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天就是清明节，石屿镇的人潮比韩江的汛期还要汹涌，到处都是回来省亲的家己人和参观追神明仪式的游客。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本地女性们挎着装贡品香烛的竹篮，熟门熟路地穿梭在贡品店和庙宇之间，而游客们则挤爆了各处地方，各种烧香拜佛、祭拜祈愿，石屿镇白天黑夜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而欢喜商行里，张卓拿出玻璃柜里的长明灯，和面前的一对中年男女推销起来。
“这一款平口酥油灯，防风的，质量很好，长亮长明，售价299！不过您家孩子还那么小，也太可怜了。我觉得可以拿一盏这个琉璃莲花灯，售价666！别嫌贵啊，你看这个更大更亮，小朋友跟着它就不怕黑，不会迷路了……”
听到张卓这么一通说辞，孩子母亲又忍不住红了眼睛，“就拿这个吧，谢谢啊！”孩子父亲连连道谢掏钱。这对父母是隔壁镇的，不久前孩子得病走了，听闻石屿镇神明庙的名气，遂大老远跑了过来。
“那个林神婆真有这么灵？我真的能见到我孩子吗？”孩子母亲小声啜泣询问，被孩子父亲斥责，“心诚则灵，不要说这些话！”
“不要紧，头一次不信也正常。”张卓把花灯装袋，煞有介事地低声，“如果全国神婆有排行榜，她就是NO.1。不灵，你来找我退款！”
孩子父母听到这里，放心地点了点头，张卓捋了捋自己的一头黄毛，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去你妈的！退钱！”
不到一个小时，张卓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慌。
孩子父亲架着差点晕过去的孩子母亲，愤怒地把花灯砸到了距离张卓不到1厘米的地方。花灯的碎片划伤了张卓的脸，鲜血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不可能啊？林神婆问神明很灵的……”
“我一辈子都没抽过烟，那神婆他妈的装神弄鬼，装我儿子劝我戒烟？”孩子父亲的眼中充满血丝，“你们懂为人父母的痛苦吗？！你们这些骗子会遭报应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很快，这对父母被警察请走了。张卓倒不担心会影响欢喜商行的生意，反正对追神明不利的消息，总会很快被盖掉。
他担心的是林姨，打他记事以来，林姨的工作就没出过错。
张卓打开监控软件，查看偷安在神明庙的微型摄像头。除了孩子父母从满心欢喜地进门，到破口大骂地被人拉出去，其余时间都没什么异样。
直到录像倒回到几天前，张卓见到了孔凡明的身影，接着是方宏为进来，对林姨说了些什么。
最后，林姨在门口放糖塔处，呆站了很久，久到张卓以为视频卡了。
但张卓不知道的是，方宏为当时是在质问林姨。
“你跟那个姓孔的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对了，叫你儿子晚上别到处溜达啊，现在外边乱得很。”
方宏为冷笑着走了，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林姨脑中响起了孔凡明的那句询问。
“听说你是最厉害的神婆，有没有给自己算过啊？”
林姨走到庙门口的竹筐旁，看着筐内堆放的糖塔。每次进行问神明的仪式，糖塔都是镇邪与敬仰的象征。
在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拿起两个糖塔，只听轻微的吧嗒声，糖塔均断成了两截。
张卓不明白林姨受了什么影响，也想不到杨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连着几天都没理过自己，微信不回电话不接，甚至三个发小固定的见面杨皓也没来，只是以训练太忙为由推脱。
直到见到方怡后，张卓边啐嘴里的茶叶边开始吐槽起来。
“西呗仔，当上队长就不理人了，我看他就是当官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了！”
“明天就要举行追神明了，你也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意义，他可能就是压力太大了。”方怡倒是不以为然。
“压力大？我每天对付那些买贡品挑三拣四的老姿娘，就没有压力？咱们仨来茶馆，不就是为了互相安慰吗？我呸！”张卓仰头灌下刚泡好的茶，烫得直吐舌头。
“好了，我要走了，你慢慢安慰自己。”
“去哪啊？”
“不是说了吗？明天就是追神明了，你要知道，我也很忙的。”
“你们这俩当官的，合着就我一个平民啊？！”
张卓虽然嘴上吐槽，但好歹林姨是追神明不可或缺的神婆，自己脸上多少也有些光彩，只是回到家后，张卓见林姨的状态实在有些不对劲。
她的脸色和黑褂子连成一片黑沉沉的，不仅在做晚饭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饭菜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咸得发苦，吃饭时她更是粒米未进，而且一直看着张卓，盯得他心里发慌。
“妈，你不吃啊？”
“不吃了。”
“做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啊，爸呢？又去打麻将了？”
“别管他了。”
林姨拿了个药膏，给张卓早上划伤的地方涂上。
“妈，早上那对父母咋了，怎么说你骗人啊？”
“没事，今天状态不太好。他们打你了？”
“倒也没有。哎，两人看着挺可怜的，花灯的钱我就自己出了。不过他们说我不懂为人父母什么的，哭爸（靠北）！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我懂个屁啊……”
张卓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却没有留意到，林姨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留恋。
“儿子。”林姨的声音低沉又干涩，直勾勾地看着张卓。
“我知道因为我的身份，你从小吃了不少苦。但这不是神明的意思，你不要埋怨神明。”
“妈你别这样，浪险吓人啊。”张卓虽然嘴上嬉皮笑脸的，但心里还是嘀咕着，如果神明真的在意，就不会让他被霸凌到差点死在野坟土坑里了。
“你很聪明，但是，有些钱能赚，有些路不能走。做人要对得起神明，更要对得起自己。”
“啊？你说什么无影浪迹的话？”张卓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怕不是藏在神明庙的摄像头被林姨发现了，但嘴上仍在硬撑，“我什么时候做对不起神明的事了？”
“不是你，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以后千万要记得。”
暗淡的灯光下，母子俩一站一坐，张卓像藏在了林姨的影子中。背光中的林姨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妈你是不是今天太累了，明天不是还要早起请神像吗，今晚就别去庙里了……”
张卓让林姨别来神明庙，是因为他要趁着夜色溜进来，把微型摄像头取走。
所幸今晚是追神明仪式前夜，整座神明庙都封禁了，空无一人，张卓才进行得这么顺利。
然而就在拆下摄像头后准备离开时，一个黑影从张卓眼前划过，带起了一阵阴冷的风。
张卓以为自己潜进来被发现了，吓得僵在原地。那黑影却并未停留，迅速隐入了黑暗的巷子中。
这么晚了，谁会不顾封禁跑到这里来？
来不及多想，心脏狂跳的张卓，手忙脚乱地藏好摄像头，逃也似地离开了神明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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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杨皓在追神明前夜是既兴奋又担忧。
兴奋是因为这是当队长以来，第一次举办的追神明，杨皓即将体验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杨大同同款感觉；而担忧是因为追神明暂停了一次后，各方的期待和压力倍增，一旦护送队没做好，他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更可能成为上任时间最短的队长。
“皓啊，来。”杨耀华提着一个保温壶来找杨皓，里面是她煲的凉茶，“不要没日没夜地训练，你看你嘴唇都起泡了，喝点凉水降降火。”
队员们都回去睡觉了，整个训练馆只剩姑侄两人，馆内一直回荡着手机的微信提示音。
“谁这么晚还一直发信息？”
“是那个孔警官。”
“要不看看呢，说不定是重要的事。”
面对杨耀华好奇的眼神，杨皓没好气地打开手机。只见孔凡明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文字，以及冰冷的现场图片，重构了谢大头“意外”落水的可能：
从漏电的发动机传感器、到有整齐切口的栏杆、以及水性好手都敌不过的大风大浪，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意外。
“他给我发好几天消息了，一直说什么谢大头是检查故障时触电，身体失控撞上被动了手脚的栏杆，最后才掉进海里溺死的。”杨皓把手机递给杨耀华，想让姑姑看所谓“重要的事”是什么。
“哪有这么凑巧啊？光控制传感器什么时候漏电，就不可能……”
“有可能。”杨耀华推了推脏乎乎的眼镜，眼神专注地扫过文字，“只要剪掉一根电线，就能造成持续的导电性阳极丝……”
“哈？”
“就是铜离子在电场作用下迁移了，导致线路会长时间漏电或……”
“我不是问原理，我是说……”杨皓赶紧打断眼里充满了狂热的杨耀华，“你居然信他的胡话？”
“只是说有可能而已，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杨皓没忘，姑姑可是石屿镇民间发明第一人。要是让她来做，谢大头就不光触电那么简单了。
这个经常欺负自己的人，不仅会被电，还会被炸到天上去，然后摔到海里变成四分五裂的鱼饵，最后孔凡明挠破头都想不到，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也就想想而已，杨皓不相信杨耀华会狠心做出这种事。
“林姨那个可以控制的筊杯，也是你做的吗？”
杨耀华笑了笑，把保温壶放回袋子，准备离开。
“这个你得去问她。早点回家吧。”
“姑姑，林姨那天说我爸……”
杨皓脑中回想着林姨说父亲去找过她的话，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爸？”
“没事。我明天一定会顺利的吧？”
面对杨皓孩子般的提问，杨耀华替他捋了下脖子上的挂绳，调整了胸前符牌的位置。
“别想太多，你爸会保佑你的，一定顺顺。”
一夜无眠。
黎明才刚破晓，青石板路上已响起整齐而低沉的脚步声。
杨皓身着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队长服，踏入了清冷的雾气中。护送队的队员们井然划一地跟在杨皓身后，几十人乌泱泱地从训练馆出发，顺着既定路线朝神明庙走去。
他们手持油纸灯笼，烛光在薄雾中摇曳，整支队伍如一条火龙般撕开了天色，腰间悬挂的铜制符牌的碰撞声与脚步声交织，像仪式举办前的序曲，慢慢唤醒了整座沉睡的小镇。
按照流程，护送队在林姨算好的吉时抵达神明庙，上了起驾头香后，便可将神像请出，再连同神轿一起请回训练馆，即可开始准备追神明仪式。
然而不知怎的，杨皓总觉得心里瘆得慌，每一步路都走得特别沉重。神明庙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往沼泽深处越走越深。
奇怪的是，从外面看去，庙里没有一点亮光和烟雾，就好像今天没有点燃半点香火。
越接近门口，空气中甜腻又夹杂着腐败的气味就越发清晰——就像是大量白糖融化后又变质的气味。
“什么味道？”有队员小声嘀咕。
杨皓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推开虚掩的门口。庙内一片漆黑，杨皓只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他拿起灯笼，凭借对庙内结构的熟悉，摸索着走到了墙边开关处，啪嗒几声，灯泡闪烁了几下，勉强将神明庙内部照亮。
庙内所有的香烛悉数燃尽，巨大的金漆神像仍旧矗立在正中央，两侧的护法神将怒目圆睁盯着门口的众人。
神像背后的灯光，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庞大的阴影，正中间兀立着一个全白色半透明的东西。
杨皓慢慢走进，透过灯笼微弱的烛光，他终于分辨出了这个东西是什么。
是林姨，也是一个糖塔。
准确来说，林姨被厚厚的、白色的糖霜紧密包裹着，塑成了一尊直立的人形柱体。
她的姿态僵硬笔直，双手垂在身侧，糖霜覆盖了她全身每一寸皮肤，看起来就像一尊被放大了的、粗糙而诡谲的贡品糖塔。
灯光和烛光交织在半透明的人形糖塔上，反射出诡异的光泽，透出别样的庄严与肃穆。而糖壳表面，用血红色刻划了一个杨皓从未见过的、弯弯曲曲的神秘符印。
“啊！！！”一个队员率先发出惊恐的尖叫，接着众人便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只剩杨皓僵在原地，双脚仿若被冻结。
杨皓看着林姨失去生气的双眼，那两个洞口比以往更加黢黑。他想起林姨流泪的那天晚上，她的眼睛也是如此地深不见底。
当林姨说完不要再跟张卓来往后，厉声命令杨皓面朝神像跪下，接着念叨起“求神明指点迷津”的话语。
最后，她让杨皓拿起放在神龛两侧的其中一个糖塔，自己则拿起另外一个，果不其然断成了两截。
林姨看着杨皓手中完好无损的糖塔，认命的表情和杨大同临死前如出一辙。
“你的大劫，自有人替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