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今年已然十三岁,因是自幼不足,直到如今个头还较同龄人略瘦小些,尤其头发有些稀疏发黄,据说便是胎中中毒所致;但穿起杏黄的太子服来也是似模似样,神情更有些少年老成,瞧着竟像是个大人了。
萧谨想想当年初见太子时那个才七八岁的小人儿,再比比如今,不免也有些感慨,却也觉得安慰,低声道:“只要殿下安然,便不为虑。”
太子已将成人,只要日后顺利继位,到时整肃朝堂,清理风气,自是不在话下。如今对太子来说,最要紧的便是将这东宫之位坐稳,不要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眼看着父皇身边被这些小人环绕,自己偏又无能为力,心里难过罢了。
萧谨倒是笑了一笑道:“小人以利聚,也会因利而散。说起来,此次殿下既然宣臣进宫,臣倒想借此结识一人。”
太子疑惑道:“萧师傅要见什么人?”还要借着进宫的机会来见?
“李孜省。”萧谨轻轻说出一个人名,立时让太子眉头皱了起来:“结识他做甚?”
李孜省此人,在太子心中与尚铭等人乃是一路货色。此人原倒是个正经的小官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学了方士之术,通过梁芳被荐进了宫中,专一炼丹。
什么炼丹长生的事儿,太子从来就觉得是装神弄鬼。古来求长生的帝王那许多,有几个真得了长生的?就是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还不是死于出巡道中,那徐福可从海外求了仙药来?
只是这些话,太子也知道再不能对皇帝说起的。只是这会儿听萧谨说要见李孜省,且还用的是“结识”二字,心下不由得又是疑惑又是有些不悦,萧师傅该不会也信这些什么长生之道罢?
太子毕竟还年轻,再怎么老成也还是少年,心下疑惑,脸上就不禁带了出来,看得萧谨一笑道:“殿下放心,臣若是会信这李孜省,倒不如当初信那白莲教的李子龙真有金蝉脱壳的神仙术了。臣要寻他,不过是想挑拨一二罢了。”
太子会觉得李孜省跟尚铭是一丘之貉,正因如今这俩人好得似一人一般,尤其是此次对付起汪直来,真是进退同心,亲兄弟怕也不过如此了。
萧谨却只是笑:“殿下也太高看这等小人了。于他们,哪里有什么亲兄弟。李孜省此人野心勃勃,且——太子觉着,他真就以为自己是求长生的神仙了么?”
太子摇了摇头:“看李孜省,也是读书出身……”真正的读书人,有几个会笃信这神仙方术的?真有那长生不老药,李孜省何不自己吃了?
萧谨笑道:“殿下看得清楚。李孜省自己都不信,却又炼这丹做什么呢?这丹,他又打算炼到何时?”
炼丹自然是用来媚上的,但你一辈子炼不出一颗仙丹,难道皇帝就傻傻的被你糊弄一辈子不成?如今李孜省献上的,其实多是些保养容颜的药与房中所用之物,这东西就算能混过一时,也不能保他一辈子富贵。他若不是傻子,自然会虑到日后。
那么,日后不炼丹了,他该做什么呢?
太子沉思片刻,恍然道:“萧师傅是说,这李孜省也想着弄权?”也像尚铭万通等人一样?
说起这话来未免有些可悲,但萧谨仍是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尚铭万通这般,才能得长久宠信。”
太子嘴唇微动,最终默然。锦衣卫自本朝立朝便由洪武皇帝亲设,便是太子,素来看不上尚铭万通等人的,也不能说将来自己继位,便无须有锦衣卫,只是届时统领之人,万不可用这等阴险小人罢了。
萧谨心下暗叹,只消有此密探之事,又焉能短得了阴私小人?
只是这些话如今说也无味,萧谨便只道:“李孜省如今与尚铭合力,不过是因为利益一致。只消汪直一倒,肉摆在眼前,两条狗自然要咬起来的。”
太子倒有些犹豫:“汪直到底也是立了功的……”
萧谨微微一笑:“汪直也想急流勇退,只是远在边关,不好向殿下明禀心意。”
太子明白他的意思,郑重点头道:“孤记得他的忠心了。”
萧谨含笑躬身。有太子这句话,想来汪直那边也好下定决心退让到底了。
这日萧谨回家便晚了些,宋端午已将孩子哄着睡下,正在屋里拿着张单子思索,听见他进来起身相迎,问道:“怎的今儿晚了?”
“约了人吃酒。”萧谨自己脱了外头衣裳,又洗了手脸才进屋来,道:“那李孜省滑不留手,打了半日太极,没句实话。”
宋端午晓得他在外头费心费力,说是吃酒,怕是根本顾不得,早就叫灶下留着火。这会儿快手快脚做了一碗面片汤,白日里熬的鸡汤,这会儿投一把小青菜,卧一个嫩嫩的荷包蛋,端上来便香气扑鼻。
萧谨确是没吃口正经东西,这会儿闻着香气食指大动,先狼吞虎咽了大半碗才稳下来,笑道:“确是有些饿了。”从前没成家时,在外头办差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那会儿惯了倒也不觉怎样,自打成了亲,凡回家来三餐都是定时的,倒是把胃口养娇了,不过是一顿没正经吃,便饿得有几分心慌了。
宋端午心疼他,道:“慢些吃,厨下还有呢。那李孜省,想来是不好说话的。”
萧谨挑着面片笑道:“可不是。我与他说,汪直倒了我受连累,虽不指望着再进一步,可这指挥同知也得坐稳了,不然若是被赶了下去,单万通那里就不能放过我。这些话,想来他也半信不信,只是这等小人,见利忘义,若能再把尚铭挤了下去,让他来掌权,怕是亲爹都能不要,何况同盟。”
这些事说起来实在龌龊,萧谨虽不想宋端午对外头事一无所知,也不欲她多听这等肮脏心思,遂将话题转开道:“你这看的是什么?年节还未到,先看起礼单子来了?”
宋端午不由笑道:“什么礼单子,是我爹近来新琢磨的釉料方子,我正想着,今年年下又该烧什么瓷器进上。”
宋大石自进了御窑,有什么想法都有唐窑官一力支持,那真是要人给人要料给料,故而烧瓷的手艺是日日精进,如今烧出的彩瓷五色俱全,釉质莹润,鲜亮可爱,单论瓷器本身,实在无甚可挑剔之处了。
偏生这东西进上去,总能被万贵妃挑出些毛病来。若颜色艳了,她嫌花哨;颜色重了,她又嫌阴沉,再不会说一句合心合意。
这事儿,唐窑官心里其实也明白——哪里是嫌瓷器不好,分明是嫌烧瓷的人呢。
只是皇帝倒是喜欢这彩瓷,他虽并不驳万贵妃的意思,但御窑进上的瓷器有不少都摆在他起居之处,尤其是书房之中,显然是甚合心意的。
也正是因此,唐窑官方才能继续安安稳稳地干下去,否则就凭万贵妃的挑剔劲儿,他早要想法子把宋家父女赶走了,哪里还能这般支持宋大石呢?
只是如此一来,这御窑出的瓷器就更要讲究才好,倘若哪一日连皇帝都不喜了,恐怕唐窑官这官儿也就做到头了,宋端午父女俩自然也是如此。
萧谨自然只有更明白的,轻叹道:“今年怕是要受我连累,这瓷器更难烧了。”本来他掌北镇抚司就成了万通的眼中钉肉中刺,今年西厂裁撤,万通正想着借此机会把他拉下来,焉能不在万贵妃面前挑拨的?怕是今年便是宁封再生,也讨不得万贵妃一声好的。
“如何说得这般生份。”宋端午将釉料单子放下,嗔道,“难道只是因着你?贵妃早便看我不顺眼的,若是没你在陛下面前得力,我这女官怕也早就被裁了。”不要说女官了,只怕到时候想平安过日子都不可得。
萧谨拉了她的手,叹道:“总归还是要你受气。”万贵妃还挑剔不到他一个外臣面前去,只是宋端午年年都要进宫,少不得挨万贵妃的训斥了。
“也不过说几句话罢了。”宋端午并不在意。到底她有个女官的身份在,只消没有犯上之举,万贵妃总不能一声令下就把她拖出去打死。既这般,说几句难听话算什么。
“你的诰命……”萧谨说了半句话便微微一叹,不再说下去。说起来他如今已经是从三品,纵然锦衣卫里的官职比不得朝堂上正经官员,也是能给妻子请封的了,然而递了上去,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若不是上头有人压着,岂会有人愿意得罪他这个锦衣卫同知?
宋端午抿嘴笑道:“我自己有官儿呢,没诰命也无妨的。”她倒并不在意什么诰命之荣,有固然好,没有也不是过不得日子了,“你可莫因着这个去争什么,倒惹了那些人的眼。”
萧谨握了握她的手道:“该是你的,日后我总会给你争来。”如今他正是要示弱的时候,也只得暂时委屈妻子了。