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英雄变土匪
小黎小姐2017-06-15 21:514,035

  那年宋家腾才四岁,他爹娘压着十车麦子进城交粮,第二天一个同行的小伙子连滚带爬地拖着一个回了村里。说是半路遭了土匪,那土匪头子口气大得很,他说这粮与其孝敬皇帝老儿还不如孝敬了他。几个同乡想赶着马车逃走,都当场死在了绺子的刀下。宋家腾的娘被绺子掳走了,他爹一路上去,也不知死活。

  从那天开始,宋家腾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娃儿。但族长说,宋家腾的爹娘是为村上死的,算英雄好汉。宋家腾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的遗孤。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三年后宋家腾的爹居然又活了。同乡的屠户带着媳妇去外乡喝喜酒的途中遇见了绺子,眼看着对方刀要抹到了他的脖子却停了下来,他定眼一看险些吓得尿裤子,这带头的不就是三年前死了的宋老哥吗?

  宋家腾的爹不忍对同乡下手,放他回了村,并警告他不要 回去胡说,否则要了他的狗命。

  可谁成想,屠户刚一进村,就把宋家腾的爹进山当土匪的事船的满城风雨。一夜之间,宋家腾再也不是英雄的娃儿,反倒成了土匪的种。村里的女人们最爱嚼舌根,前一天还被她们换作善人的人,此刻从头至尾都变得劣迹斑斑。她们甚至也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宋家腾,说他身体里流着土匪血,一旦发作也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霸。

  流言愈演愈烈,最后变成是宋家腾的爹伙同土匪帮劫了村里的粮车,整件事成一场意外彻底沦为了阴谋。

  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死了儿子的爹娘,在一个夜里围住了宋家腾的家。那幢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子,在那一刻变得摇摇欲坠,仿佛任何一个人都能随时冲进来踏平一般。宋家腾的爷爷气不过,与一个悍妇扭打起来,被推了一跟头竟再站不起来,在家躺了不到十天就死了。宋老侃闻讯从城里赶回,他红着眼拎着杀猪刀到悍妇家闹上了一闹,最后拿着一袋钱满意而归。

  宋家腾至今也不知道,当时宋老侃究竟是怎么闹的,更想象不出来往日爷爷口中那个不着调没出息儿子是如何一个人敌对了那么多张嘴。他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人欺负过他或是闹过他们家。甚至很多平日里都不怎么走动邻里,在那之后都会有事没事的在茶余饭后凑进他家院落听宋老侃唱曲儿。倒是他亲眼目睹了,爷爷口中往日引以为傲的大儿子,是如何在生死未卜下将这个家几乎彻底摧毁的。

  如今十几年过去,宋家腾并没变成恶霸,也没人再见过他爹。他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究竟和别人有啥不同,宋老侃也并未因此对他另眼相看,他有时甚至觉得,这个二叔和亲爹没啥两样。只有每次听见有人提到土匪绺子的字眼,他都免不了心惊,那恐怕会是伴随一生的阴影。

  火车是不是当真和飞的一样快,宋家腾不得而知,但当他回过神来,路程已经过半。昨天,他特意去集市上买了件崭新的靛蓝色大襟衫,这是他过年里都没舍得给自己添置的一份奢侈。一个干活的苦哈哈,有衣遮体就该知足,哪里顾得上新旧?

  每个月只要一发工钱,宋家腾第一件事就是帮小桃北添置一件两件物件。小桃北到戏班的第二个月开始,便不肯再收他的钱了,她说白拿别人钱财不地道,这是她爹教她的为人之道。宋家腾一听有些急了,“可我不是别人,我不是你哥嘛,你咋还跟我外道呢?”

  “可我爹说了,这世上我就他一个亲人,只有他的钱我能白要,这是行走江湖的规矩!”

  宋家腾心说,这哪里是什么江湖规矩,江湖人都恨不得天天捡馅饼。说到底,这不过是当爹的看惯了风月场上的事,所以给闺女定下了底线,怕她有天会为了蝇头小利吃亏罢了!宋家腾自然更不想破这个规矩,于是他不再给小桃北钱,他把钱全换成了实物,或者偶尔带着小桃北出去开荤。他穿啥不重要,反正每天都是麻袋一扛,臭汗一淌,啥衣裳也穿不出个好来。可这次不一样,尽管那个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可以与之走动的亲戚,但毕竟是要回去了,总想打扮得体点,给人点衣锦还乡的错觉。

  阳光斜照进窗子,整个车厢都变得暖洋洋的,宋老侃已经昏昏沉睡,宋家腾死死地盯着窗外,与对面的邢东子无言。小丫头李红樱倒是精神得很,手里端着本大书饶有兴致地翻着。邢东子没读过书,识文断字都是到东和以后被陈国富逼着学的,谈不上精通。他用余光一扫,只认出第一个“水”字和最后一个“传”字,却不认得中间那个“浒”字,至于整本书讲的是什么,他便更不得而知了。

  正在此时,李红缨突然抬起头,发现邢东子正紧盯着自己却并未躲闪他的目光,而是抬手将书递了过去,“要看吗?”她问。

  邢东子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不看了,粗人,不识几个大字,还是你看吧!”

  妇人见邢东子和女儿聊天,便又来了兴致,她似乎是很耐不住寂寞的人,“大兄弟,你们几个去长春,是去做大买卖吧?”

  “是去…探亲。”

  “啥?你们有亲戚在俺们那嘎哒?哪个村的,没准我认识呢。你们啊,别嫌大姐话多,俺这人吧就是热心肠。你们可能有些年头没回去过俺们那儿了,这几年土匪闹得不是一般凶,要是走差了路遭了劫,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俺们村那儿没匪!”宋家腾突然来了一句。自从有人在村口见过他爹后,他们村从此再无人滋扰,于是宋家腾总是暗自认为,这是他爹在守护着那里。只可惜,他的臆想从未得到过认证,但得不到认证依然不妨碍他笃定,这不是信仰又能是什么呢?

  只可惜,妇人并不理解他的信仰,甚至还急着否定了他,“这可说不准,你老家在哪儿?”

  “八子庄,听过没?”

  妇人一拍大腿,“咋能没听过,你得有阵子没回去过吧?八子庄刚过完年就被绺子给洗了,据说村儿里没啥人了,都是些老弱妇孺,绺子也没得啥好,就抢了几头牲口。”

  “别瞎白话了,娘们儿家就爱扯老婆舌,俺们那穷乡僻壤的绺子去了也得哭着回去。”

  “唉呀妈呀,你咋还不信呢,你们族长是不是叫王北旺?”

  “你咋知道?”

  “他死了,他领着村民跟绺子拼大刀,给砍死啦!”

  妇人后面的话,宋家腾已经听不进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宋家原本在八子庄还算是中产户,加上有族长这个娘舅在,多年来过得顺风顺水。只可惜一场浩劫之下,宋家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偏偏剩下的宋老侃又是个只念着偷奸耍滑的主儿,撑不起家业,所以没落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后来几年的生活,是卖了房子卖了地才撑过来的,最难熬的时候,宋老侃曾带着宋家腾去赌场里孤注一掷只为换一顿饱饭。

  他依然难以忘怀,当初因为那条他爹是土匪的传言,他舅舅是如何与他们宋家划清界限的。甚至为了表明自己大义灭亲的立场,多少次当着全村人的面,他故意为难他们叔侄俩,逼着他们上缴难以承受的皇粮。宋老侃那时背地里唤他“王八羔子”,气急了也逼宋家腾叫,久而久之,他的这位舅舅就彻底成了一个王八羔子。

  可如今,这个王八羔子已经成为一副深埋土底的刀下魂。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记忆还定格在去年临行时,王北望站在村口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他没有给他一件棉袍,没有给他一个铜板,没有给他一句祝福,只有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或许那眼神里包含着甩开这个不良亲戚后的轻松,可此刻宋家腾在回忆里宁可将它解读为不舍和担忧。在他爹娘活着时,王北望也曾是一个幽默可亲的舅舅,也曾将他高高举过头顶。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宋家腾心里还没有对错。他只知道,即使这个王八羔子干过再多冷酷绝情的事,此刻人已经死了,他心底里依然萌生出一丝始料未及的哀伤。

  “想什么呢?”邢东子一把将宋家腾从回忆里推回现实,“咱们就听大姐的,抄小路,免得遭了土匪,得不偿失!”

  “小路?”宋家腾刚想问抄哪门子小路啊,就看见邢东子正朝他眨眼,于是很识相的没有继续追问。

  邢东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对这对陌生母女生了恻隐之心,想要借机护送她们一程。刚刚的对话中,妇人嘴上强调是在帮他们指条明路,实际上所有伎俩邢东子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妇人也要走那条小路,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此乱世无疑是危险的,所以这所谓的同路便是最好的掩护。尽管时间紧迫,但是邢东子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心说就全当回报刚才李红缨因为自己所挨的那一巴掌了。

  中间站停靠,宋老侃醒来,拽着宋家腾与他去车门口透风。妇人也坐得疲惫,起身跟着去了,邢东子被留下看管物品和李红缨。突然间,五个人只剩下两个人,邢东子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李红缨正有些好笑地盯着他。

  “饿了?”邢东子问。

  李红缨摇头。

  “渴了?”邢东子又问。

  李红缨继续摇头。

  “那你这是干啥玩意,都给我瞅毛愣了一会儿!”邢东子脸有些微红。

  李红缨更觉得好笑了,她抿着嘴合上手里的大书,递了过去,“送给你!”

  这下轮到邢东子摇头了,他识字有限,平日里看个货单或是账簿还勉强凑合。至于看书,那简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面对李红缨的馈赠,他受之有愧,但李红缨的目光不容回绝,他只好接了过去。“好看吗?”

  “写一个土匪窝里,一百零八个绺子的故事。”她回答说。

  “啥?”邢东子万万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津津有味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下午的书,居然会是一本写绺子的书。他更不敢相信,文人愿意把笔墨浪费在土匪的山头上。

  这时,宋家腾三人回来了,这一站上了许多人,车厢里再度热闹起来。李红缨却恢复了之前的严肃,就好像从未与邢东子进行过刚才的攀谈,她看起来年纪与柳荷儿相仿,可脸上却多出一丝杂草般的坚韧。

  余下的路程,因为宋老侃与妇人热火朝天的攀谈而显得没那么漫长。邢东子用手反复摩挲那本大书,最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只看了两行,就有近十个字认不准,于是只得再度合上。他是家里的独苗,家里的境况也还算过得去,可毕竟是乡下小子,哪有几个讲究读书的?他心想,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个德行了,将来有了儿子一定要让他做个像孙先生那样的文化人。

  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四通八达。

  宋老侃叔侄俩有一种难掩的兴奋,即使是当初再不屑停留的家乡,此刻都有了一种神往的亲切感。这种心情,邢东子自然是难以体会的了,他满眼看见的都只是陌生。但是因为有过和陈国富去满洲里的经历,所以故作镇定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极力掩饰一个初来乍到者脸上该有的神色。除了尽量模仿出宋家腾脸上的欣喜,就只有加快脚步行进,好让所有人没时间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 老侃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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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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