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张胤与张晟立于灞水东岸一处土山,身后是典韦和钦良。遥视对面,只见目力所及之处隐约可见营帐连绵无尽。据之前的探报,韩遂营中打出的旗号有韩、李、宋、杨、阎等,看来是精锐尽出,按营寨和旌旗来估算,单枳道大营恐怕就超过了十万人马。至于其中有多少水分,那就不好说了。毕竟用兵之道,在于真真假假,虚实相辅,多打旗号迷惑对方是很多人常用的手段。
张晟道:“斥候们已经派过河去了,只是韩遂谨慎,手段不少,想探出他真实的底细来,恐怕得用些时间。”
张胤道:“没关系。韩遂兼并董卓旧部和长安京兵之后的总兵力应该在二十万人以下,十七八万之间,这个他瞒不了我们。”
张晟道:“是异人和常安传来的消息?”
张胤点点头,道:“这两个家伙做的不错,他们不仅送出了消息,还救下了蔡师和张济的家人,现在在暗处躲着,希望不要被韩遂发现。”
张晟不屑地道:“韩遂自顾不暇,他哪有那个本事?”
张胤道:“恨奴,你千万不要小看韩遂,此人数年间能将凉州掌握在手中,数次攻入三辅,现在更把控了朝廷,岂能是无能之辈?他在长安城中任用的人叫成公英,能得其看重想必不是善类。”
张晟道:“成公氏是金城大族,这个成公英倒没听说过。蔡师学贯古今,但一生多舛,希望他老人家能坚持到阿兄攻下长安。”
张胤沉吟半晌,道:“张济坚持数年不降,倒是跟亦洛巫的性子差不多,此人骁勇,其侄张绣也是将才,待破了长安,让其一家人团聚后,你大可放心使用。目前,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叔侄一起共事,不过倒是可以考虑让张绣入你的白骑营,历练历练,同时也收收他的心。”
张晟道:“阿兄放心,这个我知道。”
张胤道:“听说怂恿牛辅、李傕、郭汜等人反攻长安的贾诩在你营中?”
张晟讶道:“阿兄也知道这个人?”
张胤笑笑不语,心道:“鼎鼎大名的毒士贾文和,谁会不知道。”
张晟道:“此人的确在我营中,我听人说那个家伙多有谋略,特意招降了他,没想到名不副实。贾诩这个人木讷少言,我看没什么真本事。”
张胤笑道:“恨奴,你看走眼了!你莫忘了,当年董卓搞出个二虎争食之计对付我们,就是这个贾诩出的主意。贾文和查察入微,辨识人心,多谋擅断,天下谋者能出其右者少之又少。”
张晟似有不信,撇撇嘴,不置可否。
张胤道:“此人诡计多端,见风使舵,你驾驭不来……送给为兄吧!”
张晟点点头,满口答应。他现在跟沮授配合默契,又有王辑、杨俊、卫觊等人辅佐,多一个贾诩不多,少一个贾诩不少。
张晟忽然想起一事,转而看着典韦说道:“令明,我前时与马腾交战,他营中有一人与你同字,也字令明,叫庞德。这个庞德骁勇无双,堪堪是令明你的对手。”
典韦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典韦自到幽州,初时还执掌紫驳营,将兵作战,而后随着张胤的身份和地位又来越高,护卫张胤安全的责任越来越大,他便渐渐转为了专职的护卫,寸步不离其身边五步。若有闲暇,就只剩下熬练武艺。如今,在幽并二州军中,能在他手底下坚持二三十个回合不败的,寥寥无几,能称之为他对手的也仅只关羽、张飞、黄忠、高顺、太史慈、赵云、张辽、王越等而已。
张晟笑道:“令明似乎不以为然?”
典韦壮声道:“是不是我的对手,要比过才知道。”
张晟道:“此人重伤被我俘住,我已经命医吏救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待其伤好,我让他过来与你这个搏虎恶来比试比试。”
看着典韦傲然无惧的样子,张胤也忍不住笑了,不过如果张晟能够收降庞德,倒是能得一员猛将。
两人正要返回大营,见楚鹤匆忙赶来。
张胤问道:“何事?”
楚鹤道:“韩遂派来了使者。”
“哦?是何人为使?”张胤有些奇怪,这个时候韩遂派人来干什么?总不会是议和吧?但这个时候再想劝他退兵,也是有点异想天开了。若是韩遂想拖延一些时日,整备防线,不正是也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楚鹤道:“是太傅马公、大鸿胪赵公。”
“马日磾、赵岐?”看来这是以朝廷的名义来的,张胤道,“回营。”
马日磾和赵岐代表朝廷持节出使,张胤自然要隆重迎接,自他以下诸文武皆出营,列于道旁,紫驳营则列队护卫。
张胤举目望去,两名老者并肩而立,其中一人手持符节,含笑看着他,正是马日磾。另一人身形高大,头戴进贤冠,容貌古朴,白须飞扬,他虽然不认识,却也知道是凉州名士赵岐赵邠卿。
张胤家族自张衡起就与扶风马家特相友好,真正论起辈分,马日磾与他其实是同辈,但马日磾已过花甲,要年长不少,且学识通达,张胤在洛阳求学时一直尊其为师长,将其与卢植、蔡邕、杨彪并列。如今再次相见,马日磾对他的友善情意表露无遗,让他十分感动。
赵岐与马家也是有极深的渊源的,其妻马氏正是马融之兄马敦爱女,这么论起来反而比马日磾高出一辈。两人持节代表朝廷行事,则以太傅马日磾为主,太傅是尊号,地位上远远高过大鸿胪。
张胤快步来到两人身前,长揖到地,说道:“见过马公,见过赵公。”他身后文武诸人自然也跟着行礼,位低者纷纷下拜。
马日磾微笑示意,张胤跪倒听旨。
赵岐从马日磾手中接过符节,后者神情顿时一肃,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诏书引经据典,辞藻华丽,洋洋洒洒数百字,大意却只有一个,就是逆贼董卓已经伏诛,朝政趋稳,不宜再起刀兵,令张胤罢战退兵。傻子也看得出来,这诏书必然是韩遂授意的,隐有呵斥张胤反逆之意。
张胤浑不以为然,等马日磾宣诏完毕,恭敬接过诏书,交给身后的军师祭酒荀彧收起,转而邀请马日磾和赵岐入大营叙话。
马日磾和赵岐自无不可,当先而行,张胤并肩相随。
在营门口处,赵岐对马日磾说道:“听闻蔡伯喈称呼骠骑将军‘小友’,翁叔与其也情似师徒,可惜我久在西凉,却不曾与这等才俊相交,唉……诚可惜哉!”
这话中颇有艳羡之意,马日磾颔首微笑,深以为然。虽然马日磾与张胤并无师徒名分,但张胤不管是在幽州驱除胡虏,还是倡议讨董、率兵勤王,都是忠君为民的表现,而这一点正是赵岐、马日磾等以汉臣自居的士人巨擘们所期望见到和认可的。
当然,张家倒是有一名子弟从马日磾求学,就是张音。
张胤也正好想到了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侄子,便脱口问道:“子心(张音)在赵公跟前求学,可有失当之处?”
马日磾笑道:“音儿聪慧,行事颇识大体,虽然如今在朝中职位不显,但异时必成大器。”张音现今在太尉府中任职,周忠接替马日磾为太尉后,对他也很看重。
不过,韩遂也知晓张音与张胤的叔侄关系,这次马日磾出城抚慰关东,他特意令周忠给张音安排了其他事情做,不准跟随马日磾同行。这其中到底打的什么心思,是否有拿张音做人质的意思,还不好说。在张胤看来,韩遂此举也许就是先留下一步棋,至于以后用不用得到,估计会视情势发展再定而已。
进入大帐,张胤邀马日磾与赵岐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马日磾与赵岐持节出使,代表天子,也不推辞。
落座之后,马日磾与赵岐皆不言退兵之事,只说些朝中旧闻,张胤便知道两人此来并不想替韩遂当说客。不说马日磾与张胤有旧、赵岐与韩遂不睦,单说这个时候他的十数万大军进逼渭灞二水,虎视长安,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什么都晚了。
两人不提,张胤也落得轻松,说话时也没什么顾忌,谈兴很浓。
午时,张胤命人摆下酒宴款待马日磾和赵岐,频频向两人敬酒。
马日磾的心情也不错。于他而言,内心深处隐隐有希望张胤勤王成功的想法。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张胤是天下唯一有可能匡扶汉室的人,一定可以将韩遂赶出长安,还政于天子。如果张胤也不能成功,那么汉祚恐怕就真的要毁了。
想到高兴处,马日磾忽然叩案说道:“当年子承在卢尚书门下求学,以一支竖笛闻名于京师,蔡伯喈听了子承的笛音,盛赞不已,还赠笛与子承,结为忘年之交。上次,蔡伯喈出使河内,重温子承竖笛神技,回来后谈说数月。”
马日磾看了看赵岐,继续道:“不知今日赵公与我,可有这等耳福?”说完微笑看着张胤。
张胤的兴致也上来了,起身朗声笑道:“竖笛音呜咽多情,今日兵马集聚,大贤与骁将共在,豪气勃发,当抚琴舞剑。”
语罢张胤解下袍服,跃入场中,取紫电剑在手,又道:“胤舞一回剑为二公助兴,樊从事可抚琴。”
樊秀明眸忽闪,一招手,一名金发碧眼身着戎装的绝色胡女捧着一尾古琴进来。
樊秀向马日磾和赵岐行了一礼,取琴于膝,素手款动,铮铮音起。
张胤轻啸一声,踏步而前,剑走游龙,寒光闪动,气势腾然而起。
从一开始,琴音就是高昂而铿锵有力的,由散渐快,其中隐然有金声、鼓声、弓弩击声、人喊马嘶声、刀剑入骨声……竟然是一幅千军万马搏杀的画面。
旷野中,两支威武雄壮的军阵相对展开殊死决战,士卒壮勇,将帅骁烈,几番厮杀,声动天地。忽然,四面伏兵四起,勇将败北,奋力突围,可惜功亏一篑,自刎而死,激昂过后,只剩悲壮……
樊秀七弦猛“划”后断然急煞,琴声如裂帛,嘎然而止。
张胤的紫电剑随琴声而起,又随琴声而止,收剑而立,眼中精光熠熠。
良久,马日磾抚掌颔首,赞道:“好琴曲,好剑舞。此曲可说的是高祖之事?高祖雄烈,霸王激壮……唉,好好好!”
赵岐问道:“此曲何名?”
樊秀道:“郎君所谱《十面埋伏》。”
赵岐默然,看着张胤心中微动:“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不同的人心境不同,听到此曲的感受也不同。沮授、戏忠从曲中竟然听出了埋伏布阵、出谋划策,荀彧则似乎看到了韩遂的败亡,而关羽、张飞、张辽等人则觉得心血上涌,恨不得立时就扳鞍上马,冲进千军万马中杀个痛快。
张胤将紫电剑系于腰间,道:“让二公见笑了。”
马日磾摆摆手,取酒自饮,见帐中文武荟萃,先点点头,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