座,屯粮数百万石。通过刍稾税①征收上来的草料,也囤满料场。而沿海地区的府库,也积攒了不少的鱼干、鲸脯和食盐。
然后是商业大兴。自课征商税以来,幽州每年能收上来的商税钱已经超过了赋钱,而且这笔钱完全归幽州牧府自由支配。而每年五百万斤精铁、八百万斤煤和上百万斤铜的产量,更是天下独此一家。钱庄的顺利运转和海上贸易带来的财富也源源不断,与大秦和南洋诸国的贸易往来持续而稳定,幽州制的青瓷、悯农纸、铁器与丝绸布帛等产品换回了大量的贵重金属、宝石和香料,秦论从中赚得盆满钵满,但幽州也实实在在的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幽州的发展是全方位的,不管是豪族世家,还是平头老百姓都从中受益。但幽州牧府却算不上富得流油,张胤不仅把收上来的赋税的绝大部分都花了出去,而且有很多事情还需要倚助钱庄来运作。当然也有几件事情,张胤无论如何是不会让钱庄插手的,比如整备练兵和大兴义学。这两件事几乎不会有直接产出,而钱庄说到底还是一个商业机构,为逐利而生,他不愿冒险让钱庄参与进来,形成隐患。
除此之外,中平五年夏天,张胤还做了一件更意义重大的事——建立讲武堂。
讲武堂是一所军事院校,名字来自张胤后世的记忆。其设立的初衷有二,一是轮训现役军官,二是培养新人。幽州有正、辅兵十几万人,而其中曲侯以下的中下级军官识字者还不到三分之一。军事素养再高,没有文化修养的支持也难登大乘。张胤一贯认为“为将者不可不知书,匹夫之勇无足尚”的理念,知兵法术数,识天文地理是军官的必备技能,否则就是庸才。现在幽州有条件,也有能力做这件事,他当然要利用好。
讲武堂主址设在黍谷山上庄村,与黍谷山庄毗邻,幽州也有人将其称为“黍谷山军痒”。水兵分址则设在碣石港。黍谷山山清水秀,环境清幽,也相对僻静,能够很好地满足这种军事院校的保密性需求。讲武堂初设步、骑、水、辎四个兵科,分甲乙两组。辎兵科主要是针对幽州的屯田兵和辎重兵。甲字组的学员都是幽州军中现役的军官,队率以上皆要入学轮训,曲侯以下为初级班,司马、都尉入高级班。乙字组的学员主要是精选出的军中精锐,多为战术素养高、有培养价值的战士,也有一小部分是对外招生的青年,而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所谓的良家子和幽州地方豪族的子弟。这些人因幽州的发展受益,对幽州牧府有很高的认同感,也相对更忠诚,自然是培养的重点。
当然,很多能征善战的老兵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让他们直接进入讲武堂学习根本就不现实,老师讲的他们听不懂、记不下,只会起沮丧、厌学的反效果。因此,张胤主张在军中先办识字班,无论军职大小、汉兵胡卒,只要是不识字的,在战训之余都必须到识字班中学习。为此,他几乎将能调动的所有黍谷山青少年都放入军中,充为教员。普通士卒是不需要达到断文析字的水准的,只要能读的懂军规和各种军事术语就勉强够用了。张胤还结合两世的经验,亲自编写了一个小册子,内容不过是一些军属术语汇编和几个简单的战术案例,以及数条治军心得而已。同时,他开始命人编纂正式的军事教材,分别对应四个兵科,称为《步兵操典》、《骑兵操典》、《水兵操典》和《辎兵操典》,他固执地认为军事教育也应该系统化。
在这个时代,这么大规模的军中扫盲,闻所未闻,也只有张胤这个来自后世的人才会去做。但是,让他倍感欣慰的是,也许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汉人军卒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爆发出了巨大的学习热情,他们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识字、写字。
那些本已经处于司马、都尉等高位的将官,怕与普通士卒同堂学习认字,失了威信,对识字班难免有些抵触情绪,胡人士卒也对学习汉人文字不以为意,但张胤现在的威信极大,他就甩下一句话:“半年之内从识字班内毕不了业的,将校一律撤职,士卒一律逐出。”
军人不怕战死沙场,怕的是被撤职、逐出,那是打人打脸的羞愧之事,谁也不愿意上了军营中的“白榜”。所谓白榜也是张胤的主意,就是所有被处罚的将卒都要在营中最显眼的位置张榜公布,与奖功表彰的“红榜”相对。这一招太狠了,有几个人能受得了这种落脸面的事?所有人都甩开膀子,玩命地认起字来。
识字班和讲武堂的效果显而易见,只军中使用的旗语、灯语、鼓角号等军事语言也迅速发展完善起来,再加上传令兵穿梭其中,整个军队的执行力大为增强,组织速度也是快了很多。这些变化虽然是微小和潜移默化的,但作用不可小觑,在实战中,哪怕只是快了一瞬间都有可能使己方占得先机,甚至取得最后的胜利。
讲武堂中设祭酒、教授和教官。祭酒为主管,教授主讲兵法,教官主训并带兵。祭酒之位暂时虚设,在幽州士卒们的心中,也许只有张胤自己才能担起来。幽州诸将中,韩当、凌操、徐荣、高顺、关羽、张飞、田楷、严纲、单经、赵云、太史慈、张辽等,虽然与弘儒堂的一众教授相比只能算“粗通文字”,但皆屡立战功,实战经验丰富。张胤赶鸭子上架,轮流着将这些人都送到讲武堂中当了教官。当然,他们另一个身份也是甲字组高级武官班中的学员。实际真正担当讲课和训练任务的则是一大批黍谷山出来的青年,这些人在军中都有数年的历练,熟悉军营之法,又懂得该如何系统讲解军事知识,能够很好地贯彻张胤的治军理念。
同时,张胤第一批邀请了两人作为讲武堂教授。第一个当仁不让地是鲜于瑞。鲜于瑞与张胤的父亲张谟是战友,张胤的骑射功夫就是学自于他。鲜于瑞名著幽州,治兵有术,没有任何争议。第二个是辽西太守赵芳。赵芳的赫赫威名是靠打出来的,而且他家世渊源,又曾在京师拜过名师,是很适合做教授的人。但是他贵为一郡太守,行不得出界,勉强只算挂了个名。
如今自己的老师到了幽州,张胤便提出来请卢植做讲武堂祭酒。卢植搞清楚了讲武堂是什么样的物事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于他来说,儒学才是根本,他现在更关注的是弘儒堂,而不是讲武堂。想当年,卢植教张胤《司马法》、《孙子》、《吴子》、《六韬》、《尉缭子》和《齐孙子》六部兵书,皆是尽阐其理,讲解透彻,张胤深受其惠。其实如今卢植也不是敝帚自珍,不愿意讲,而是认为应该有先有后,君子六艺,礼乐为先。
张胤百般劝说,不惜以讨董为名,卢植才答应以后有时间到讲武堂中讲课。这对张胤来说是极大的收获,以此推之,弘儒堂那里卢植也多半会应承下来。
张胤说道:“老师,我已经想好了,子谨(卢慎)、子厚(卢重)二位弟弟,一入牧府,一入将府,先从从事做起……”
卢植摇头道:“此事你无须过问,我已有安排。”
张胤心中好笑,暗道:“安排了?怎么安排的?无非就是跟着你打打下手,做些琐碎之事而已。”他知道卢植绝不会为自己的孩子去低三下四的求人。幽州有十个郡国,如果卢慎、卢重想走孝廉这条道,只需张胤跟各郡太守打声招呼就绝对能办成,但举孝廉就意味着要入宫为郎,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卢植一家刚逃出来,不可能再回去,所以这条路走不通。如此一来,张胤的建议也就成了一个很好的选择,大汉本来就是一个任人唯亲的时代,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卢植拒绝,一是脸面上过不去,二是他也不想给女婿张胤添麻烦。
张胤也不反驳,却已打定主意要这么干。
转过天来,卢植到弘儒堂中拜会诸儒。王烈、张俭、濮阳闿、岑晊等欣然迎入,座谈整日。
十日后,应弘儒堂祭酒王烈之邀,卢植在弘儒堂大雅楼前开坛讲课,主讲《尚书》,蓟城周边士子儒生皆慕名而来,一时弘儒堂中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又三日后,卢植、王烈一起正式接受为讲武堂教授。卢植一家也都搬入到弘儒堂园中居住。自此,卢植一面讲课授徒,一面潜心钻研,考据《周礼》、《仪礼》、《礼记》失得,著书立说,不再管朝中局势如何发展。
此时,董卓自封为相国,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在朝中的权势如日中天。侍御史扰龙宗拜见董卓时忘了解除佩剑,董卓为了立威,借题发挥,命军士将其杖杀。
然后董卓又封自己的母亲为池阳君,僭越设置了令、丞,并趁安葬何太后的机会,打开灵帝的文昭陵盗掘陪葬珍宝。百官发现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朝中乌烟瘴气,离洛阳不远的白波谷也不太平。
杨奉、韩暹、李乐、胡才,围着一鼎烧得热腾腾的青铜炭炉坐着。炉火热烈,气氛却很沉默。
杨奉直起身子,原本被火光映的光离古怪的脸庞隐到了阴影之中,近看之下显得格外阴沉。
“都痛快点,干还是不干?”杨奉沉声道,眯着眼睛瞄另外三人。
李乐、胡才性情相投,交情好的几乎要穿一条裤子,这时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缓缓点了点头。
韩暹自知李、胡两人点了头,自己的一票就不重要了,他不干也得干,否则,恐怕连这间屋子都走不出去。但是他可不像那两个蠢货一样傻,跟着杨奉去干这么大的事,没好处怎么行。有本事他杨奉一个人去弄死郭大贤!
韩暹道:“既然是杨兄说,小弟当然不会推脱。只是当年朝廷为了安抚咱们,封了郭太黑山校尉之职。郭太为了笼络出身太平道的手下,弃之不受,给了杨兄。这一招,让他郭太出尽了风头,笼过去不少兄弟。杨兄怕也没少因此受益。郭太名义上是首领,我担心,我们这么做会让弟兄们寒了心。”
杨奉暗啐了一声,心道:“这家伙说这个是为什么?他韩暹什么时候变得宅心仁厚了?嘿嘿……不过是不敢推脱,又想捞些好处,找借口要条件罢了!”
杨奉哼了一声,道:“天下的事,哪有那多道理可讲?不过是成王败寇。郭太自号大贤,抱着太平道那一套不放,以后能有什么出息?论计谋武略,他比得过大贤良师吗?论江湖义气,他比得过褚飞燕吗?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我不相信你们看不出来。董相国派人送来的手书不会假。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咱们摇身一变就能进入朝堂。难道你们不想吗?难道你们真想靠着劫掠过一辈子?白波谷地贫人乏,周边能抢的也抢的差不多了,以后还能有多大发展?过些时候,待董相国稳定了朝廷,回过头来一口就能咬死咱们。”
杨奉看着韩暹道:“我知道兄弟们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我也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明确告诉你,董相国已经答应了,只要投了他,咱们最差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中郎将、关内侯!”
韩暹讪讪一笑,道:“那就干吧!”
杨奉道:“我们商议一下怎么动手。这事事不宜迟,明天就请郭太过来赴宴。大家听我摔杯为号,一齐动手。只要他来,就让他变为一滩肉泥!”说到后来,杨奉的声音阴狠的让人直感觉背脊发冷。
杨奉早就看不过郭太了。杨奉、韩暹、李乐、胡才等人都尊郭太号令,但郭太出身太平道,只相信黄巾军的故人,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郭太将黑山校尉的职位让给他,根本不是真心实意的,那是为了笼络人心。假惺惺的作为让人恶心,却带给了郭太巨大的名声。好像“郭大贤”的名头就是从那个时候叫起来的吧?
杨奉早已经看清了这个世道,董卓扶立新帝后,在朝中大权独揽,也许很快就能稳定局势,成为伊、霍之辈。做山贼终究没有出路,从古至今有哪个山大王成了势的?当年张角搅起那么大的风浪,还不是一败涂地,入了土都被人拉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趁机洗白自己,还等何时?
李乐道:“郭帅……郭太到哪去都会带着三百铁甲军,该怎么办?”
胡才也道:“郭太的手下人算是很忠心的,若是见郭太死了也不服……就不好办了。一旦混战起来,死伤必重。”
杨奉不屑地道:“忠心?他郭太得罪的人还少吗?多埋伏刀斧手和弓弩手,剁倒郭太后,以弓弩射之,铁甲军也得成烂甲。至于其他人,你们就不用管了。”
他见胡才没反应过来,又解释道:“左校、黄龙,已经答应我了。”
韩暹闻言心中一惊,他没想到杨奉看似粗俗的一个人,竟然办事如此谨慎。幸好刚才没翻脸,否则或许真没命了。左校和黄龙号称是郭大贤的左膀右臂,竟然也要反他。名利富贵是要人命的毒酒,其言不虚啊!
若是杨奉单独邀请,郭太未必会来,最近他一直看杨奉不顺眼。但是加上韩暹、李乐、胡才三人,他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韩暹同他一样是太平道出身,不可能有问题。加上左校、黄龙也说没事,他就更放心了。
郭大贤赴了宴,高居主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奉站起身,举杯向郭大贤敬酒:“大兄一向待兄弟们不薄,这一场富贵,兄弟们也谢过大兄了。”韩暹、李乐、胡才也举起了酒杯。
郭大贤笑着摆手,俄而一怔,诧道:“富贵?什么富贵?”
杨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大吼道:“还不动手!”
郭大贤心知坏了,返身想抽身后的环首刀,早被两壁厢里涌出的刀斧手砍翻,他至死都没搞明白杨奉、韩暹、李乐、胡才四人为何要杀他。
左校、黄龙狰狞着脸,向杨奉一拱手,转身出厅。
大厅之外,弓弦声暴起,三百张角起事时幸存下来的铁甲军士全被射成了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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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秦汉时期征收的一种实物税,以田亩数量为计税依据,按顷征收。刍稾,即指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