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问神明(下)
谜雨客2025-08-12 10:215,173

  

  杨大同的牌位,静穆地矗立于一方方深色的神主牌之中,泛着幽微而庄重的光。

  杨皓在神龛前上了三炷香,他默默看着父亲的牌位,感觉一点实感都没有。从杨大同出事到自己当上队长,也不过是过了一个星期。

  “爸,你真的想让我当队长吗?那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让我进队里?你到底在想什么?”

  杨皓心里有着很多个没有答案的疑问。

  “队长,外面的人都在等你。”

  直到护送队的队员重复了两遍后,杨皓才反映过来,“队长”是在叫他。

  当杨皓走出杨氏祠堂的门口,喧嚣而杂乱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入夜的宁静,映入眼帘的是面前热闹非凡的场面——为了庆祝杨家蝉联护送队的队长,杨家在祠堂前大摆了五十桌宴席。

  整个家族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争先恐后来跟杨皓握手打招呼。

  “恭喜杨队长!”“年纪轻轻,大有可为啊!”“废话,大同的儿子硬虎浪险(一定厉害)!”“以后多照顾我家孩子啊!”……

  一张张从未对杨皓展现过的笑脸,一下子在他面前不停划过;一个个从没听过的名字,顷刻间充满了他的脑袋;一句句变着法子说的恭维话,刷新了他对潮汕话排列组合的想象。甚至在杨皓一瘸一拐走向主席桌时,都有好几个人搀扶他为他开路。

  杨皓落座后,见大家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不为所动,疑惑地开口。

  “大家不吃吗?”

  “那不是在等杨队长吗?你不开口,大家哪敢动筷子啊?”同桌的老大伯气还没消,又看到杨皓受人簇拥的场面,酸得直接当着其他杨家代表阴阳怪气。

  杨皓这才留意到,其他桌的人都看着这边。他连忙提杯起身,赶紧回忆以前吃席时长辈们的发言和举动。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大家愿意坐下来听他说话。

  以前大家对自己的蔑视、耻笑和恶意,好像在定下队长的那一刻消失了,他们全都变成了家己人。

  原来这就是当队长的感觉吗?

  混迹在最外围席桌的孔凡明,看着满桌的潮汕美食早已饥肠辘辘,他刚拿起筷子,就被坐一旁的杨耀华大力打掉。

  “没礼没貌,杨队长还没说话呢,你是枵饿鬼(饿死鬼)啊?”杨耀华说完,同桌的女人孩子们都对孔凡明投来嘲笑和指指点点。

  石屿镇吃席的规矩,越有地位的男人越能往前坐,而女人孩子闲杂人等只能坐在外围。

  “你是谁的儿子,怎么没见过你?”面对杨耀华的质疑,孔凡明也听不太懂,只能从语气上判断,然后给出练了几天的万能答案。

  “家己人,家己人。”见发音蒙混过关,孔凡明笑笑看着杨皓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那小子在搞什么,快点说完放饭啊。”

  杨皓什么都没说,将手中的酒倒在了地上,只是大声说了一句。

  “谢谢杨大同队长,大家吃饭!”

  坐一桌的护送队队员们都有些愣住,唯谢大头冷笑了一声。

  所有人开始吃席,杨皓叫来一个服务员耳语了两句。老大伯光抽烟不吃菜,嘴里还在念念叨叨。

  “当了队长是不一样啊,架势浪险大粒(架子真大)。”

  “大伯,吃一点?”一个杨家长辈为缓解尴尬,特意给老大伯夹菜,他还把碗筷推开。

  “不吃,吃不下!”

  “那就把位置让出来。”

  “什么?”

  老大伯听到杨皓的这句话后,尖叫着瞪大了眼睛。杨皓又淡然地重复了一遍。

  “我叫你把位置让出来。”

  “西呗仔!!!”老大伯拍桌而起,杨皓却越过他,笑着迎接被服务员带过来的杨耀华。

  “皓啊,怎么了?”杨耀华一脸疑问,杨皓指着老大伯的座位。

  “姑姑,坐。”

  整张主桌上的男人们全部瞳孔地震,老大伯直接嚷了出来。

  “你摔到脑了?我从没见过女人可以上主桌吃饭的!”

  杨耀华抓着杨皓的手臂使劲摇头,“皓啊,我坐外边就好……”杨皓不由分说把她按着坐下。

  “那今天你就见到了。”

  “你今天敢让女人上主桌,明天就敢让女人进祠堂是不是?你就不怕老祖公半夜找你!”老大伯指着祠堂的方向,脸色铁青吼道。

  “你先不守规矩,要找也是先找你。不吃就走,不用人请吧?”杨皓甚至都没看老大伯一眼,直接给杨耀华夹菜,面面相觑的众人选择默默吃饭。

  只有杨耀华眼中泛泪——即使杨大同还在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个待遇。

  老大伯见没人给自己撑腰,愤然离席,走之前放了一句狠话。

  “你这样搞家己人,等死吧!”

  谁才是真正的家己人,杨皓早已心里有数。

  ————————————

  不知过了多久,孔凡明这桌的人都走了,只有他还在吃束砂豆方等饭后零嘴,眼睛更一直盯着杨皓那边。

  孔凡明常年跑在一线练就的读唇术,竟然在石屿镇这个地方失灵了。从老大伯的闹剧,到现在杨皓被众人围着的敬酒环节,他只看懂了他们夹杂在潮汕话里的普通话用词。

  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老张说那么多人惦记杨大同的位置了。一个前两天还被当过街老鼠围殴的小胖子,今天就摇身一变成了众星捧月的家族骄傲,仅仅是因为一个护送队队长的职位。

  你说这里面没有一点门道,这些婆罗门没有半点勾结?孔凡明可不信。但和局长的一年之约一直在提醒着他——别惹事,别惹事,别惹事。

  孔凡明正准备走,却瞥见谢大头带着队员们朝杨皓走去。

  “杨队长!之前多有冒犯,大家跟你道个歉,不好意思啊!”

  杨皓早已喝得醉眼朦胧,见谢大头提杯敬酒也知他来者不善,但杨皓还是倒了一杯酒。

  “都过去了,以后……”

  谢大头却带头将酒洒在了地上。

  “这杯是敬师傅的。你,不配和我们喝。”

  怒气上头,杨皓脑子像炸开一般,站都站不稳,反被谢大头一把抓住,“小心啊,别第一天当队长就摔下来了。”

  队员们又发出了讥讽的笑声,谢大头用之前被杨皓咬伤还缠着纱布的手,不停拍打着杨皓的脸,发出啪啪响声。

  “师傅一走,你就开始张ji浪样,我不是跟你说了,师傅的死……”

  杨皓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恶心。

  “喂,在说什么呢?”

  孔凡明从主桌上抓了一把束砂,一颗颗往嘴里送,一边发出喀嚓喀嚓的咀嚼声,一边用眼光扫射着面前的队员们。

  “我记得你们,要不要回所里说啊?”

  被他教训过的几个队员都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孔警官,这么晚还加班啊?”谢大头给了孔凡明一个挑衅的眼神,低声在杨皓耳边说了句话,随后带队离开。

  谢大头不知道的是,孔凡明把那句话的嘴型都看在了眼里。

  而杨皓,忽然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

  “酒好喝吗?”

  方怡不停拍着杨皓的背,无奈地说道。三人组本来约了宴席后在茶馆庆祝,结果杨皓全程就抱着垃圾桶吐,感觉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谢大头真没说错,当个队长就开始张ji浪样了,你这酒量哪够那些人斗啊!”张卓满脸嫌弃地冲好一杯功夫茶,抬起杨皓的下巴就往嘴里灌。

  “你想起他最后跟你说什么了吗。”面对方怡的疑惑,满脸通红的杨皓只是揉揉眼睛,也不确定自己当时是不是幻听了。

  “他约我明晚七点在祠堂门口见,说有事要讲。”

  “小学生啊,叫你放学别走?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扑他去见祖公!”

  “有什么话不能微信说啊?”相比于张卓的义愤填膺,方怡倒觉得莫名其妙。

  “我俩没微信。”

  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杨皓笑笑举杯,看向方怡。

  “庆祝我终于能上桌吃饭了。”

  “啥时轮到我上桌啊队长!”“你又不是女的。”“他也不是啊,方怡你别搞区别对待啊!”“那你明天陪不陪他去?”“再看吧,我很忙的啊!”“光长了张嘴。”

  三人依旧打打闹闹,让杨皓短暂地做回了自己。但杨皓没对他们说的是,谢大头的原话。

  “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师傅,明晚七点来祠堂,我有证据。”

  ————————————

  那是谢大头和杨皓说的最后一句话。

  隔天清早,谢大头在出海捕鱼时掉进了海里,第二天才被人从海岸边打捞起来。

  谢大头一家都是渔民,住在通过浮桥与陆地相连的船屋里,出事后,家里人便匆匆在渔排旁搭了个草棚当灵堂,棺前铺了新制的渔网,四角压上了船钉和贝壳。

  当杨皓赶到时,天色已黑,正值海水退潮时分,穿着黑色对襟褂子的林姨已经做起了法事。一盏引魂灯在草棚上摇曳,林姨摆弄着法器诵经摇铃,而谢大头家人们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试图通过潮葬仪式来引魂归家。

  杨皓站在围观吊唁的人群前,愣愣看着棺里被海水泡发得异常肿胀的谢大头。他的四肢还是一如即往的结实饱满,却透着惨淡的青白色,散发着海底阴暗咸湿的气息。而被杨皓咬过的伤口,牙印仿佛被放大了几倍。

  虽然杨皓竭力控制,但脑中却不停浮现杨大同躺在棺里的样子。

  “怎么死的?”“听说是收网时没站稳,掉海里了。”“没道理哩,渔民都很会游泳啊。”“可惜了,还是护送队的。”“怕是在地上练得太多,到海上就脚底发软咯!”

  村民们小声的议论,让杨皓忍不住嘀咕,那个嚣张跋扈的人,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死了?

  “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师傅,明晚七点来祠堂,我有证据。”

  杨皓又想起谢大头的这句话,偏偏他在这个节骨眼死了,单纯只是意外?还是被杀人灭口?

  心底怀疑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杨大同的死,可能真没那么简单。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人却出现在杨皓面前,是满脸阴郁的孔凡明。这是杨皓第二次在灵堂上见到他了。

  重返现场观察自己杰作的凶手、借职务之便在场干扰侦查的帮凶、为见心动男人制造第二次葬礼的女人……杨皓突然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案例。

  怎么哪里都有他,就像带来厄运的死神一样。

  孔凡明要是知道他救了两次的杨皓这样揣测自己,肯定会骂杨皓有眼无珠。他不是阴郁,而是难受——前天宴席上大快朵颐后还吃了很多零嘴,导致胃里翻江倒海,他根本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怕一动就又要跑厕所。

  吃太鲜会拉肚子,吃太杂也会拉,孔凡明好像跟潮汕美食有点八字不合。

  “家属上前,亡者要食米饭了!”

  在林姨的催促下,谢父谢母端着一个小碗,哆嗦着来到棺前,给谢大头的嘴里喂了一小坨白米饭,一口净水。

  “饲你一口饭,一路平安行。饲你一口水,黄泉路不渴……”

  潮葬里“饲生”这一步,往往是孩子送父母,进行最后的尽孝和奉养,只是今日反了过来,谢父谢母痛哭流涕。

  林姨摆放好两个糖塔,伴随着吟诵声,很快进入了问神明的状态。

  “爸,妈,迈太累,海边冷要穿多点……”

  孔凡明眉头一皱,他最不信的就是这种。他在广州曾抓过不少所谓的半仙游神,全是打着算命看相通灵的幌子,实则坑蒙拐骗的诈骗犯。

  但有的是人信。听着谢大头的遗言,谢母爆发出凄厉的哀哭,她胡乱地紧紧抓着林姨的腿,手中的杯子摔落,咕噜噜地滚到孔凡明脚边。

  林姨的视线跟着杯子越过人群,视线如寒意般袭向孔凡明。她说了一句话,让他瞬间汗毛直竖。

  那是宴席上谢大头对孔凡明说的话。

  “孔警官,这么晚还加班啊?”

  语气一样,一字不差,关键的是林姨当时并不在场。

  孔凡明心中升起巨大的骇意。他可能还没发现,自己曾经坚信笃定的东西,好像咔嚓一声碎了道缝,正在缓缓龟裂,被某种东西渗透了进来。

  ————————————

  仪式结束后,谢家人在岸边当场焚化了放满渔具衣的彩扎渔船,接着就把遗体送去了火化。

  石屿镇每年都有意外死亡的人,对镇民们来说不算什么。只有孔凡明觉得不对劲。杨大同死了摆七天,谢大头摆一天就要送去火化——就好像有人急着要让这件事尘埃落定一样。

  连带着对问神明的疑问,孔凡明跟着林姨前后脚来到了神明庙。当他步入庙中时,因为深夜的缘故空无一人,只有长明油灯在缓缓摇曳。

  “何人?何事?”林姨从暗处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她对孔凡明的刺头事迹也略有耳闻,见是他,便努努下巴,“孔警官,敬香自取,随喜功德。”

  “你为什么知道谢大头跟我说了那句话?”孔凡明直接开门见山。

  “哪句话?”

  “你做法事时对我说的。”

  “问神明的时候,那不是我。”林姨立马明白了孔凡明的意思,“孔警官,有些事,你可能还不了解。”

  “那你再把谢大头叫出来吧,我有事想问他。”孔凡明无所谓地说道,他想看林姨装到什么时候。

  林姨露出了异样的眼神,孔凡明很熟悉,那是老张等人把他当外省仔的戏谑眼神。

  “不是亲属请不了故人。”

  见林姨连续推托,孔凡明知道问不出个结果,便拿出一个视频给林姨看。

  “那你帮我看看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孔凡明把那晚谢大头在杨皓耳边说的那句潮汕话,凭记忆模仿嘴型拍了下来。他特别留意着林姨的反应,她看了两遍后摇摇头。

  “不知道。”

  林姨的眼睛并没有向右上方看,眼神空洞毫无光泽,不像在说谎。只是她在摇头之前,有两三秒的屏息被他捕捉到了。

  林姨绝对知道,很可能还见过谢大头。

  “好吧,那我去问别人。”有了“收获”的孔凡明扭头就走。

  “孔警官。”林姨叫住他,从供桌上拿出一张红纸,“我帮你看看八字?”

  “不用,我不信。”

  “你不信,就不会来找我了。”林姨将红纸强行塞到孔凡明手里。

  也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以身入局了,孔凡明也想知道装神弄鬼的林姨装的是什么神明,于是大笔一挥,被前同事们夸命硬的生辰八字就这样落在了红纸上。

  林姨于供桌前落座,翻出一本泛黄的八字命书,从卦筒里掏出三枚老铜钱,在掌心指缝中来回把弄推演,她如梦呓般嘟囔着口诀,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解析着孔凡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两人头顶的神像仿若在注视着他们,缓缓摇曳的灯火忽地急促晃动,林姨深陷的眼窝中,幽深如潭水的眼睛陡然透出了一丝恐惧,老铜钱叮铃哐啷地掉在地上。

  “走,快走!”

  孔凡明还没反应过来,林姨起身使劲把他往门口推,忽然间爆发的蛮力,把他推得差点摔了个趔趄。

  “快离开这里!”

  连连后退的孔凡明被发疯般的林姨赶出神明庙,狼狈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郁闷不已。

  “你疯了?不是你说要帮我算命的吗?”

  三更半夜,孔凡明周遭空无一人,林姨却像在他身上看到怪物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你会死,还会害所有人跟你一起死!”

  孔凡明愣愣地看回庙里,神像正横眉怒目地盯着他,两侧护法神将手中的蛇形坚枪也仿佛对准了他。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追命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