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理发店老板
竹叶青2017-02-07 14:395,928

  这是理发店在小区经营的第八个年头。它面积不大,大约有三十平米,外加一个封闭的狭长走廊,那很像是为了采光设计的封闭式阳台。一进门对着的墙角里放着一张洗发按摩椅,因为没有替班,常年无休的缘故,深棕色的座椅垫在屁股的位置上已经磨得颜色发白。按摩椅放脚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杂志架,形式上比照大理发店的样子,名义上是给顾客提供最新的时尚风向杂志,实际已经沦为杂物架,除了几本被翻得起毛边的陈年旧刊,架子下面堆得是小皮球,小汽车,小滑板,都是孩子的玩具。里面只有一个工作台,这是相当实际的安排,多了并没什么用,整个店只有王老板一个理发师,洗剪烫染吹都是他的活儿。他老婆虽然也在店里,多是躲在走廊里做些洗涮的杂务,赶上有人烫发或者染发,才出来帮忙。店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倒是存放工具药水的隔架和客人等待区。

  不请帮手也是出于性价比的考量。现在最简单的男士洗剪吹,在有五、六个理发师,四、五个小工的店里,怎么也得是五十块钱,小区理发店就只收二十五元,便宜一半。所以但凡不是那么讲究,非得点名要给明星做过发型的理发师操刀的人,挺愿意选择小区理发店的。客人多了,就不得不排队等待,又便宜又近的好事大家都想要,但总得付出点什么。好在店就在小区里面,客人要是实在不愿意等待,可以先回家睡一觉。当然也有专程开车从外面赶来的顾客。小区施行的是固定车位,理发店门口的几个车位上如果停的是外来车子,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去理发店的。从牌子上看,来者不乏开好车的人。说到底,在哪理发跟钱没有绝对关系,谁也不是掏不起那五十块钱,图的是个自己喜欢。

  如果来客全部是二十五元的消费标准,王老板的确着实难以挣钱。不过人类社会早已进入精细化分工的阶段,术业有专攻,从另一个角度说,社会创造条件让懒人更懒。顾客自己购买染发、烫发或者护理药水,一来是价格比理发店的便宜,二来是看中习惯的牌子和成分。要说自己动手染烫,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既伤手又辛苦,哪里比得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等别人代劳,顺便做个按摩来得享受。所以理发店的一个重要手艺是给客人烫染发。隔架上摆的多是客人寄存的药剂,每个瓶瓶罐罐上用胶布写好名字和日期,等待它们的主人下一次的到来。

  八年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理发店偏居在物业办公室的旁边,厕所的斜对面。它和物业办公室夹角的位置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圆形房间,那里曾经是一间便利店。虽然出了小区十分钟的路程内有大一点的超市,便利店老板想的是超市总归有个运营时间,他吃喝住在店里,客人随来随时能买东西。像是谁正在做饭当中,急需油盐酱醋,总不方便跑个来回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去超市,这时候便利店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下楼上楼不过五分钟。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便利店老板设想的突发情况实在不足以支撑小店的经营。谁家也不是天天少油短盐,实在不行了,还能从网上叫外卖,连家门都不用出,更方便。便利店老板只好关门理撤店。后来这个房间又有几次被接手,新老板们一致的思路是想着利用原有的基础继续开便利店,无一不以关张告终。

  理发店能够屹立不倒,自然有王老板独到的地方。首先当然是节流,像按摩椅、毛巾、发具用过多年未换是一例证,另一例证是自从他打听到物业的wifi密码后,赶紧把自家的wifi停掉。为了不让物业轻易发现有人蹭网,他小心翼翼地保持间断性上网。不过他最主要的本事还是开源,他这个开源不是增加服务项目,也不是扩展店面数量,靠的就是一张嘴。嬉笑怒骂,上天入地,古往今来,他并不是想起什么说什么,话题要看客人的喜好。客人家有小朋友的,他说幼儿园和亲子班的事情客人身体不好的,他说上医院看病多么心力憔悴的经历;客人喜欢八卦新闻的,他就说些鸡飞狗跳的故事,越狗血客人越开心。这些故事不全是他的亲身经历——他常年窝在小小的理发店里,自己的故事难免有说完说厌的那一天。于是他想到一个办法,他给客人讲一个,再让客人给他讲一个。客人讲给他的他记住了,再讲给下一个客人。如此循环,累计下数不清的故事。客人喜欢听他讲故事,他有一副与生俱来的好口才,虽然带着山东口音,但是再平淡无奇的故事,经他嘴那么一加工讲出来,就被赋予一种比黑色浅一点的幽默感。

  米音非坐在按摩椅上,等王老板去拿洗发水。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理发,她盯着天花板,一块发灰的墙皮摇摇欲坠。理发店成了话剧班开会的据点,还没有排练一次,几个女人倒是把自己的发型先做好了。

  “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王老板调侃道。因着话剧班的名头给他增加生意,像米音非这样从来没有光顾过的,也成了他的客户,他当然乐意。

  只是在理发店开开会还可以,要是排练就差些意思。屋里有好几个桌椅板凳,烫头架子,排练起来非得把人绊倒不可,还耽搁了生意。

  “你说说你们怎么想的?阁楼——那物业能答应吗?回头谁翻到楼顶上,出了事怎么办。”王老板一边朝米音非走,一边说,“这旁边不是有现成的场地嘛。小超市关了以后没人租,物业放了几把椅子进去,到时候挪挪就成。我估计物业不会不答应。”

  在屋子的另一头,狗妈妈正在烫头发,别的她没听清楚,就注意到阁楼了。她的脑袋涂上白花花的药水,安满发卷,正扣在一个半圆形的玻璃罩子里。玻璃罩子喷出热腾腾的蒸汽,把狗妈妈后脖颈子熏得红彤彤的。她像是有些痒痒似的耸耸肩膀,但是不敢破坏了挺直的姿势,那样烫头的效果会大打折扣。她只好梗着脖子,斜着眼睛,冲米音非的方向说话。

  “我看啊,咱们那话剧一时半会排不成了。前两天闹得沸沸扬扬那事,把导演裹进去了。他生气,又跟物业杠上了。”

  米音非说:“不是已经搞清楚前因后果,风平浪静了吗?”

  王老板说:“是啊,当初我就说肯定是谣言,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得出来。可笑的是,那么多人传来传去,居然不知道是真是假。”

  米音非好奇地问:“那你怎么猜到是假的?”

  “这有什么难的?”王老板摇头晃脑,一副未卜先知的得意样子:“一来老头身体不行,从头发上就看得出肾虚,哪来的精力;二来他老婆已经比他小很多了,犯不着上外面找,他不担心他老婆外遇,反倒是他老婆对他看得很紧;三来嘛,他一把年纪了还愤青得厉害,没事儿净挑社会的毛病,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对。远的不说,就咱们这小区的物业,他跟人家吵了多少次架了。为了钳制物业,他专门强烈要求进入业主委员会。你说他一天到晚精力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了,哪里还有工夫干乱七八糟的事去?”

  “那女的真有毅力,我见她好几次,就愣是站在楼道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也叫功夫不负有心人了。”米音非说。

  “要不说家贼难防呢,那男的防范再严密都没用。”

  狗妈妈听到这里,“啪”地把手中的杂志拍在桌子上:“什么叫家贼难防?你整天讲故事,用词都用不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就是活该,他怎么没被打啊!”

  王老板从米音非的左边转到右边,举着剪刀和梳子的手扶在米音非的头上,背对着狗妈妈,冲米音非挤了个鬼脸:“这姐姐——哎,我上次跟你说的你们五楼的小伙子,你见到没有?”

  狗妈妈没有吱声。

  “我看他挺好的,长得一般了,不过男人,要那么帅有什么用,是不是?回头再被小姑娘给弄走了。”王老板絮絮叨叨地无所顾忌,全然不顾现场还有本不知情的旁人。

  “行了。”狗妈妈的声音中没有了往常的活跃,有些嘶哑但是坚定。她知道王老板不会轻易停下的,他这张嘴,就是不懂得闭上。她提高嗓门,这一次更加坚定,但不再嘶哑,“行了。”

  王老板戛然而止,一时理发店里静得只有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他老婆感觉到不对劲,从走廊探头观察。

  狗妈妈忽然觉得自己把气氛搞得太尴尬了。说实话,自己这点事小区里有几个不知道的?就算不知道,见她常形单影只的终日遛狗,也能猜测出一二。就算没有猜测出来,也能从王老板这里听到。能阻止得了王老板一时,能时时刻刻盯着他吗?再说,王老板是为自己好,没有恶意,他也不是无所不知的神通。

  狗妈妈润润嗓子,调整成平时的音调:“瞎胡闹,你不是说我比小伙子还大十多岁呢吗?”

  “大好几岁怎么了,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再说,不试怎么知道。”王老板也迅速回复到冷场前的状态,好像大家只是因为看电视停顿了一下而已。他老婆看相安无事,又回到走廊里干活。

  “还不得让人笑话。”

  “合不合适自己知道,他们笑话得着吗?”

  之前米音非不知情,现在她不能再装聋作哑,假装不知情,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我见过那个人,叫黄渤,跟演员同名同姓。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狗妈妈说:“你才见过他一次面,就知道他不错啊。”

  “说话很和善,好像对戏剧知道不少。我拉他进话剧班了,是他建议到阁楼排练的。”

  狗妈妈这回顾不上烫头的标准姿势,扭过身警惕地问:“他同意了?他有空吗?”

  米音非仔细回想,黄渤好像的确没有明确地表态参加。“应该是吧,反正他没有回绝。”

  狗妈妈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脑袋离玻璃罩子越来越远。

  “哎,你别动啊。”王老板赶紧过去把狗妈妈扳回原来的姿势。“别紧张啊,你不是说咱们这话剧还没准什么时候开始呢嘛。”

  米音非觉得自己作为听众,这个话题也很尴尬。感情生活没有出口,从这个角度讲,其实她跟狗妈妈同病相怜。她想转移话题,对王老板说:“你这观察力和推理能力能当咱小区的福尔摩斯了。”

  “谁?福尔摩斯?哦,那个小说里的侦探是吧。咳,我就是人接触的多了。瞎听,瞎聊,有时候听到点事情”

  狗妈妈插嘴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他面前说话得小心点。”

  米音非说:“那我不说了。你说给我听,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不?”

  王老板揪住米音非耳朵两边的头发,从镜子里看是不是剪得一样齐。这是他这一行得天独厚的优势,盯着一个人的脸而不会被认为不礼貌。他从米音非的眼睛里看到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是鸡毛蒜皮,张家长李家短的。”王老板转到米音非的正面,挡住了镜子,也就挡住了她观察自己的机会。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已经袒露无遗:“你还别说,真有一件大事。”

  “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今年4月。”

  “那你是不知道。去年3号楼有一家出了档子事,警察上他们家清查资产。那天出入小区的汽车,没有停车证的一律不让进,有停车证的要额外登记住所门牌号。说凡是那家邻居的,都得问话。”

  “这么严重?什么事啊?”

  “不知道,口严得很,连保安都打听不出内情,只能照着要求做。那天可真是的,给大家搞得挺紧张。你说,谁家摊上这么一个惹事的邻居也够麻烦的。”

  “可不是。”米音非想起自己单元的邻居们。她现在好歹算是认识离她最近的三户人家了,但低层的住户呢,她还是一无所知。“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熟悉,问也问不出什么。”

  “我看那天就数小李子兴奋,跟他破了什么要案似的,其实就是让他守个大门。”

  “谁?”米音非听小李子这么耳熟,可一时没想出来他说的是谁。

  “小李子,那个保安。个头不高,土豆似的脑袋,长得挺难看的。”王老板在自己脑袋上比划着,提醒米音非。然后他想起来,“哦,你搬来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米音非当然还记得,想忘掉长成那个样子的人不容易,更何况他们俩之间还有一段不愉快的对话。

  “没有,我见过他。他还警告过我,说不要管邻居的闲事,惹事生非。”米音非把和小李子吵架的事简单复述了一遍,她记得小李子当时是这样警告她的。

  “噢,原来是你啊。我听物业的小何说过,那天他接你的电话”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还说第二天给我问问是那个保安,结果再也没消息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王老板因为知道答案很是得意:“他根本就没问,后来因为说别的,才捎带想起来了。这个小李子,说话总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这事其实挺简单的,你当时就应该直接去敲门,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都应该能够理解。是不是?”

  最后这句是对狗妈妈说的。她回答说:“我怎么不记得听到过装修——哦,是钉钉子是吧,这有什么的,我们家还经常动榔头呢。”

  “是啊,怪我。”米音非叹了口气:“要是我去敲门了,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生一肚子气呢。”

  王老板说:“小李子就这样,嘴不好,不会说话,其实他人不错。你别说,他这一走,我还真有点想他。”

  “是吗?”米音非将信将疑。在她印象里,小李子是个脾气暴躁,不讲情理的人。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顽固不化。王老板这样形容他,很出乎她的预料。她甚至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一个人。她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走吗?”

  “哎,就是不知道啊,他走的那天我忙得不可开交。他进来打招呼,我都没顾得上问他去哪了。”王老板摇摇头,有些遗憾,“估计是找到赚钱更多的地方了。他们都这样,干不了多长时间,换的快着呢。”

  “他都要走了,跑我那儿说那么一通没头没脑的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谁知道他想起什么了。他以前倒是提到过,说小区管理得表面紧实际松,有人趁业主不在家摸进来偷着住都不知道。事情暴露的话,保安吃不了兜着走。也许是这个原因?”

  “偷着住,什么意思?住人家里?”

  “怎么可能呢?你傻啊,家里藏着一个外人,你能不知道?”

  米音非的脑袋里浮想出一个镜头:她去草原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满身汗渍的男人摸进她家,东看看西逛逛,他的手摸过她精挑细选摆在家具上的东西,一脸猥琐的地嗅着东西上残余的她的味道。然后他打开冰箱,把里面的食物拿出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打开电视机,趟在她的沙发里,翘起二郎腿。坏了,家里有餐边柜上还摆着全家人的照片呢,这下都被那男人看到了。这难道不是小保安的信口开河吗?为什么米音非听起来竟然觉得似乎是真的。倘若如此,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她在夜里常常听到对话声,为什么老有神出鬼没的手机嗡嗡声,还有为什么楼道里的垃圾袋自己挪动。米音非想着自己打了个冷战,她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这纯粹是电影里的剧情。

  “那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地方,比如——车库?”

  老板哈哈大笑:“你还当真啊?!他就是胡说八道。当时我跟他说你一个小保安,别整天异想天开,盼着出大事。我在咱们小区这么多年了,也就出了那么一件大事,你干好本职就成了。”

  米音非当然希望如理发店老板所说。“可万一是真的呢?”

  “不会的,要是真的,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从来没听其他保安提过。” 王老板想到些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米音非赶紧问,王老板一定还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咳,就是有一次在河西区,我们家那边看到咱们小区的保安。要说也没什么,就是看个演出,只是气氛有点奇怪。”

继续阅读:第21章:领导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隔墙有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