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雪小朵2017-02-08 14:033,340

  记不得是凡世的第几个冬天了,毕竟在他看来,凡世的每一个冬天都一个模样。

  当初他离了佛界,打着的是来凡世修行的由头,然而他清楚得很,该参的禅早就参透,没什么东西非要来这花花世界才能看明白。这花花世界有万般好,与他没什么关系,有万般不好,亦同他没什么关系。那他又是为什么留在这里,一留就是好几千年?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觉得应该抽个时间悟一悟。

  他悟的时间久了,佛界不免派人请他,佛界尊长之位空缺,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照旧将来者打发了,客气地送到山门外。天正好下起雪,他想,也是时候跟佛界摊牌——

  自打青莲尊者的性命被他亲手了结,他就无意再介入佛界的麻烦事。

  当年,佛界的执法长老青莲为一名魔宫女子所惑,不顾众叛亲离,也要同那女子厮守终生。佛界有佛界的规矩,给他指了两条明路,要么彻底舍弃佛道和万年修行,要么就彻底斩断情丝。然而,不等他做出决定,那名女子就死了,而且是死在佛界的罗汉掌之下——这就是青莲尊者入魔的因。

  他曾觉得青莲愚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手段,竟那般轻易地乱了他的一颗心。然而,没有经历过情爱的他,在情之一字上,又实在没有置喙的资格。

  在人间的千年,他时常能想起与青莲最后的对话。

  他问他:“为一个女子放弃菩提,值吗?”

  他答他:“她就是我的菩提。”

  雪越下越大了,他立在佛寺门前,放任大雪染白他的发,身上的袍子被北风吹得烈烈作响。

  就是在那时,听到隆隆的雷声。

  抬起下颌,朝雷声传来的北天望去,就看到有样东西朝着他急速落下。

  他不禁眯起眼睛。

  仙人历劫他见过,却没见过这般狼狈的。每被一道天雷砸中,身体就要小上一些。想来,是那历劫的仙者舍了修为同天雷相抗,修为被天雷打散了,身体自然也跟着恢复成没有这些修为的年纪。

  看来,这一位修仙时间不长,是第一次历天劫。

  眼瞅着人就带着滚滚天雷砸下来,为了不殃及自己,只好抬手结了个佛障,天雷遇障散尽,对方则稳稳妥妥地落入怀中。

  他垂目看了看,眉清目秀,是个小姑娘。

  仙界每一年都有仙人历不得劫,她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最倒霉的一个,他与仙界没有任何交情,并无义务救她,更何况,会落得今日这个田地,怎么看都要怪她自己修行懈怠。

  然而,放任她自生自灭,又实在有些残忍。

  他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垂眸看向怀中,就撞到一双明澈的眸,正带些好奇看着自己。

  他等在那里,心想,这个年纪的孩子,看到陌生人总归要哭一场的,谁料,她将他看了一会儿之后,竟笑了。

  一双眼睛至清无垢,笑容亦干净澄明。

  在鹅毛飞雪中,他在她额间按下一个印,将她行将消散的元神护好,低头望着那张在怀中安然睡去的小脸,思虑片刻,道:“从今日起,你便唤作长梨吧。”

  那一年大雪覆满枝头,乍看上去,就像是常开不败的梨花。

  自此以后,他教她说话,教她认字,看着她一日日长大。他一个礼佛之人,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要养育一个小丫头,自然有许多不方便。年纪小的时候尚且可以应付,稍微大些,就有许多令人头疼之处。

  七八岁是最黏人的时候,总是夜半醒来,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

  小丫头在自己身边睡得心安理得,叫醒她吧,不忍心,不叫醒她,又没了礼数。

  于是,半夜里抱着睡熟的小丫头回她自己的房间,就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久而久之,难免被寺中的僧人撞见,撞见的次数多了,流言也就多了起来。

  拿此事教育她,她的认错态度倒是很好,只不过认完错从来不改,好在他本就没打算在同一个地方多做停留,借此机会离开佛寺也好。

  凡人的时间是很快的,转瞬的功夫,小丫头就长大了。

  他救她的那时候,还来不及去想,自己常年累月独来独往,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会不会不习惯?他亦来不及去想,她长大了要怎么办?他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凡人的一世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是她却不同,她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天。

  而她与他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有七情六欲,而他没有。

  所以,看在长梨的眼中,自家师父实在是过于冷清,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你又不能说他性格不好,他的性格委实称不上不好,因为他就连教训人的时候,都不会蹙一下眉头,她闯了祸,他也只是同她讲讲道理,罚她抄一抄佛经。

  在没有遇到无颜的时候,她时常想,其实这辈子同师父相依为命也挺好,而且看起来,师父好像没有要操心她终身大事的意思,既然如此,她就能在他身边多赖几天,就多赖几天。

  当然,在遇到无颜之前,她就已经开始不断地惹桃花了。

  她十四岁的那一年,他带着她在陈国落脚。

  不到半年,就有人源源不断地上门求亲。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已长到这样的年纪,原来她的那副模样,足以让这世间的许多男子对她虎视眈眈。

  某一日,送走了某位求亲的公子,他将她叫到跟前,试探着问她对嫁人的想法。

  他等着她否认,却听她回答:“有人愿意娶我,我就嫁啊。”又弯了眼睛自顾自说道,“还以为师父不会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呢。”

  那时他恍然意识到,他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世间万物,她却脱离不了这人世间的标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也会考虑这个年纪的该考虑的事。就算她不考虑,她遇到的人和事,也都会提醒她去考虑。

  可是,她又怎能离开她?

  他救了她,那么她就该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想起她方才不假思索的回答,他竟然隐隐动了怒。可是,早就将七情六欲连根拔除的他,又怎会有怒意?

  她窥探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师父?”

  他这才敛了表情,却没有心思再问下去,将她晾在那里,径自进了房间。隔了许久,才见她偷偷摸摸地推门进来,蹭到他身边,讨好似地将一把菩提子放到他掌心。

  望了一眼她鞋底上沾的泥土,就知道她定是跑去佛寺特意捡了这把菩提子给他。只是为了讨好他,就花一炷香的功夫跑过去,又花一柱香的功夫跑回来,这丫头……

  他的心绪稍定,重新问她:“长梨,你如今年纪不小,同你一般年纪的少女,大都许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门,想为你说亲,你有什么想法?”

  她脱了鞋子,跪坐到他身边,思虑片刻,郑重地问他:“嫁人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胃口好的时候还可以多添一碗饭?”

  他听后眼角一跳:“如果是呢?”

  她仍是那句话:“那就嫁吧。”漫不经心玩弄着头发,“我现在年纪小,吃穿用度还算少,日后大了,免不了成为师父的负担,我总不能一直让师父养着我。”

  他不由得道:“我养便我养,又不是养不起。”那段时间,他以卖画维持生计,想了想,又添道,“大不了为师每月多画几张画。”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里都是狡黠:“那,卖画余出来的钱,买什么好呢?”

  他知道她嘴馋,道:“每顿饭为你多添一个荷包蛋。”

  她不动声色:“还有呢?”

  他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她的脸上总算有笑意:“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后院养几只鸡,下了鸡蛋不光可以吃,还可以拿到镇上卖,卖来的钱再换些种子,我们在草庐外面种花,我要种很多很多的花。”

  他总算明白这丫头的意图,原来,方才不过是故意气他。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唇角已经漫开笑意:“好。便依你。”又问她,“所以,不嫁人了?”

  她一挑眉:“我嫁人了,以后谁为师父养老送终?”说罢,神色突然一怔,他看着她发愣,不由得提点她,“梨儿?”

  她回神过来,忽然往他面前凑了凑。

  少女浅浅的呼吸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间觉得她很漂亮。

  端正的一张小脸,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娇若桃花的唇。

  这个女孩子是他亲手养大,可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自然有些晚。

  她开口,吐息如兰:“我不嫁人,师父这么开心?”

  开心?原来这就是开心。

  他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头发,突然很想抬手为她抚一抚,然而手抬起一半,却又收回去,摆弄着手中的菩提子问她:“今日的晚课做好了吗?”

  她柳眉立起来,鼓着腮帮子道:“哼,师父讨厌。”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做晚课去了。

  他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房外,唇角不由得勾起,可是垂目望见手中菩提子,神色却缓缓凝重起来。

  那些与菩提无关的,都是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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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神仙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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