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热烈欢迎 下
竹叶青2017-02-07 14:324,985

  岳姐刚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楼下传来,语气里透露出明显的不满情绪。“怎么这么乱轰轰的,半天了,一直没消停过,干什么呢?!”

  一个老头出现在楼梯拐角处。他六十岁上下的年纪,几缕稀疏的白发从左至右地横在脑门上方,露出光可鉴人的头顶。随着他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角,能看出此人原本是个有棱有角的方脸型,无奈岁月和地球引力把皮肉拉扯得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他的脑袋和后背间的角度弯曲得像一根龙头拐棍,双腿半曲着立在地上。

  搬家工人扛着箱子从老头身边经过。在老头站立的地方,工人颠了颠膀子上的箱子,箱子的一角从老头的鼻子尖擦过。老头本能地向后趔趄两步,后背靠在墙壁上。这让老头更加愤怒了,他的身体收紧,挺起胸膛,跟刚才摇摇欲倒的样子判若两人:“搬家怎么了,谁没搬过家啊!搬家也用不着大呼小叫的。”

  老头正说着,两个搬家工人抬着长方形的箱子走到楼梯拐角处。因为箱子太长,拐弯时,两个人要不断调整彼此的角度。站在上面的工人,用劲稍微一大,箱子的一角擦着墙皮,划出一道灰色的痕迹。

  “你看看,你看看,好好的墙,才粉刷没多久,又给弄脏了,多难看啊!”

  杨恒走几步迎下楼。“说得对,这是公共设施,得爱护。你们动作轻点。不过比墙更重要的是,刚才没碰到您吧?”

  老头看看杨恒,并不答话,咬紧牙关,用泛着红光的眼睛移到上上下下的工人们身上,有几个人被他盯得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像是犯错的小学生。“太不像话了,不像话,不知道轻点吗?”老头凭空说了一句,不知道针对谁,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挨训的份儿。

  “哎呀,一不留神,你怎么就跑出来了。”一个女人从下面紧走几步,靠到老头身旁,她一只手抓住老头,同时好奇地顺着老头的目光往上看。

  女人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即便是从家里出来,脸上仍然化着精致的妆容。她白皙的面庞上,五官分明,颜色用得既不轻佻,也不老成,既不浓重,也能辨得出来。她只向上那么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脸上平静得很,如同周围的一切纷杂与她无关。

  杨恒说:“我们这闹了点,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过东西不多,一会儿就好。要不您先回去休息休息?这乱轰轰的,万一不留神伤着您,那多不好啊。”

  一名小区保安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地赶上楼来,他闷着头跑,差点撞上女人。保安抬起头,他面色很黑,额头隆起,眉骨突出,眼睛深陷,颧骨又尖又高,鼻子又宽又扁,嘴唇厚实,一看就是南方人。

  “小张啊,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乱的,你们物业也不管理管理。”老头的威严在张保安身上找到了出口。

  “是,是,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还是晚了一步。”张保安浮现出忠厚的笑容:“您回去吧,我来看着。”

  “你听听这上楼,嘡嘡嘡嘡的,还说话那么大声,我在紧里头屋里都觉得吵。这是周末,搬家没关系,但是不要干扰到别人休息!”有了跟班的人,老头说话更有底气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所有人语塞。

  只有一个人除外,就是他旁边的女人。不管他怎么发脾气,嘶吼的、压抑的、颤抖的,女人已经习以为常,早就让自己的心情不再跟着波动。她不易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拽住老头的胳膊。她的声音不高,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没事的,回去吧,搬家嘛,难免的,你凑什么热闹,回去好好画你的画去。”

  老头的神气劲儿在刹那间被什么东西抽走,身体缩回到初见时的松松垮垮,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温柔表情,像一只顺从的绵羊,一声不吭地跟女人走了。

  老头走后,张保安一声不吭地站在米音非家门口,像是一尊门神。门神是贴在门板上,脸朝外驱邪避鬼的,眼前这位不偏不倚冲着自家门内,楼道本来就不宽敞,不论怎么转身,换成什么角度都能看到他那直勾勾的眼神。

  “你——没别的事可干吗?”米音非没好气地问。她对上次和保安争论的事情耿耿于怀,抱怨的态度不由自主地转嫁到这个张保安身上。

  跟上一次说话凶狠的保安不同,这个张保安态度十分温和,就像他跟导演说话是一样:“不是不是,这不你也看见了,别的业主有意见,我们也是不得已。”

  “不都解释过了,一会儿就好。再说,就算你站这儿,能起什么作用?是他们腿脚就快了啊,还是力气就大了啊?”

  “这个——我哪有那本事啊。”张保安赶忙摆手,“好歹我在这儿,要是再有人有意见,我们算是在现场了。”

  杨恒看张保安一副身不由己的尴尬样子,想来他也是有口难辩,他出来打圆场:“我知道你们也挺不容易的,有点埋怨不公,都得你们担着。但这会儿实在没必要,就是正常的搬家,谁家都会有的事情。你这么盯着,大家都不舒服。你要是觉得没法交差呢,你说谁是负责人,是你们保安队长,还是物业经理,我给他们打电话。怎么样?”

  张保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地半天没有说出一句有意义的完整句子。搬家工人头也不抬地跑上跑下,照搬无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知道自己站在楼道里,顶多是个易碎的摆设,只得说:“那你们动作轻点啊。小心楼道里的线路盒子,电表,还有着管道井,搬东西的时候别碰坏了。楼道里不能抽烟,还有······”他抬头看了看所处楼梯的上面,“别让工人跑到其他地方去。”

  张保安背影消失在下行楼梯的拐角处,杨恒上前一步,从楼梯扶手的缝隙间确认张保安已经走远,他轻声问米音非:“刚才我就奇怪,你们家已经是顶楼了,怎么还有一段上行的楼梯?”

  摆脱了张保安,米音非这才有精力关照搬家的事情。她转身去看工人们在客厅里用箱子堆放的小山,小山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地板上,包装膜以外的地方仍然干干净净。她不由得暗自笑了笑,这都是杨恒的功劳。“应该是通向房顶的维修通道吧。”她心不在焉地说,“哎——你上那儿干嘛去?”

  杨恒不吱声,迈出一步向前,探头从楼梯扶手的间隙向下看,确认张保安已经走远,一转身走上上行楼梯。上行楼梯也分为两段,但是比正常楼层之间的级数少。转过折角,一抬头就能看见关闭的木门。上次,也是唯一的那次,米音非就是在这里停下脚步的。杨恒没有犹豫,继续往上走,一直到木门跟前。木门上有个锁眼,看不出来是锁着还是开着。他轻轻地转了转木门把手,就势加上一把推力。把手向下旋转,但是门纹丝不动。他又试着拉门,还是没有动弹。他顺着木门的边缘查看,门缝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起来没有可以突入的地方。

  杨恒回到米音非家门口,低头看他的手掌说:“也没什么东西啊。”

  “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你以为有什么?”米音非反问。搬来这么长时间,她只踏上那段上行楼梯一次,看到上面除了把守的木门外空空如也,便再也没兴趣了。

  “没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个保安谨小慎微,此地无银地特别强调不要上去?”杨恒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出来哪里吸引他的注意力,可就是觉得有点意思。

  “人家是说不要跑到其他地方去,大概是担心冲撞了邻居,再给他们保安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不是,”杨恒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他嘴上虽然那么说,其实就是特指上面。”

  “那也许是怕工人闷头爬楼爬转了向,跑到房顶上吧。”

  “上面有道木门,门锁着,想上房顶也上不去啊。”

  “是你非得说保安特指上面的。”米音非哭笑不得,左右都让杨恒说了,她说什么都不对。关键是他们俩就因为张保安无意中一个的动作,争论于己无干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

  杨恒还没有放弃:“我刚去试了试,门把手挺干净的,应该是有人经常用。”

  “我搬来这么久,就没见人从这上去过。”两名工人抬着个大一些的箱子上来,这应该是最后几个箱子中的一个了,米音非赶紧给让开道。“这楼道里每天有保洁人员清扫,应该是他们给擦的。”

  “那锁眼上的锈也是保洁人员给擦的?”杨恒问。

  “锁眼上的锈?”米音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对呀,要是像你说的,那门不怎么用,锁上还不得落了尘,生了锈。怎么我看还挺光滑的呢?”

  这边工人头儿让米音非清点货物,签确认单,那边杨恒还在刨根问底,米音非没有搭理他,留他一个人去绞尽脑汁。等工人们都走了,米音非才说:“那是紧急时使用的通路吧,万一锁锈住了,想打打不开,耽误事情,所以平日要保养的吧。”

  两个人关上大门,回到客厅里。米音非坐在沙发上,歇一歇站久了的腿脚。杨恒站在落地大窗前,看向对面一栋楼。那楼顶的横切面是三角形的,中间高,两边低,檐顶用灰色的瓦片形状的物体覆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赶上下雨,雨水可以自然地顺斜面而下。三角形的檐底盖住顶层住户的窗户上棱,但是在楼梯间的那一纵列上,窗户向上延展到斜面的中部,大概就是对应杨恒刚刚爬过的上行楼梯折角的位置。檐顶上立着两三个烟囱一样的方形管道,管道外壁看得见几节竖梯,可能维修人员就是通过管道到达楼顶的。

  杨恒突然想起个问题,问米音非:“你们买这顶楼的时候没有送阁楼吗?”

  一楼的送花园,顶楼的送阁楼,中间的送开放阳台,层高宽裕的送空中面积,这已经成了卖房时默认的营销手段。在售楼人员的嘴里,“才”字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准则的字眼,像什么“这房子才一千万”,好像谁的兜里随时能掉出这么多钱一样。万一顾客嫌单价高,售楼人员可以摆出就等着你这么问的得意,说算上花园、阁楼、赠送面积,单价非常划算了,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价钱。

  “没有啊,房产证里没有,原来业主也没说有。”米音非肯定地说。

  杨恒相信米音非是不会搞错的,她抱着装房产证和重要资料的皮包抱得那么紧,里面的内容一定是烂熟于胸。”那挺可惜的,要是有阁楼的话,可是不小的面积呢。”

  “也许是这房子盖得早,卖得早,那时候还没有附送阁楼一说吧。”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想来齐心湖的房子最顶层也有一小段楼梯,再往上就是通向房顶外面的小门。他们在那里生活二十几年,不过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门被打开,让工人上去维修。这个小区大概是沿用了这一思路。杨恒的目光不再看向对面的楼顶,他顺着楼体扫视到楼下。搬家公司的汽车已经发出突突的响声,几名工人还在车下收拾残余的工具。一个女人走到车前,跟工人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抬头向米音非家的位置看。

  “哎,你看,这个人是在找你们家吗?”杨恒问。

  “找我家?”米音非想不出来谁会找她,除了上次招待同事和今天邀请杨恒,还从来没有人主动上她家串门。

  米音非走到杨恒身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哎?那个女的——”

  那女人仿佛是听到了米音非的话,她迅速转身,加快脚步,匆匆忙忙地消失在灌木丛后面。

  这个就是曾经好几次出现在她门前楼梯折角处的女人,米音非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前些日子,整个小区更换门禁系统,从黑白变成彩色的可视系统。为此每家每户交钱安装室内的面板,还得重新制作感应小钥匙。这么一来倒有个好处,从前的系统不仅可以用感应钥匙,其实还可以通过密码开门。这是米音非亲眼见到低层的业主在面板上按了一串数字后才知道的。也就是说,只要知道密码的人都可以随时进出单元,安装新系统时,米音非特意问了工程师,工程师说以后没法用密码了,只能用感应钥匙。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米音非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或许是新的门禁系统把她拒之门外了。

  在五层楼之外的距离,她不可能听到米音非的话。那应该只是个巧合。她到底在楼下干什么呢?她的样子像是在打探米音非的行动。这么说,以前在楼道里时,她也是在看守米音非的家了。米音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不,她们一定不认识。既然没见过面,她没有必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也许是她担心出现的次数过多,引起米音非的怀疑。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关心米音非的一举一动?

  说到奇怪,还有什么比今天更奇怪的吗?米音非这里平时除了她自己,根本看不到其他人,今天忽的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像是商量好的一样。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漫长了,她的身体疲乏,口唇干渴,她只想把自己扔到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幸亏有杨恒,前前后后后帮忙照应。换了米音非一个人,她肯定应付不过来。以前日子里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些波澜不惊的琐事,让她误以为自己能处理天下所有的事情。事实证明,还是伟人高屋建瓴,她能顶半变天就不错了。如果可以,她到情愿躲到另一半边天的后面去。

  米音非不想再动脑筋了,那个女人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至少目前她没有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米音非允许自己松懈,因为那个女人只是一个人,而她这里还有杨恒。

继续阅读:第13章:孤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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