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春依旧,人空瘦。
帅府的地势占尽天时地利,每年春天花都是开得最早,也是最艳。春风一拂,千朵万朵压枝低。帅府里一片喜气,总司令的生日,本来苏傲不想兴师动众,只是瑞萱和瑞雪却坚持要热闹一番,下人们两天前就开始张罗。
瑞萱推着轮椅车,陆千钧坐在车上抱着他们的孩子,陆雨苏。陆千钧说他是在雨中被瑞萱骂醒的,所以给孩子取名雨苏,也正是携了瑞萱的姓。
一大桌子的珍馐美味,色香味浓,唯独没有虾,他的餐桌上不能有虾。苏傲坐在桌子的首位,一侧是瑞萱和陆千钧,一侧是瑞雪和高渐平。苏傲一身便服,清隽的面容,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幽深,表情略带伤感,晦涩不明。
瑞萱坐在餐桌前接过陆千钧怀里的雨苏,小孩子已经满周岁了,生得面容清秀,胳膊和腿都比一般的孩子要长。
陆千钧逗着他,“叫舅舅,叫舅舅。”
孩子正咿呀学语,胖乎乎的,萌萌的,教了半天,仔细听听还是爸爸。瑞雪兴高采烈的道:“我不干,这小雨苏太可爱了,我非要抱抱。”
瑞雪看到雨苏的时候就想抱,高渐平说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别摔了雨苏。瑞萱也打趣道:“别打我们雨苏的主意,看你疯疯癫癫的样子。”
瑞雪大叫着一群人都欺负她,餐桌上笑声一片。
陆千钧一手扶着瑞萱的椅背,一手拉着孩子的手笑道:“没关系,尽管抱,我儿子将来是要成大器的,不能像我这样碌碌无为,即使摔了也不要紧,就当是成长了。”
瑞雪得了陆千钧的指令,兴冲冲的明火执仗就过来抢,雨苏被瑞雪抱了过去。瑞萱笑道:“人家抓周的时候都是抓支笔啊或者抓个官印的,你儿子倒好,不但不抓这些还舍近求远的抓了两个,一手胭脂,一手元宝,将来若是成不了大器偏就是那贪财好色的看不毁了你们陆家的脸面。”
陆千钧纠正瑞萱道:“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解释,一手抓胭脂,那是重情重义,一手抓元宝,那是财聚天下,舍近求远那才是真正的不靠祖上,完全自己去拼搏呢!我儿子将来可是要名扬天下的,我和他爷爷都不能比肩,这叫青出于蓝。”
瑞雪抱过去给苏傲看,苏傲摸了摸孩子的头,他脸色很淡,淡到这一切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淡到似乎把自己放到了九霄云外,融不进任何人的世界。
瑞萱满脸的幸福,白了一眼陆千钧,“有你这么夸孩子的吗?”
一屋子人其乐融融,苏傲心下稍慰,小雨苏在瑞雪的怀里并没有表现出陌生,大概陆府里几十年就这么一个宝贝,众星捧月般,小孩子对人多的阵仗也是司空见惯。他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独自享受在自己的世界里。
高渐平也要抱抱小雨苏,瑞雪身轻如燕的躲了过去,“你身上都是烟味,才不给你抱。”
“你不给我抱,到时候我第一个教小雨苏抽烟。”高渐平笑着道,瑞雪就扬了扬脖子道:“你敢?”
众人闹得正欢,瑞萱一抬头,苏傲不见了,遂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是空空如也,便问:“瑞林呢?”她这一问,众人才发现苏傲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座位。瑞萱问夏碧冬珠她们,均一无所知,最后玲朵道:“好像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众人一起前往后花园,果见苏傲独自在那里,消瘦的身影,落寞而凄凉。他手里拿着梧桐树苗,很认真很仔细的在栽种。百花盛开,满目繁华遮不住他内心的悲凉,他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的,茕茕孑立,仿佛这世上的悲欢离合都与他绝缘。都说时间会使人淡忘,然而在他这里却历久弥新。
陆千钧摇了摇头,瑞萱叹了口气,高渐平却是习以为常的无奈,瑞雪眼雾迷蒙一片湿润,走上前哽咽的道:“哥,别栽了,你都栽了半个帅府了。”
苏傲直了直腰,并没回头,望着那一株株的梧桐,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她会回来的,若没有梧桐,让她去哪里停泊。”
瑞雪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伏在他的肩头啜泣道:“哥,芊茵姐虽然不在你身边,可是你还有我们啊,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苏傲拍拍瑞雪的手背,好似他的世界她并不懂,他慢条斯理的道:“傻丫头,谁说我在折磨自己,我只是在这里才能感觉到离她更近些。”
海上,波浪滔滔,浪花拍打着船身漾起层层涟漪。水,清澈而透明,波光粼粼,如水晶般华美斑斓。坐船出海成了苏傲这两年的精神寄托,他明知道,他再也等不会她,可他偏偏执著。他和她的一次告别竟成了永别,他还记得他给她簪的那朵红梅花,隔着雪雾缥缈,她就是那枝最耀眼的红梅,一枝独秀,不染芳尘,傲骨寒香,潋滟疏魂。
苏傲总是想着他们之间经历磨难会终成眷属,没想到却是浮云朝露,如今生死两茫茫,他扶着船杆,从怀中拿出了那只手镯,那是陆仕宪给他的,陆仕宪说:“曾经总有计较不完的得失,千钧失了一条腿后,瑞萱的不离不弃,还有芊茵的以图救夫,都深深震撼了我。才懂得自己活了这一辈子竟是输给了这些小辈,唯有真情千金不换,价值连城。”
小小的镯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转眼间他和她竟隔了红尘万丈。海风吹着他的脸,生凉的,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他悲痛难抑,把那镯子向着海的深处扔了出去,迎着强烈的光线,七彩斑斓,镯子入水的瞬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水花。若不是这镯子,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这些枝节横生,不会有天人永别。
高渐平一直在后面守着苏傲,此时见他丢出了镯子,捶胸顿足的道:“总司令,得此图者得天下,不能扔啊!”
苏傲一阵仰天长笑,随即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带着悲腔,无限苍凉,“天下?天下里没有她,纵使繁花似锦,于我又是何意?”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苏傲紧闭着双眼,堆坐在了船板上,心中如狂风吞噬的巨浪滔天,一刻也不得安宁,生无可恋。
“总司令,大局为重,切不可太过悲伤。”高渐平的劝说显得苍白无力,可是每每他又不得不循环往复的说着。心结,他又怎能劝得开,恐怕这一辈子也无人劝得开吧,他想。
风和日丽的天气,有微风丝丝暖暖的润进来。高渐平陪着苏傲去看戏,偌大的戏院都被高渐平包了下来,里里外外的侍卫密密的围了一排又一排。
唱戏的是当红名角,一曲《桃花扇》更是更是唱得凄婉哀恸,当唱到“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苏傲倏地站起来,高渐平愣了一下,正诧异间,苏傲已经拂袖离开,高渐平在后面叫着“总司令”。
戏院老板见苏傲气愤离去,不明所以,连忙跑过来,额头上沁着汗珠,“是不是我们哪里唱的不好?”
高渐平扬了扬手,“不关你们的事,总司令突然想起有件事要回去处理。”说完也走了出去,老板擦了擦汗,自言自语道:“有这样的总司令镇守冉州,百姓有福了。”
苏傲出了戏园,漫无目的的走着,一条横跨冉州的河流,流淌了几千年,静静的河面淡染蓄香,三两只游鸭借着水波轻缓,浅迹藏踪,怎奈抹不去的记忆,一幕幕一重重。
情缘随流水,红尘一抹香。
他的落寞无处藏匿,从河面上的游鸭,望到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再到桥上。突然他的眼睛怔住了,心跳都停止了一般。桥上两名女子,对着河面,浅笑交谈,其中一女子拿着梧桐枝条,一身素色旗袍,纤手轻抬,指着河面。她不知道她站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的人早已经如丢了魂魄般滞在了那里。
高渐平站在苏傲的身后,轻轻的道:“有点起风了,回府吧!”
苏傲焦躁的吼了一句“闭嘴。”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呵斥他,生怕高渐平这一打断,美梦就会破碎般。
高渐平从来没见他这样过,也不由得吓住了,苏傲有几秒钟的短路,心似抽空了一般,随即飞也似的跑了出去。高渐平一招手,侍卫全部跟了上去。
桥上到桥下不过咫尺,他却似乎跑了整个世纪,一眼相错,半世离殇。他是怎样的望尽天涯,夜夜孤影残灯。
苏傲跑到桥上,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他向四周快速的张望,都是陌生的人流。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
高渐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总司令,怎么了?”
苏傲心中百转千回,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他一低头间,地上的几枝梧桐枝条翠绿的叶子,十分的醒目。苏傲拾起那几枝梧桐,颤抖着声音道:“快,全城封锁,挨家挨户地给我找,不分昼夜。”
高渐平看着那几枝梧桐,茫茫然的问:“找谁?”
“芊茵”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说不上是笑还是哭,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夕阳里,微风下,两个女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活泼俏皮的女孩问:“梧桐姐,你还是对你的过去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被唤作梧桐的女孩摇了摇头,金鱼儿接着道:“梧桐姐,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来。”梧桐停了停,“为什么?”金鱼儿笑说:“那样你就能永远陪着我了。”梧桐默然。
两年前,她在海里被以打鱼为生的金鱼儿的父亲救了起来,醒了之后便失去了以往的记忆,自己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对那梧桐特别亲切,金鱼儿一家便叫她梧桐。
金鱼儿的家是个农家小院,白墙红瓦,墙边是一排青藤,藤上枝缠叶绕,分离不开却又纠葛不断,青藤下一条木制长凳,表面磨得很光滑,清晨的光照着那缠枝错节的青藤,一阵清爽舒适。
门外一阵骚动,大门被侍卫横冲直撞的打开,两排卫戍端着长枪,进门便分列两边,神情肃穆,笔挺的站立。门外亦是侍卫,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金鱼儿一家人早被进来的侍卫用枪给拦住,梧桐站在院子中央,如坠烟雾。
门外传来铿锵有力的军靴踏地的声音,随着一声“立正”所有的侍卫身如坚松,行持枪礼。
苏傲焦急的步子在迈进门的一刹那,整个人就僵在那儿,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剧烈。两年啊,梦里嫣红落尽,断不开三世痴缠。他的脚似定住一般,迈不开一步,生怕这一步迈错了,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一样。
芊茵,白色的长裙曳地,两只滴水翠的耳坠子轻轻的晃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般顺滑。风吹着她的一缕秀发从下巴拂过去,永远的轻灵婉约,永远的出尘脱俗。她就像平静的湖面,琼瑶仙池,画舫成舟。
他呼吸有些不均,两年的压抑涌上心头,然而他却不敢大声喘息,他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他怕烟花太美,刹那繁华。
金鱼儿见一个军官直直的盯着梧桐,不知她们犯了何事,她叫了声,“梧桐姐。”想要走过去,那拦着她的侍卫,用枪杆横住了她,金鱼儿只吓得不敢再动。
院子里有几株桃花,粉嫩的桃花正朵朵飘落,密密的铺了满地。
苏傲踏着满地落花,走过去执起她的手,她的手小巧而柔软,轻盈一握,他便是醉了一般。她有轻微的挣扎,疑惑的眼睛我见犹怜般怔怔的望着他。
他的眼里含满了喜悦,悸动,失而复得,各种情绪更替交杂,他更正金鱼儿的话道:“她不叫梧桐,她叫芊茵,草字头的芊,草字头的茵,这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她不能吃虾,吃虾会过敏……”
“她喜欢画画,她的画栩栩如生……”
苏傲说的秋水含情,有些不能自己,由一瓣桃花飘落在她的发丝上,蜻蜓点水般婉丽,幽香,他继续唤起她的记忆,“你曾经打了我一枪,却故意偏离,因为你舍不得我……”
“你固执己见而嫁人,我在婚礼上把你抢了回来,因为我舍不得你……”
“你说培育了梧桐树苗等我回来一起栽下,我心心念念的回来了,你却没有等我……”
“我这一生只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和一件错误的事,那就是遇见了你和丢了你……”
他一字一句,无限哽咽,两只眼睛深情的望着她。
谁守孤凉,苦念卿卿锁心伤。
她静静的听着,任思绪飘远,往事如遗落在风沙里的沧桑。她叫了声:“瑞林。”
这一声犹如天籁,他的眼睛里氤氲着水珠,他把她紧紧的揽入怀中。这一刻,周围一片静寂,似乎只余了他跟她,他只要这一刻,愿时光静止……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