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小桃北被欺负之后，宋家腾就一直惦记着再去一次德义轩，他总觉得那个黑胖子不会善罢甘休。晚上干完活，他拽着三钉子与他同去，一方面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去喝茶了，另一方面他怕再出现上次的情况，凭他之力断是打不过对方的。
走到德义轩门前，宋家腾停下脚步，他转过头问三钉子：“咱俩是兄弟不？”
三钉子点头，“当然是，咋了？”
“我妹子在这茶馆里唱曲，若是一会儿见有人欺负她，你可得帮我！”
“你啥时候有妹子了？”三钉子将信将疑。
宋家腾有些不耐烦，“就说帮不帮！”
“那要真是你妹子，我指定帮啊！”
有了三钉子的回答，宋家腾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二人走进去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很快就有伙计过来招呼：“二位，来点什么？”
宋家腾看了看台上唱曲的姑娘，发现并不是小桃北，他问伙计：“你们这有个白白净净眼睛很大的姑娘，她什么时候出来唱？”
伙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小桃北吧？”
宋家腾点头，“对，就是她！”
“哎，”伙计叹气，“她也是不识抬举，被商会副会长的侄子看上了，死活不答应。前几天人家又来了，把她的胡琴都砸了，还打了人……多的我也不能说了，对了，你们打听这干嘛？”
“我找她……我找她爹有点事，他爹帮过我，我想亲自去道谢。你能给个地址吗？”
小伙计对着宋家腾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自己并不知道小桃北家在哪，宋家腾知道他在说谎。他踢了一脚身边的三钉子，示意他拿钱，见三钉子无动于衷，宋家腾伸手硬生生地从他口袋里抢出几个铜板递给了小伙计。小伙计笑了笑，趴在他耳边说出了小桃北家的具体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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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同于正阳街的繁华，小桃北家住的地方俗称贫民窟，七扭八拐再经过了多方打听，宋家腾终于找到了那个破败的小院。他与三钉子敲了敲门，出来的果然就是小桃北，依然漂亮，只是比起上次相见憔悴了几分。
“你们是？”
三钉子见小桃北这般问话，知道又被宋家腾这小子给忽悠了，这漂亮丫头显然并不是他妹子，否则怎么会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认识。
宋家腾开口刚要解释，小桃北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那次相见，忙开门把他们二人让了进去，嘴上还不忘诉说感激，“恩人，我想起你来了，快进来坐！”紧接着她朝屋内大喊，“爹，快看谁来了？”
屋内也十分的简陋，但却很干净，炕上躺着一位老汉，宋家腾认出，这就是之前在茶馆里拉胡琴的老汉，也就是小桃北的爹。小桃北让他和三钉子坐下，边给他们倒水，边问：“我和爹爹见你那天挨了打，一直惦记着，可再没见你来过。”
宋家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故作轻松地回答：“嗨，那点小伤就跟挠痒痒似的，我睡一晚上就啥事没有了。对了，听说后来黑胖子又去找你们爷俩麻烦了？”
见宋家腾逞强，一旁的三钉子忍不住别过头笑，那天宋家腾被揍的，第二天都快爬不下炕了。
一提到黑胖子，小桃北刚要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你们走后的第三天，他就又带人来了，说是要娶我做小。我爹知道他是恶霸，我又年纪尚小，所以断然不肯。期间发生了争执，他也没说什么就带着人走了。我本以为事情就结束了，没料想晚上我和爹收拾东西回家，刚走出茶馆没多远，就被几个混混给打了。我倒是没怎样，可我爹，我爹他……”
“小桃北……”小桃北的爹发出了微弱的呼唤，宋家腾赶紧上前帮着小桃北一起将她爹扶起靠在墙上，老头很瘦，脸色也非常难看。他不停咳嗽着，眼神有些混沌，但看见宋家腾还是充满感激的笑笑。“那天啊，多亏了你和那位……那位小伙子了。”
“别这么说大叔，你们该去报官的，他们凭什么随便打人，还没有王法了吗？”宋家腾有些激动，老头安慰式的对他笑笑，倒好象挨打的人是他一般，这令他心里更加难受了。
一旁的小桃北有些负气，“王法？王法都是给有钱人的，我们穷人家就只能受人家欺负，见爹这几天病得厉害，那茶馆的老板就直接结了工钱把我们辞退了。现在，我连给爹买药的钱都没有了。再这样下去，我不如就去桃花巷……”
“不许胡说！”老头好像拼尽了力发出了这一声怒吼，可紧接着又心疼地拉起了女儿的手，“小桃北……你记得，咱穷……咱穷要穷出个志气，不能……不能干那种抬不起头的事儿！你……记住没有？”话没说完，他再次猛烈咳嗽起来，最后竟咳出了一大口血，吓得小桃北立刻扶他躺下，不停用手轻拍他的胸口，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流了。
老头让小桃北先出去，然后让宋家腾坐在他身边，他再次安慰式地笑笑，嘴角还残存着为擦干的血迹。宋家腾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拉着老头的手说：“大叔您放心，我这就回码头借钱，我给您请郎中，一定给您看好！”
老头摇摇头，“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别看我老汉穷，可我……可我不怕死。我这辈子啊，娶了个好女人，又给我生了个好闺女，咋都值了！小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叫宋家腾。”他哭着答道。
“好，这个名字好，一看就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我老头子……我老头子不会看错！小桃北的娘死得早，这辈子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我对不住她们娘俩啊！我这闺女，从小跟着我到处唱曲，可是……可是她……”老头咳得有些厉害，宋家腾忙喂他喝了口水，本想不让他说了，可老头偏要说下去。“小桃北她是个本分的好姑娘，我没让她干过不干净的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大叔。”
“我这次要是挺不过去，你一定帮我……帮我给她寻个人家，穷苦不要紧，要紧……要紧的是，不能给人做小，不能做小啊！”
宋家腾点头如捣蒜，他擦干眼泪向老头保证：“放心吧叔，小桃北以后就是我妹子，我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的，一定不会让她给人做小！”
“好，好啊，那我这辈子，就值了，就值了！”老头笑着说完这句话，就沉沉地睡去了。
从小桃北家出来后，宋家腾和三钉子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宋家腾管三钉子借了他身上所有钱留给了小桃北。以前家里闹灾荒的时候，他曾经最多三天只吃过一顿饭，可就算那时他也没觉得苦。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生活是如此苦涩。
“我要做伙计！”冷不丁的，宋家腾来了这么一句。
三钉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做伙计？兄弟，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哈尔滨做伙计是一定要有铺保的，知道啥是铺保不？就是得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出个文书给你做担保。我要是有铺保，我早就不当苦工了，你一个乡下小子，谁愿意给你当铺保啊？我知道你可怜那对父女，可你得面对现实，好好当你的苦工，别瞎琢磨了。”
接完三钉子这盆冷水，宋家腾没再说什么，可他心里更加坚定了要当伙计的想法。做苦工那点工钱，他永远都只能混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不想赚钱，可刚刚小桃北的爹已经将她托付给了自己，如果那算是托付的话。
回到工棚里，宋家腾躺在自己那一小块地方辗转反侧，好像要把身下的褥子蹭漏一般。一旁的宋老侃看不下去，提醒他别总显示出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你知道我为啥事犯愁？”宋家腾有些没好气。
宋老侃仍然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却又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女人呗，还能有啥？”
宋家腾一下瞪大了双眼，他拼命回忆，但仍然难以确定自己在睡梦中是否说过什么出格的话。实在想不起来，他狐疑地盯着宋老侃，“你凭啥这么说，是听见啥风言风语了？”
宋老侃冷哼，慢慢张开眼睛，“你看看这帮人，一个个累得跟耕牛似的，哪有心思传你的闲话？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宋家腾回答。
“那就对了，血气方刚没愁事的年纪，不想女人还想个啥。”
想钱呗，宋家腾在心里回答，可宋老侃说得也没错，他的整颗心都被牵扯到那个破败的小屋里，那双闪烁着泪痕的眼睛好像勾走了他的魂魄。他再也躺不住了，从炕上再次爬起来快步走出了屋外。一旁的宋老侃仍旧没张开眼，只是暗自叹了口气。
又下雪了，刚才回来的时候还没下，宋家腾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灰白的夜空，感到有些茫然。他要干嘛，他能干嘛？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满脑子都是小桃北那双眼睛。可是他没钱，这种时刻，如若给他选择，让他去劫杀一个富人来帮着小桃北父女，他也是愿意的。只可惜，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富人就是陈大掌柜，但陈掌柜也不是恶人。
黑胖子是恶人，他是始作俑者，可自己有能力杀了他吗？宋家腾颓然地低下头，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那天与他一起解救小桃北的人，他依然记得那个人叫郑成军，他待的地方叫乔家沟。
他拍散了头上和肩上的雪，重新回到了屋内，一屁股坐到坐地户六子身边，他知道六子一定能告诉他，乔家沟究竟是什么地方。
“乔家沟？这你可问对人了，这要不是本地的坐地户，根本说不明白。不知道的都以为乔家沟是个帮派，事实上它是个村子。那儿过去是个三不管的地界，住的都是外乡人，还有一些零散的绺子和小偷小摸的混混，哈尔滨附近，属那地儿最乱。”
“乔二爷？乔家沟是因为他才命名的吗？”旁边有人插话。
“懂了六啊你，不懂别瞎白话！”六子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乔家沟里大多数本家都姓乔。可这乔二爷还真不是乔家沟的本户，据说过去还当过兵打过仗呢，地头蛇硬生生被这强龙逼下去了。哎呀，这再乱的地方有了领头的就有了章法，自打乔二爷成了那儿的头，反倒再没听过乔家沟的人出来祸害老百姓了。”
伴着六子口若悬河的讲述，宋家腾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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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过午饭，宋家腾就和汪麻子请了假出发了。离着乔家沟还有五百多米的时候，马车就停下来，好说歹说的车夫就是不肯再前进半步，无奈之下，他只好下车。
从远处看，那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小村子，村口没什么人，只有一位大爷正在劈柴。
宋家腾顺着脚下那条小路朝村子走去，走到那劈柴大爷身边时，礼貌地问：“大爷，这儿是乔家沟不？”
那大爷直起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表情有些奇怪，不过很快恢复了冷漠，“是。”
“那跟您打听一人，您认识郑成军不？”
大爷听见这个名字，再次看了看他，宋家腾看得出，他算是问对人了。大爷却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条岔路口，并做出了一个转弯的手势，便再次低下头干活了。面对大爷的沉默寡言，宋家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了谢朝他指明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弯，他就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小伙子，他们正大呼小叫地围堵一只狍子。这时一个正咧嘴笑的男人发现了宋家腾，他使了个眼色，很快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齐地朝宋家腾看过来，就好像盯着一只比狍子更诱人的猎物。
“嘿，你谁呀？”带头的问。
宋家腾看看周围，确定周围没有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于是走上前再次打听起了郑成军这个人。
“你找郑成军？”其中一个人挑着眉打量着他问。
“你们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那人笑着说，他招呼其中一个小个子看好那只狍子，然后掸了掸身上的雪，说：“跟我走吧！”
紧接着，宋家腾就跟着这五六个人朝不远处的一间院子走去，走进院子后，那个带头的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进屋。他原本还在为顺利找到郑成军而高兴，可万万没想到前脚刚迈进去，后脚就被人用麻袋蒙了头。
宋家腾奋力挣扎起来，可是对方毕竟人多，三下两下就把他五花大绑地抬了起来。宋家腾的头蒙在麻袋里，却清楚地听见外面那几个男人的笑声，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那天的黑胖子一提到乔家沟就闻风丧胆了，这里果然就是个土匪窝。
“王八蛋！”宋家腾怒骂，可随之换来的却是狠狠的一拳，这一拳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觉得有股火热的液体流淌下来。套在头上的袋子被拽下来，眼前围着的那几个人正在对着他奸笑，他整个人已经被反手绑在了一把椅子上，鲜血顺着鼻腔流下滴在裤子上，那几个人笑得更凶了。
“嘿，小子，来乔家沟干啥？”
“我找郑成军，我早就说过了！”宋家腾怒吼。
“喊什么？”旁边的人比他声音还高。
为首的那个男子摆摆手，他蹲下直视宋家腾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小声说：“我不管你找谁，我奉劝你交50块大洋出来，否则我这帮弟兄们可是邪性得很，我怕过一会儿你出血的就不只是鼻子了。”
“我没钱！”他说的倒是实话，那张最小面值的票子刚才已经给了那个车夫，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
“那就写信叫家里人来赎！”一个脸上带着疤的男人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说。
“我爹娘都死了，没人会赎我，要杀要剐随你们吧！”
正说到这，宋家腾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朝门口望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村口遇见的砍柴大爷。他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
那个带头的男子并没有理会宋家腾，而是叫了一声“爹”。砍柴大爷依旧寡言，他只是看了看正在流鼻血的宋家腾，就转身出去了。带头男子也跟了出去，两人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这关他什么事呢，宋家腾此刻只想立刻离开这间屋子，毕竟他还有要事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